008.箫音琴韵
闲逸岛。
一溪碧水,一山苍翠
一只玉箫,一张古琴,一个人。
箫由云南最佳的和田玉制成,箫身光滑圆润,玲珑剔透。琴则是上好檀木质地,琴身纹一白鹤,琴弦紧若游丝。一个人,一身麻布白衣,端坐在清碧的溪水之旁,手里拿着的是一支玉箫,膝盖上放着一张古琴。
他一只手放在琴上,修长而秀美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轻拢慢捻抺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手指滑过,便滑起了层层泛着涟漪的乐音。音色犹如眼前的那溪碧水,清清泠泠;又似高山流水,汩汩流韵。琴声甚是清越,令人如抚江上清风,令人如见山间明月,又似闻空谷鸟鸣,珠落玉盘。渐渐琴声转为低沉幽咽,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又宛如泉水自山崖飞泻而下,流入空谷。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 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低沉压抑的琴音似乎诉说着一个深沉而悲怆的故事,令听者黯然神伤,潸然泪下。
俄而,曲调又变,转为激越雄壮,琴声中隐隐有金石之声,恰似一阵凄厉的北风,寒冷而又肃穆。琴调更高,琴音里发出铿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渐渐琴音转弱,似要停止,然而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又有极低极细的箫声伴着琴音响起。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让人顿感百花齐放,春天来临。
猛地琴韵箫声陡变,便如有千百张瑶琴、千百支洞箫同时在奏乐一般。琴箫之声虽然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
一 曲终了,曲终收拨当心画,一声清脆的大响之后,一切消失,世界又重归于宁静。
十一年前,厌倦了世俗的中原第一儒生皇甫星月告别江湖,独自一人来到这片岛上,开始了他吹箫苍翠山,弹琴碧水边的隐士生活。面朝山水,春暖花开。闲看花开花落,静观云起云散。这世上,能够找到这样的一个地方,能够过这样的一种生活,实在是一种幸运。闲云野鹤般的皇甫星月对这种生活特别的满意,滚滚红尘能够给人的太多,能够让人失去的也同样太多。江湖的动荡早已让他心如死灰,他喜欢的是这里的宁静,安然的宁静,闲逸的宁静,让人心旷神怡的宁静。
如果,这份让人迷恋的宁静能够伴随自己一生,能够让自己在这样的宁静中走完自己的一生,悄然离开尘世,该是多好啊!然而江湖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皇甫星月的估计。一个人,只要他是江湖中人,只要他曾经涉足江湖,要想完全地和江湖断绝一切关系,又怎么能做得到?远离江湖,要多远的距离才能离开?不知道,但闲逸岛距离江湖的就距离显然还不够远。
当青山碧水刚刚从昨夜的酣睡中苏醒,当旭日的第一缕光芒刚刚照射到闲逸岛上。闲逸岛岛主皇甫星月就已经端坐在清碧的溪水之旁,膝盖上放着一张古琴,手里拿着的是一支玉箫。十一年来,无论冬夏,不管阴晴,醒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吹箫弹琴,就算是暴风骤雨,漫天风雪,也从没有间断过一次,哪怕是一次。而这一天,他的啸还没有吹响,他的琴还没有弹起,他就看到了一行人,一行七个人朝自己走来。
皇甫星月心里的惊讶是难以形容的。十一年了,闲逸岛上还从来没有第二个人来过,而今天,却突然地就冒出来了,而且竟然还是七个,七个绝不像闲逸人的人,七个看一眼就能吓死人的人。
皇甫星月依然是端坐不动。十一年来,他在这个时候,一直是这样地坐着,这样的姿势一直没有改变过,不要说来的是七个人,就是十七个人,一百七十个人,他也不会改变这种姿势。中原第一儒生皇甫星月如果想坐着的时候,普天之下还真没有几个人能让他站起来。所以他就那么气定神闲地坐着,旁若无人地坐着。
他一只手握住的玉箫靠近了唇边,一只手的修长手指放在琴弦之上,他就要一如既往地吹箫弹琴了。然而,他还是把箫又放下了,琴声也没有响起,他站起来了,一改十一年雷打不动的习惯,皇甫星月站起来了,而且看他站起的样子,好像还很吃力。
每一个人,一定都有很多难以做到的事,但是从坐着到站起,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吗?一般来说,确实是很容易。但有时候,却又是很不容易。如果你也听到了和皇甫星月听到的一样的一句话,你就不会像皇甫星月一样吃力地站起来了,你是根本就站不起来的,你所能做的只能是趴在地上,让你自己的液体在你自己的裤子里流淌。
皇甫星月听到的是一句什么话,让你如此自毁形象?皇甫星月听到的话事实上很简单,也很平常,这句话不过是:“苗疆七修指鸠摩什来听听中原第一儒生的啸声琴音。”
一个人如果是来听啸声琴音,就算他再客气,再有礼貌,也不会让皇甫星月站起,让皇甫星月站起的是三个字:七修指。
七修指是什么样的手指?七修指不是手指,是一种武功,一种奇毒无比的指功。传说苗疆有一种罕见的异种毒蛇名叫七修蛇,一身有七首,奇毒无比,不论人畜,只要被它其中的一头咬到,立刻见血封喉。一些邪派人士就利用七修蛇的毒血,练成七修指。
练七修指之人,必须先吞下七修蛇的胆汁,以及一种特别秘制的解药,用以克制蛇血之毒。练成之后,所向无敌,中毒者立即气绝,练功者所发指风亦带有奇毒。知道这种指功练法的很多,练习的人也很多,但练成的人却很少,传说一百年来,练成这种指功的人整个苗疆不会超过两个,而鸠摩什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已经不再人世。
“天下还是太小了,竟找不到一处可以吹箫弹琴之地!”皇甫星月一声叹息,眼睛里满是失意与落寞。
“皇甫岛主其实是用不着叹气的!”漆黑的人影一闪,漆黑的手掌张开,张开的手掌里是一只凤凰,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一只金灿灿的凤凰。“只要接受这只凤凰,皇甫星月依然可以吹箫弹琴,而且绝没有谁会再来干扰岛主的清静。”
听到这句话,皇甫星月就慢慢地又坐了下去。看到皇甫星月慢慢地坐下,蝰蛇的身形就很快地退了回去。
“各位如有雅致,不妨现在就听一听在下的箫声琴韵!”皇甫星月的手按住了琴弦,修长的手指一挑,清脆的琴音缓缓响起。琴声悠扬,清丽柔和,如泉水叮咚,如春鸟鸣涧;如莺歌蝶舞,凤鸾相合,又如日出云开,春和景明。稍停,箫声渐起,舒缓悠长,如山间清流,如幽谷余音,如旭日东升,云聚云散;又如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琴声婉转,箫声悠扬,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如此天籁之音,听者应该是心旷神怡,神清气闲的吧!
然而,七修指鸠摩什的神情却凝重起来,凝重地似能凝结成冰。他的肌肉在绷紧,他的神经在绷紧,他的血液在绷紧,他把自己绷成了一支箭,一支张满了弓上的箭。
鸠摩什真力凝聚,真气贯注指尖。缓缓地,他的手指已经伸出,当今世上唯一练成七修指的手指已经伸出。伸出的手指周围隐隐生出一股淡淡的黑气,黑气渐渐变浓,不久变成一片黑云。鸠摩什双手挥动,如盖的黑云便像波浪一样涌向皇甫星月。
皇甫星月神色庄严肃穆,指动加快,气流加重。琴声猛然激烈,箫声骤然厚重,如万马奔腾,如江水滔滔,如风起云涌,急湍飞溅,又如金戈铁马,刀枪剑鸣。琴音里,马做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使人如闻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箫声中,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使人如观醉里挑灯看剑,沙场秋点兵。相看白刃血纷纷,血染征袍透甲红,千军万马怒争锋。
鸠摩什大汗淋漓,面色赤红。蓦然一声大吼,手指骤然加快,指影重重叠叠,指风翻江搅海。皇甫星月手指快到极限,气息疾到极限,琴声激越,箫声呜咽。
这时候,已分不清是箫声琴韵,还是七修指搅起的漫天风影,漫天的风影遮天盖地,挡住了朝阳的辉煌,一时间天昏地暗,烈风阵阵。阵阵的烈风狂卷,平静的溪水表面突然炸裂,一道道水柱冲天而起,冲天而起的水柱升到极高之处,又再度爆炸,在朝阳的映照之下,宛如漫天的烟花,散发出五彩斑斓,光怪陆离的色彩。
铮地一声巨响,烟花散落,声音骤停,世界重归宁静。
皇甫星月面色苍白如纸,神情木然,如佛祖参禅。鸠摩什面色漆黑如墨,目光呆滞,如老僧入定。
皇甫星月的身后,一把刀,一把黑漆漆的刀,悄无声息地穿出,穿透了他的心脏,刀身全没,只剩下黑漆漆的刀柄。蝰蛇搓了搓手,满意地退回原地。
琴声,悠远的琴声,已成绝响。箫声,深沉的箫声,也永远不会再响起。皇甫星月的纤长的手指还按在琴弦之上,多情的嘴唇还亲吻着那支玉箫。他就那样地坐在那里,坐成了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