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6
舒默缓缓闭上眼睛,毛绒绒的眼睫毛在橘色的光芒中微微颤动,白皙的脸庞宁静而虔诚。一池柔和温暖的烛光将他浸润在其中,驱散开他四周大团大团的黑暗。他就站在我眼前,一如当年。我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笼罩在寂寥苍穹和漫天星光下的屋顶,苍茫豁达的黑夜,璀璨动人的繁星,萤火虫般盈盈闪耀的烛光,都这一瞬间重新出现,将此刻孩童般专心敬虔的舒默再次包裹。
舒默睁开了眼睛,在烛光中冲我微笑:“一口气?”
“必须的!”我举了举拳头,冲他伸出了手指,“1、2、3!”
我们大笑着吹尽胸腔中所有的空气,那片绽放着锦簇光芒的五彩稻田载着舒默的愿望,驶向了最神圣的远方。我默默握紧了拳头,心中虔诚默祷:神啊,求您如他所愿!
那天晚上舒默喝光了一整瓶红酒,那是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他读博士时的导师从美国寄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打开。看来,他那天是真的高兴。他抱着酒瓶坐在客厅地板上铺着的苏格兰山羊毛毯上,跟我聊了半宿当年的事,聊我们是怎么遇见,聊他是怎么开始怀疑我,聊他当年暗恋的女孩子,聊那个女孩子当年又是如何被我狠狠整。
他喝得唇齿泛香,脸颊潮红,连眼睛里都泛起湿漉漉的氤氲:“人家那么漂亮,你居然也下的去手。曾子若,你怎么那么坏!”
我又没喝酒,脑袋自然清楚得很:“抱她的人是你,亲她的人也是你,我可没有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占尽了便宜还卖乖,过了黄河就拆桥,舒医生,节操也太碎了点吧?”
舒默终于肯回卧室睡觉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他沉重的眼皮疲倦地上下打架,困乏得有些无神的黑眼珠在浓浓的睡意中挣扎着望着我:“今晚陪我睡,好不好?”
我点点头。
舒默把柔软暖和的羽绒被紧紧地裹在身上,侧着身子蜷缩起来,眼神迷离地看着我:“我今天很开心。”
“我知道。”我冲他微笑:“我也开心。”
舒默白皙的脸颊上蒙着温热的湿气,唇边浮起很脆弱的笑意,浅的好像一片薄薄的云:“生日愿望,真的会实现吗?”
我用力地点头:“会的,一定。”
舒默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凉薄地一笑,仿佛自嘲般的:“可多么年,我的生日愿望,从来都没有实现过。”
舒默的手慢慢扬起,圆润的指尖在半空中勾画着我的脸,我下意识地想往后躲,他的指尖却刚好停在我的眼前,停在再往前一厘米就能触到我的地方。我静静地望着舒默,他眼底的情绪和黑暗融成一片,浓郁得化不开。
“我只想,抱抱你,一分钟也好。”舒默眼睛里泛起亮晶晶的水光,彷佛破碎的水晶玻璃揉进了他的眼睛里,他侧过头去不再看我,转而仰望着头顶那片沉寂的黑暗,“你能靠在我怀里,我能摸得到你,温热的,或者冰冷的,都好。我只要抱抱你,一下下就好。”
我看见舒默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重重地落在裹着真丝枕套的羽绒枕头上。我想扯过一角被子,帮他把露在空气里的肩膀和手臂塞进去,不然他醒来又会喊着膀子酸痛。
可是,我无能为力。
舒默的人气很高,这从他每次查房时,那些跟在他身后的小护士们,在装模作样地刷刷刷地记录医嘱的间隙,不时抬起头偷瞄他时眼神中所流露的殷切热烈就能看出。在舒默经过的地方,那些穿着洁白的工作服冒充天使的小姑娘们常常会露出一种在电梯里看到里外里一水儿香奈儿的名门贵妇时会有的神情,一面竭力掩饰内心的波涛汹涌的激昂,一面故作不经意地从拥挤的人群中眼神灼热而犀利地偷窥。
我坐在病床上,翘着二郎腿,上上下下打量着此刻正站在舒默身后露出这种神情的小护士,又顺带着打量了一眼舒默。舒默头发打理的很蓬松,套着一件淡鹅黄的衬衣,白色的西服裤,外面套着一件白衣天使必备装备——白大褂。他正在低头询问着病人什么,眼神平静而认真,抿起的薄唇透着淡淡的性感。
平心而论,舒默这种舞台中心般的超高人气,是从认识我之后才有的,在圣爵的时候初现端倪,在美国读书的时候茁壮成长,且顺理成章地在他回国之前勇攀顶峰。
在国外那种律师和医生就是年薪百万的代名词的意识形态下,法学院和医学院历来被认为是培育未来社会领袖和精英的摇篮,自古以来和神学院共同占据着任何一所历史悠久得足以打败许多新兴国家国史的著名学府的三大元老。
如果你是全美TOP 5医学院的学生,那么恭喜你,你已经举起了一块足以敲开你周围三分之二未婚美眉心扉的敲门砖;
如果你是全美TOP 5医学院的全A资优生,那么恭喜你,你已经拿到了一张通往你周围三分之二点五无论已婚未婚美眉心房的PASS卡;
如果你是全美TOP 1医学院的全A资优博士生外加你拥有不亚于北方白人的身高体魄和《情人》里梁家辉般干燥温暖的手指温润如玉的眼神和泛着淡淡珠光色的肌肤,那么恭喜你,你整个人就站在以你为中心以任意距离为直径所画出的圆中的所有雌性包括部分异性的心尖上,只要你肯大发慈悲地低个头,你就能看到无数双或黑货蓝或绿的眼珠子泛着嗑药嗑嗨了般的眼神匍匐在你的脚下。
但就像所有背负着秘密的人一样,舒默喜欢保持低调。他从来拒绝做那个站在舞台中央出尽风头的男一号,所谓的年少轻狂,在他身上从未有过。年少之所以轻狂,只因人生如蓓蕾般含苞待放时,一切都是崭新而干净的,生命的全部身心都倾注在对全力盛开的期盼上;而待岁月过隙,最初稚嫩的心蕊便会蒙尘落埃隐没在风韵犹存的残花枯叶中,粉饰着谁也无法停止的衰败。
我知道,我就是落舒默在心蕊上的那粒沙,用细小而尖锐的疼痛,早早地磨掉了他的稚嫩和新鲜。
“舒医生,院办通知下午3点各科室主任以上领导去四楼办公室开会。”碧小野一手抱着夹着厚厚一打查房记录的厚纸板子,一手趁舒默弯腰给病人胸腔听诊的空档把头上的护士帽扶扶正,“晚上还要给新来那个心理诊疗科的主任开个欢迎会,听说是院长亲自提议的,就在他家。”
“这床病人的安定药剂减半,你记一下。”舒默拔下插进耳朵里的听诊器,转身从碧小野手中抽出那叠厚厚的查房记录发看着,“如果没什么异常情况,再观察个几天,就可以通知家属办理出院了。”
“听院秘的意思,晚上的局,院长是要求所有的科室主任都要到齐。”
“如果家属仍有疑问,就跟他们说我已经确认过了出院没有问题;如果他们依然不放心,就让他们直接来办公室找我,我会亲自跟他们解释。”
碧小野在舒默风轻云淡的半忽略中显得有点尴尬,略施粉黛的小脸顶着洁白的护士帽在沉默中低了下去,她攥着那支笔头被咬的有些泛白的蓝黑色圆珠笔在厚纸板子上刷刷刷地草草记了几笔,忽然又抬起头来,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随着轻轻的一声“啊——”,刚刚还紧闭着的嫩粉色嘴唇重新开启,露出了里面一排整齐的贝齿,“舒医生,二十四床的那个病人,前几天心电图又出现了不正常的波动,和上周那次很像。”
我看着她墨黑色的眼珠在深褐色的美瞳后面闪着幽幽的光,这种深藏着阴森的等待与期盼的眼神让她变成了一个铺设好陷阱等待长着一身华丽裘毛的野兽到来的猎人,静静看着她守候已久的猎物将爪子伸向她隐蔽完美的捕兽夹。
“把记录给我,我去看看。”
我看到碧小野眼中一闪而过的狂喜与得意,仿佛听到捕兽夹咔啪一声合上,看到那梦寐以求的华丽皮草已被捕获囊中的猎人。
整个外科都知道,重症加护二十四床的小姑娘,是舒默的心头好。
她是舒默在这家医院里第一个主刀的病人,车祸造成的重伤:全身上下大大小小十多处骨折骨裂,硬物刺入脊椎导致的大动脉出血,头部因受到撞击造成的重度脑震荡。警方初步判断是肇事人逃逸之前为了灭口,一不做二不休来来回回碾压了不下是十几遍。
她被人送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舒默用起搏器给她做心脏复苏的时候,我看到黑白无常那兄弟俩都走到手术室门口了,还是我赶紧一个箭步蹿上去硬生生截住人家的去路,涎皮赖脸没话找话套了半天近乎想尽办法拖延,才给我们伟大的舒医生赢取了宝贵的时间去创造了拯救生命的奇迹。倒不是我多么高尚且酷爱救死扶伤,只不过这毕竟是舒默进这家医院之后的第一台手术,第一个病人就死在了手术台上,这要是传了出去,以后谁还敢找书舒默主刀?
手术非常成功,所有断了的骨头都重新接上,裂了的骨头都打进钢钉固定,大动脉的出血点全部找到并且打上了漂亮的止血结,头部也拍了CT没有发现大面积的淤血,舒默站在手术台上硬生生挺了二十个小时才把她彻底从鬼门关拉回来。我匆匆跟黑白无常兄弟俩挥手说再见,急急地冲进手术室,跟满屋子的助理医生护士和麻醉师们一起给医术精湛敬业奉献的主刀医生鼓掌欢呼。
手术做得那么完美,如果能按疗程配合好复健,她康复之后连小跑大跳都没问题。
一切原本可以很完美,只可惜了一件事。
——那女孩,一直都没有醒过来。
“这种异常的波动究竟是好还是坏?”碧小野的眼线又黑又细尾端微微上扬,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精明妩媚的波斯猫,“她昏迷已经快一年了,你之前和几位专家的会诊已经判断她为植物人。现在这种不平稳的心电波动,究竟是苏醒的迹象,还是……”
“目前还很难说,需要进一步观察。”舒默查看完那孩子的瞳孔,正挂着听诊器听心跳,听到碧小野的话,抬起头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但我们作为医护人员的,总是应当朝着最好的结果按着最好的路子照顾病人,哪怕是时日不多的绝症病患,也不该存着什么差别之心。没有治不好的病人,只有医术不精的医生。”舒默重新低下头去,声音降得很轻,喃喃地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更何况,生命本来就是充满奇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