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魔
《贫女》秦韬玉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偏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谁是那为他人作了嫁衣裳的人呢?
唐时眼神有些幽怨,只是在看向蔺天的时候,便带着几分古怪了——
托山印是很厉害不错,可是敌不过唐时这一招绝的!
青山巨大,便在唐时的头顶延伸,甚至很快,这巨大的阴影便已经直接覆盖了小自在天上空,沉闷而压抑,从心底让人恐慌起来。
唐时提笔,纯黑色的墨迹随着他抬手的动作,便在半空之中晕染开了,他身周,立刻便有无数的水墨飘荡起来,像是天际最轻的一片云,像是水里最柔的一抹涟漪,是唐时心头——最深的杀机!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最喜欢其中一个“裳”字了,只因为洗墨阁有画裳仪式。
画裳画裳,为何人画裳呢?
唐时提笔轻点,便在自己头顶那迅速压过来的青山底部,写下这么一个“裳”字,墨迹乌黑,唐时左手一拍,便一掌印在了方才自己写下的“裳”字上,接着那墨迹像是忽然之间散落在水中一样,便向着整座山的地步晕染而去,速度极快,像是辐射开了的光线,随着唐时手掌连拍,晕染速度更快,只一眨眼便已经覆盖了整个山底。
青山的底部,一个大大的“裳”字!
蔺天根本不知道唐时是要干什么,只觉得唐时这笔有古怪,方才写出两个字来,一个唐时便成为了三个,如今写出这东西来,又是要干什么?
不知道,所以他不怕!
在他施展自己的术法之前,干掉他便成了。
强者的思维都是很简单粗暴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还有唐时的思维更加简单粗暴!
管你是多强大的灵器法宝甚至是灵术,只要在我面前施展,只要被我看上了,那都是老子的!
为他人作嫁衣裳,蔺天,辛辛苦苦化作了人鹏之体,动用了传承之力,便是为了使出这托山印来,可依旧是白瞎!不见贫女日日金线过手,做的全是别人的嫁衣——
在这一个“裳”字带着墨气涌入那青山之中的时候,唐时便已经将自己的法诀拍了进去,这个时候他忽然便感觉到一种相当陌生的力量,从自己写下的那个字上传过来。
其实写字完全是随心所欲,只要是他看中了的字,在写字的时候将由虫二宝鉴修炼出来的灵力注入字当中,便有风月神笔和虫二宝鉴的双重力量作用于这一个字,这个时候感觉起来,这两样东西更像是两种特殊的法宝,能在他施展术法的时候起到增幅的作用。
只可惜现在手中没有三株木心,如果用三株木心来制作笔,一定能够有相当惊人的效果。
毕竟是增幅啊……
唐时一不小心又想到了殷姜,只是殷姜此刻还在海面以下,一个众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战斗进行到了关键的时刻,身体之中那种陌生的力量越来越强,唐时却并非是没有任何准备的,他这抬头,看着前面的蔺天,便轻轻地说了一句“傻子”。
蔺天忽然之间大骇,力量从他身体之中迅速地流逝——不,流逝的不是力量,是他跟托山印的联系!这是一个高级灵术,他施展这个灵术花费了大力气,一般来说在灵术并没有完成并且没有发出去的时候,灵术便还是修士可以掌控的,可是这个灵术不过是刚刚完成,还没来得及施展出去,针对着唐时,现在却已经与蔺天失去了联系!
这种事,怎么可能?
蔺天骇然极了,可是唐时唇边的笑容却越来越大。
于是整个战场上最诡异的一幕就已经发生了,之间唐时高高地抬起自己的手来,双手托着山的地步,却道:“拿山压我,这被山砸的滋味,你来尝尝!”
你来尝尝!
蔺天脸色阴晴不定,“妖术!”
唐时已经没心情再说什么“妖术你妈”了,跟蔺天这样的执拗人说话真是太过浪费表情。
此刻,唐时便是直接通过“为他人作嫁衣裳”这一句,将托山印的执掌权夺了过来,这个时机算计得特别好,正是在这托山印向着他压下来,并且已经完成了的状态下——这种情况下,便像是敌人打了一颗炮弹过来,这炮弹眼看着便要到人的身上了,却被人一把握住,完全被对方控制住了。
这个时候,唐时手中托住的,便是这一座山。
力拔山兮气盖世——
举起这一座山,根本不费任何力气,因为他现在是这个灵术的掌控者,之前的局面立刻便倒转了回来。
山,重山!
巨大的山峦被唐时托着,并不像是之前被蔺天托着那么费力一样,唐时将这山在手中掂了惦,众人便见得一座巨大的影子在头顶上晃了晃,这场面未免太过骇人听闻,那山在唐时的手中,便像是积木玩具一样轻飘飘的。
“喂,你刚才不是唬人吗?这山哪里有多重?看你还背不起来,当着是你太老了,需要补补肾……”
唐时毫不客气地开了嘲讽。
蔺天直接喷了一口血出来,他疯狂地打着手诀,喊道:“吾山归!”
这是要夺回这一座山的控制权,唐时只感觉到山外有一股力量一直在游移之中,似乎想要钻进来,与他较量一番,只是从那一个已经开始模糊了的“裳”字上却开始有一道白蒙蒙的光散发出来,将整座山笼罩,于是青山白光交错在一起,给人一种曼妙的婉约感,然而这山给人的感觉,却更加可怖了。
这白蒙蒙的光,阻挡了蔺天发出的灵力,让它们无功而返,夺不回的控制权!
“吾山归!吾山归——吾山——归——”
“归你个大头鬼啊!”
唐时听得烦,只觉得这人想死复读机一样一直重复这一句,还一声比一声惨烈,当即便骂出了声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杀猪呢!”
蔺天“噗”地又吐出一口鲜血来,不是内伤,是被唐时气得,这人的这一张嘴,真是贱得想让人拿东西给他塞上!
其实平时还好,只要一开始打架,唐时这本性便开始暴露,嘲讽技能大开是肯定的,每句话都能让人吐血出来。
下面僧人和妖修,根本没见过这样打架的,一时之间都目瞪口呆起来。
“你欺人太甚!”蔺天大怒。
唐时白眼一翻:“老子欺的是鸟人!”
众人:“……”
真的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唐时嘴上犯贱,却并没有真的不将这蔺天放在眼底,他抿着嘴唇,心想着这蔺天方才的行为,又看了一眼这托山印下面那开始迅速暗淡的“裳”字,便知道现在自己必须将这一切了结了。
迟则生变!
“你想要这托山印,今日我便发发慈悲,将它还给你——鹏王,接好了!”
在蔺天骇然的目光之中,唐时玩笑一般轻轻地将手上的巨大山峦一抛,青山倾倒,便有四万八千丈影横斜海上,遮云蔽日,这山落下的速度看似很慢,但因为其庞大,落在了蔺天的眼中,便成为一种巨大的恐惧!
一座山,向着一个人砸下来,沉重而凝滞,让人为之窒息!
蔺天双翅一展,便要向着一旁逃开,只是他在半空之中,即便是逃,也晚了!
这一座由他亲手制造出来的托山印,便这样重重地砸到了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击落。
人在这山前,便像是蝼蚁与泰山!
轰然坠落,而后这一座山地砸在了小自在天二重天的最北面,整个广场一阵摇动,所有人站立不稳,甚至东倒西歪起来,而后便有“咔擦”一声巨响,整个广场的最北面便有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一个角便这样随着那巨大的山峦坠落,掉进了海里,溅起巨大的白色浪花,整个大海都在一片轰鸣之中,不曾平静……
这唐时,一出手,便直接毁了半个二重天!
僧人们震骇之中,却是连连低声呢喃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一座山影,却在坠海的一瞬间消失了,这毕竟只是灵术,而非是真正的山。
唐时的脸色其实已经苍白到完全没有血色了,身体之中的灵力特已经被方才那一个“嫁衣之术”抽取得差不多了,如今还能站在这半空之中,完全是凭借着内心之中那种坚定的装逼志气——说得更好听一点,要强而已。
天生不肯示弱的,便是他这种贱骨头了。
蔺天被砸落在广场的边缘,肉身已经变成了一滩肉泥,看上去血腥至极。
然而此刻那青山的巨影消退了,整个小自在天重见光明,便忽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来。
只是蔺天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这一场突袭,策划了这么久,妖族沉寂成千上万年,便要一辈子沉寂下去吗?不甘!他不甘!
凶厉的气息,立刻便向着他整个人围拢了。
元婴期的修士,便是已经经过了金丹化婴的,识海之中盘坐着一个小人,在肉身毁灭的时候便直接从蔺天的头顶钻了出来。
这一个浑身上下都在闪光的小人,便直接展翅想要飞走。
此刻没有了肉身,实力大减,唐时若有方才的实力,只要这一瞬间便能够直接斩杀此人。
可是唐时现在已经力不从心,他向着蔺天这元婴御空而来,对方的速度却更快,单纯依靠元婴飞行的大鹏,其速度岂是唐时所能媲美?
那蔺天双眼早就已经被染红,这个时候感觉出唐时的虚弱来,便向着下面所有因为方才认真观战而忘记了进攻的妖族们喊道:“杀!杀!杀光!”
天隼浮岛的妖修,向来都是团结的,在看到金翅大鹏蔺天竟然都已经损失了肉身之后,便觉得愤怒了,妖修的肉身便是他们的本体,本来就比人类修士更强悍。妖修的实力之所以能够相比于同阶的人人类修士更胜一筹,便是因为他们有这样的本体,并且因为本体,有各种各样的天赋技能,毁灭一名妖修的本体,便是向着所有的妖修宣战!
他们不容许这样的失败!
杀,杀,杀,杀光!
他们无法对付唐时,便只能将一切宣泄到前面与他们对战的僧人们身上。
方才才停歇的战况,刹那间便惨烈了起来。
眼看着那元婴开始逃离自己的视线,之前那没死的孔翎也上来将那蔺天归入怀中,唐时才是最不甘心的,如何能够功亏一篑?
他咬牙,已经杀红眼,即便拼个玉石俱焚,也不想放过了这杀掉元婴期修士的机会,被战斗点燃了灵魂的人,是不会去顾及后果的。
现在的孔翎也没有之前那么强悍,只要唐时——
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还有在这种情况下使用“春风吹又生”的一次。
在自己身体力量即将枯竭的时候,使用“春风吹又生”无疑是一种自残,而唐时更是深得其中真味。
最高境界的自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现在唐时的体内——燃起无尽的野火!
野火烧不尽,便是要将自己身体之中的所有灵力全部燃尽,才能真正发挥出春风吹又生的本事来吧?
虫二宝鉴其实是想象力的产物,这东西怎么用,全看唐时自己的领悟力。
上一次迸发出无尽的灵力,是因为他那个时候便在灵力枯竭的状态,将自己最大的潜力压榨出来,现在也是如此,强敌在前,容不得唐时犹豫!
他咬紧牙关,带着一脸的狞笑,凌空向着孔翎与蔺天走去。
孔翎看着他强撑的模样,没忍住冷笑了一声,“油尽灯枯,不知死活的蠢货!”
她素手一抬,那一把七彩羽扇再次出现在手中,便有七彩的焚风向着唐时扇过去。
只是下一刻,她脸色便已经变了。
唐时脸上的笑容简直是堪称妖魔了,现在他也确实在一种妖魔的状态之中,七彩焚风算是什么?他身体之中燃烧的野火,炙烤着他刚刚凝聚起来的金丹。
那金丹之上的紫色丹纹,便在这样的炙烤之中越来越深,唐时觉得自己最厉害的不是一身金丹期的修为,也不是层出不穷的百变灵术,也不是左手虫二宝鉴右手风月神笔的金手指,而是——自虐自残的狠劲儿!
要杀人,先杀己!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是好歹还赚了个两百吗?
只这两百,值了!
干了这一票,再睡他个天昏地暗山崩海裂!
唐时仰天长啸一声,风流云动,战意直冲霄汉!
他化作了一道光,向着孔翎而去,“蔺天给我,你滚!”
一句话,蔺天死,孔翎活——唐时此刻的状态很可怕,身体之中灵力暴涨,整个人像是疯子一样。
战斗,也是很有趣的事情呢。
不赌上生死,何必说它是战斗呢?
唐时眼神明亮又凶狠,便看向了孔翎——元婴期的孔翎,在触到这样的眼神的时候,便知道今日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她看了被自己抱在怀中的蔺天一眼,挣扎而游移。
生死面前,要怎样抉择?
若是在以前,孔翎绝对会抛开自己怀中的人,不论是谁,都没有资格让她孔翎为之付出生命!可是她此刻护着的人,是蔺天。
蔺天没动,孔翎也很久没动。
之前是非的一击,已经在她身体之中种下了伏魔佛力,这与她本身修炼的心法是相冲的,所以现在的孔翎,能够凝聚出来的灵力少之又少,只是……
要放开吗?
如何……能够放开……
如何,能够放开?!
孔翎豁然抬眼,直视唐时,只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来:“做梦!”
唐时的速度没有丝毫的减弱,不管是孔翎还是蔺天,或者是下面的杀局,都对他没有任何的影响,他只是想要——杀掉蔺天而已!
单手成爪,在向前的时候便已经握住了一把剑,这一把剑的剑柄与他的手掌相接触时候,唐时的气势再次攀升,他之身,便化作了剑!
一剑,斩楼兰!
长剑凝聚出一道光,无数的光点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让他手中这一把光剑,耀目不可逼视!
遥想当年,他还刚刚到东山天海山,成为菜园弟子的时候,便在饭堂外面看过那样的一幕。筑基期的小北师叔凝聚出来的那一道剑气,当时的他以为那是毁天灭地之威,可是如今的唐时已经到了金丹期,筑基期在自己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胸中激荡着的,便是那一览众山小的好奇,只是杀意从未消减。
他长剑刺天,便站在孔翎身前一丈处,抬手,落剑!
巨大的光剑劈在了孔翎的身上,孔翎却将蔺天抱紧了,不肯松手。
蔺天眼底都要流出泪,却嘶哑地喊了一声——“孔翎……”
他们是天隼浮岛的双王,以往说什么爱恋是假,双修是假,都是各走各的路,如今她却要愿意自己殒身,而不放开自己……
蔺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噗”地一口鲜血吐出来,孔翎双手护住了那已经脆弱了不少的元婴,死死地盯住唐时,只是在这一刻,她怀中的元婴却剧烈地抖动了起来,一阵恐怖的波动,想开始散发出来。
元婴期修士没了肉身不会真正地死,还有元婴,可是元婴没了,便是真正地消散于这个天地之间了。
而元婴期修士,最可怕的一个技能,应当是——自爆!
而唐时,这个时候第一剑出去,却横剑一指,隔着这空中的一丈距离,剑尖指着唇边挂血的孔翎。
“天隼浮岛,总出情种吗?”
孔翎只惨笑一声:“没人愿意当情种。”
只是情之所至,无法自拔罢了。
她曾以为自己修的是无情道,最后却成了极情道……
时也,命也。
唐时的手指修长而漂亮,那平日里看着普通的眼睛,这个时候已经才渲染了战意,变得明亮,减去平日那寻常之色,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他唇角一弯,手腕跟着轻轻一转,那略显得修狭的斩楼兰长剑便挽了个剑花,回手收到了他手边来。
看也不看一眼,像是厌恶了一样,唐时便转身。
他像是巨大的、从天外来的一块天石,带着猛烈的气劲从天际落下,无数的气流环绕着他的身体,恍如神祇。
“砰”地一声,唐时砸在了地面上,身体之中因为“春风吹又生”而来的灵力却依旧在他经脉里肆虐,他又开始在刀尖上跳舞了。
体内灵力太多,不找个地方宣泄了,一会儿死的便是自己了。
上面孔翎与蔺天都没有想到唐时竟然直接放弃了他们,下去了。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唐时是想要干什么。
此刻终究还是在小自在天跟天隼浮岛的战场上,下面是血流成河,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疯狂的杀戮之中。
和尚们的僧袍已经不再干净,血污之下,却更见惨烈。
妖修们之前得了蔺天的指示,这个时候便往疯了杀人,若是这样继续下去,便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蔺天之前想要自爆,唐时也不是蠢人,与其浪费时间跟蔺天的自爆较量,还不如先下来解决了这下面的事情。
唐时不想杀蔺天吗?不见得。
他想杀这人到了极点了,可是杀不得!
蔺天是个元婴后期,若是此刻自爆,本来就已经只剩下一半的二重天还能剩下多少就很难说了。
真不知道自己若是真的逼迫蔺天自爆了,是非改天会不会掐死自己。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火烤着的气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因为膨胀而炸裂,在他落下的时候,手一撑地,便有无数蛛网一样的裂纹从他脚下延伸开去,整个广场的地板碎了一大片。
唐时看不到人,只能看到血,无尽的杀戮,无尽的鲜血,永无止境,也无休无止一般。
他还有第三首诗——《夜上受降城闻笛》。
这兴许是一首自己不怎么喜欢,可是特别适合此刻这种战况的诗,几乎是为他量身打造了。
长剑消失,右手起笔,笔墨虚影第三次出现,可是已经无人敢小视这一个手段了。
杀戮还在继续,鲜血从广场的边缘落下,又落下了山,甚至直接落到海中。
这一座半空之中的二重天,已经残缺不全,已经沾染满了鲜血,人间地狱!
无数的僧人为守护这一片二重天而血洒长空,也有无数的妖修,为了这不知所谓的战争,而葬身此地!
天隼浮岛的妖修,死在了小自在天的地界上,便不觉得讽刺吗?
那诗词的意境,已经悄然降临,唐时眼中,一片平静的深沉与忧郁。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昔日世外桃源,今日人间地狱,回乐峰前,沙白如雪,那降城外有万丈的悲声。连天累月的战斗,磨钝了手中的长枪,让战士腰间的宝刀也卷了刃。
月上中天,太阳也要落下了。
唐时便在这模糊的吟诵之中,抬头望,迷幻之景,却从他的手边拓展开去了。
他画的是峰前沙雪,他画的是城外霜月,他画的是长枪宝刀,他画的是战意峥嵘!他画江山似水墨,他画塞外似江南……
便这样轻轻地一闭眼,万里江山尽落在笔下。
凌空而起的,是他一笔一划落下的墨迹,映入众人眼中的,是那忽然写意了的美丽山河……
此诗,乃是于夜,于城上,听见了笛声,才触发了情怀,如今一切都有了,怎能没有笛声呢?
笔尖在虫二宝鉴这诗题上一点,便是“闻笛”二字。
这一刻,出来的是笛声,是一种堪称是轻快的调子,然而伴随着唐时笔锋一转,将那灰色的骷髅,褐色的沙场,红色的鲜血,一一画上的时候,一切便已经改变了。
笛声幽咽,穿透了坚厚的城墙,穿透了冰冷的盔甲,穿透了暗夜的长风,穿透了诗人,苍凉的心!
芦管声声,却不知它从何而来,于是无尽的悲凉从胸中奔涌而出。
何处来的杀戮?何处来的屠刀?
争战已失败,无数人埋骨他乡,不得归。
这一张画卷很长,每一笔都是唐时灵力的极致,也是他领悟的极致。
这是他少有的慈悲,少见的温柔情怀。
唐时不喜欢慈悲,也不希望自己是个慈悲的人,便让他,将慈悲在此刻画尽,用他一个淋漓尽致!
提笔,落字!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芦管笛声,余韵渐歇,妖族的屠刀,放下了,僧人们的屠刀,放下了。
所有人抬头,看着那悲伤的山河画卷,天边城墙孤高,远处霜月白沙,便是那诗中所言“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天隼浮岛既败,又何苦将无数的生灵葬送?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何必死在小自在天呢?天隼浮岛才是他们的“乡”……
唐时的笔,遥遥地勾了出一道墨色,便将众人的视线牵引着走,所有的妖修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
那执着墨笔的人,唇边挂着几分悲悯的笑,这笑一向是令他们厌恶的,可是此刻又觉得无法抗拒。那是男人的温柔乡,女人的醉梦场……
唐时抬手,宽大的袖袍划过一道弧线,便鼓了风,而后修长的手指一转,便将那墨笔抬起,向着远方一掷,那墨笔的笔尖带着悠远的墨韵,便一路向北,拉出一道纤细的墨痕,像是归流的江水,又像是牵引着的丝线。
那笔不一会儿便看不见了,像是飘摇着的小船,消失在云雾里。
一道墨线,从这广场空中已经开始了消散的水墨画上,向着远方,向着那海雾深处的天隼浮岛,幽幽地落下了那静止符一样的余音……
尽头,天隼浮岛。
属于他们的地方。
原本汹涌的战意,忽然全部褪尽了,不仅是妖修,便是佛修,也觉得疲惫了。
这一场突然的战争,持续不到一天,便已经令整个小自在天死伤无数,便是来攻打的妖修,也损伤巨大。
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收起了漫射的灵诀,回归了自己无害的本体。
蔺天与孔翎,便忽然感觉到了那种无力。
这一仗,彻彻底底地败了。
目光转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战场最边缘的唐时,他看上去似乎有些虚弱,一向是冰冷的眼神之中,余温却还没有散去,便用那种堪称是温柔的目光看着这一片流血的战场,看着所有人退开,看着他们罢手,看着这一场战争,在那逐渐消弭的墨韵之中结束。
唐时的身前,那一副之前出现的水墨画,原本便是由灵力将墨迹凝聚在空中的,此刻那微冷的海风一吹,便飘飘摇摇如烟云一样,散了,远了,没了……
这些飘摇着的墨气,从他的身边流过,从他的眼前流过,从他的心间流过,便刻成了一首亘古的诗,永不腐朽。
所有人退开,潮水一样散去,将站在最中间的唐时露了出来,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却没有满身的孤独。
孤独是留给孤独者的,而他是一个人。
他习惯了一个人,却还不知道孤独是什么。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孤独,不知道什么是孤独的孤独。
唐时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却还没有倒下。
春风吹又生的后遗症总是让他无比厌恶的,上一次把自己搞了个半死,这个时候如果在所有人的面前倒下了,那才是丢脸丢大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自己啊……
唐时唇边挂了一分嘲讽,吐出了一口气,却几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
钟鼓楼上,那庞大的青铜巨钟,忽然敲响!
清明的钟声,像是要将这广场之上的血腥气息完全涤荡开一般。
塔楼的顶端,金光闪烁,而后伴随着音波,有了无数的波纹,便以巨钟为中心,远远地流出了小自在天,荡出这一片大海。
这声音太长,太久,也太响,唐时脑子里一片嗡鸣,不知所以,他几乎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将归何方,只有这钟声,这悠远又堪称是宏伟的钟声!
这一刻,像是晨钟暮鼓,看尽潮起潮落……
二重天之上,还有第三重天,此刻一道丈宽的阶梯,忽然从天王殿前出现了,远远地,连接着二三重天。
三重天大开,必有钟鸣。
金光蔓延了一片,三重天的位置,便有一座高高的殿堂,那似白玉所成的广场,蔓延无边,圣境一般,梵音在三重天开的时候响起了,所有人抬头看去。
之前要退走的妖修,这时候全部停止,严阵以待,孔翎擦干自己唇边的鲜血,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小自在天,要撕毁盟约吗?
孔翎咬牙,便向着那空无一人的三重天喊道:“你们要撕毁盟约吗?!”
小自在天与天隼浮岛之间的争斗,不得有出窍期以上修士插手,更何况这一次他们这边出手的只有两个元婴期,而小自在天却有一个慧定禅师出手。
若是小自在天三重天的禅师们这个时候出手,便有趁人之危之嫌,更何况他们是三重天呢?
——盟约便是这样的,他们不能破掉这样的盟约!
至于这盟约到底为什么这样定,其实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除了此刻缓缓从三重天上走到台阶中间的枯心禅师。
“吾小自在天不曾撕毁盟约,大战既止,诸位天隼浮岛的施主,便走了吧。”
这苍老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像是已经刻到了他的骨头里。
这出现的僧人,看上去老迈无比,甚至枯瘦无比。
下面是非在看到这枯心禅师出现的时候,却忽然之间全身一震,像是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场面一样?
已经很少有人能够让是非震惊了……
现在……
枯心禅师乃是大乘期的修士,怎么可能变成这样?
他瘦得像是只有一副骨架,便像是此刻是非的右手一样,森森白骨……
是非的眼底,忽然就涌出泪来,小自在天苦守多年,换来的却是天隼浮岛的背信弃义,撕毁盟约?又是何人撕毁盟约?
是非忽然什么也不想再去想了,他几乎是用麻木的目光看着枯心。
枯心禅师的大红色袈裟一拂,便将二重天上所有的妖修扫荡开去,全部到那无尽的茫茫大海之中,所有人退开,于是整个广场上,忽然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小自在天的僧人们。
天王殿的大门,紧那罗殿的大门,戒律堂的大门,大雄宝殿的殿门……通通地打开了……
无数堆积的尸体,无数横流的鲜血,无数残缺的肢体……
修罗地狱,却满满地覆盖着漂亮的暖阳,那阳光温暖,落在唐时的身上,却暖不了他的心。
他眼底最后的慈悲散尽,于是徒留了一种疲惫的冰冷,那目光,从无尽的台阶上,落到了那枯瘦的僧人身上。
直觉告诉他,这和尚有些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
看到这个和尚的第一眼,很像是他看到殷姜的第一眼。
为什么小自在天跟天隼浮岛之间有这么古怪的盟约?
本来就是不相同的道,像是魔修与道修之间争斗不止一样,佛修与妖修之间凭什么和平共处?妖族天性好斗,佛修天性平和,根本就是走不到一起的路线,何时能够这样平和共处?只因为那些遥远的渊源和传说吗?
唐时不信。
他是一个以利益论为上的人。
在小自在天即将倾覆的时候,这三重天之中小自在天的上师们,却还稳坐不动?等到大战结束了再出来将所有的妖修送走,甚至不伤其性命。
唐时才真是想吐出一口血来,他周身那凌迟一样的痛苦又上来了,想到被自己毁去了元婴却还没来得及搞死的蔺天,心里顿时又是一片的阴郁。
小自在天啊……看不透的地方……
这之中的玄机,毕竟不是现在的唐时能够窥破的。
他能做的,不过是一个人,站在这最血腥的广场最中间,看着那些妖修被这和尚送走了,空余满地血腥。
在旁人的眼中,唐时是一个英雄,也是一个魔神。
只是很那方才闪现的温柔,却又让人觉得眼前这个唐时才是错觉。
很多人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那时度小和尚忽然变成了这个人,并且在战场上忽然光华闪耀。
只是这种不知道,不会妨碍他们用那种劫后余生的友善目光看着唐时。
可唐时,看着枯心禅师。
枯心禅师却一抬手,方才落入海底的二重天的碎石和地板,忽然就全部上来了,并且拼凑到原来的地方,于是这广场上一南一北,一边白,一边红。
一面是碧落,一面是黄泉。
枯心禅师似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便唤道:“是非。”
是非知道枯心禅师为什么叫自己,那无数层台阶中间,有一个小平台,便是此刻枯心禅师站着的地方,枯心禅师无法从那里下来,只能他走过去。
是非重新回到了金丹期,只是这一枚金丹不同于以往,它是黑红着的。
一步一步,所有人看着是非上去了,便整个广场上安静极了。
“你可知错?”枯心禅师那看破红尘的眼注视着他,一名年轻的僧人,便像是注视着当年的枯叶师弟。
看不破这红尘的人,太多。
是非却跪下来,闭了眼,在苦心禅师身前一拜,“弟子知错,却看不破。”
“你还不肯说——何物是你心魔?!”
执迷不悟,为何要执迷不悟?小自在天已到如此危境,此子——
苦心禅师抬手,便要一掌落到是非的头顶,他是怒其不争,又想起当年的枯叶来,却觉得一切都是无用的,当下手上的气势便弱了——
然而便是在这一刹,一道清朗的声音起来了:“上师且慢。”
枯心禅师停手,目光从是非那已经没了血肉的右手枯骨上移开,便看向了广场正中央的人。
那道袍上染着血的一名年轻人。
唐时摇摇晃晃地迈开了脚步,像是累极了,他每一步都踏着刀尖,只是脸上的笑却前所未有地讽刺和灿烂。
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方才握过笔的手指上,低落了鲜血,从台阶一路往上,便站在了平台之上,让众人仰视。
唐时脊背挺直,便在是非的背后一丈远的地方站定了,冷风吹过他的袍角,有几缕血腥的味道,他声音平静,却传遍了整个二重天。
“我,便是他的心魔。”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再继续卡这么几回文,我就要被人打死了呢,远目。
难得犯贱,欧耶
继续卡一手好文的作者邪魅眼看蠢读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