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4章 服毒
西暖阁热浪拂拂,雍正只穿着夹衣,允礼也褪下大氅,兄弟两个一个正直盛年,一个青春不败,一个身为皇帝天下第一,一个文武兼备举世无双,一个通体明黄,一个周身皆白,一个华贵耀眼,一个清雅悦目,孩儿手臂粗的蜡烛映得满室通亮,一个就目光锐利,一个就藏而不露。
听雍正说三春会煮药膳,此事允礼也知道,三春为此还治好了勤太妃的喘病,他道:“既然皇上觉着不便,臣弟就告退了。”
雍正却将手一伸:“你先别忙着走,长夜漫漫,睡太多头痛,听听朕问舒嫔的这个方子。”
允礼唯有依言坐下。
三春道:“臣妾所会,都是雕虫小技,但不知皇上问臣妾什么方子呢?”
雍正指着自己侧面:“你先坐。”
她坐下,刚好与允礼面对面,为避免尴尬,不得不把脸一直扭向雍正那一方。
雍正撂下折子,方才同允礼正商量春耕的事,钦天监预测,明年春天雨水少,怕会影响播种,兄弟两个琢磨着,该多修建水渠,引河水灌溉农田,三春来了,雍正就不再谈朝政,谈起药膳来,只是他问三春的方子很奇特:“朕听说上古有良药,可治伤心之症,舒嫔你既然会煮药膳,可知道此方如何配药?”
三春怔愣,不知雍正是真的看过这种奇书?还是含沙射影意有所指?她道:“臣妾见识浅薄,未曾听闻过有治伤心之症的药。”
允礼那厢亦是皱皱眉,显然对雍正的话也起了怀疑,他接着三春的话道:“人既有心,难免伤心,伤心之人是给人伤的,那些草物如何能治好呢,皇上是在说笑吧。”
本是应付雍正的话,三春听来仿佛说给自己的,三春恨不得高声告诉他,伤你的心,岂不知痛的是我的心。
雍正却缓缓摇头:“朕不是说笑,确实听闻过此良药,朕想着,若是能有此药,哪怕让朕倾其所有,也要讨一剂来。”
三春见其面色严肃,不像是玩笑,道:“天下之人,无有敢伤皇上者,皇上讨此药作何呢。”
雍正目光幽微,像是陷入追忆无边往事中:“朕讨此药非是给自己,而是给旁人,给一个,让朕伤了的人。”
没来由的,三春立即想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莲。
允礼亦是明白,当年小莲的‘死’,其中必有曲折。
三春轻轻的唤了声:“皇上。”
雍正的手摩挲着她送的那本书,给她这声唤拉回神思,长长的呼了口气,一笑:“明儿过年了,咱们不说这些恼人的话,舒嫔你来见朕,有什么事?”
三春离座,来到他的正面,跪下去道:“求皇上保舒家人性命无忧。”
雍正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家人的事朕也听说了,只是个意外,你不必想太多。”
三春道:“臣妾只怕是有人刻意为之,毕竟臣妾圣眷优渥,怕为此而惹来旁人的妒恨。”
雍正对她的话不甚高兴,后宫女人,都是家人,她的话分明是说家人之间不睦,皇后主事六宫,嫔妃们不睦,皇后便涉嫌持家不当,而身为皇帝也有着教妻不当的嫌疑,雍正脸色凉薄:“是你多心了,后宫嫔妃,深得皇后教诲,断不会争风吃醋,竟然到滥杀无辜。”
三春有些着急:“皇上,就怕万一,我家人蒙皇恩浩荡,不单单父亲昭雪,又官复原职,一家人还得以赶来京城和我团聚,我不想他们乐过了头,喜事变成悲事。”
雍正一时不语,像是认真考虑了下,才道:“你既然担心,朕可以答应你,可是朕如何保护你的家人呢?”
早想好的,三春道:“不如让臣妾的家人住进衙门,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雍正摇头:“衙门是办公务之地,怎能让那么多人住进去,朕是皇上,也不能徇私。”
三春又道:“那就请皇上派人保护臣妾的家人。”
雍正又摇头:“大年下的,关防重要,宫中侍卫已经捉襟见肘。”
这样不行那样不行,三春再不知如何安置舒家人方妥当,默然无语,满面失落。
旁观了半天的允礼突然道:“不如这事交给沉来料理吧。”
三春看向他,他去在看着雍正,剑眉朗目,面色平淡。
雍正问:“老十七你有什么想法?”
允礼道:“住衙门不妥,但住进臣的家里,这就没谁会说什么了。”
雍正颔首:“嗯,此言甚是,那就依着老十七你了。”
转而看三春:“舒嫔,你觉着呢?”
三春不想麻烦允礼,见他亲自将此事揽过去,一方面感激,一方面担心,怕勤太妃听说后会不高兴,眼下别无良策,唯有道:“多谢十七爷。”
允礼道:“娘娘客气,小王也是替皇上分忧。”
三春立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这是剔干净两个人的关系,忙顺着他的话道:“是啊,十七爷若不帮皇上解决了此事,本宫就会一直缠着皇上。”
雍正哈哈一笑,继而柔声道:“朕愿意给你缠着。”
他这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接割开允礼的伤疤,痛得眉头突突的抖。
三春没防备雍正会当着允礼与自己打情骂俏,心里颇觉别扭,又不敢有所表露,忙转移这个话题道:“谢皇上厚爱,为报皇上的恩宠,臣妾想为皇上找出那个念念不忘的人。”
雍正双目闪闪,很是惊喜的样子:“你的意思,你能帮朕找到小莲?”
三春道:“权且一试。”
龙颜大悦:“好,你若能替朕找到小莲,要什么赏,朕都依你。”
三春暗想,我想要你的命。
嘴上却道:“臣妾不敢要皇上的赏,臣妾同十七爷一样,都是想为皇上分忧。”
刚好此时有内官举着个托盘进来了,向雍正禀道:“皇上,李天师送来了丹药。”
丹药!三春下意识的摸摸衣襟处的小香囊,那里藏着她按照丹药样子静心调制的毒药。
听闻丹药已经炼制而成,雍正高兴道:“拿过来。”
那内官大躬身来到雍正面前,距离三步之外站住,方才因雍正与允礼商讨朝政,其中有些涉及到特别秘密之事,遂将服侍的宫人都屏退了,而苏培盛又特别差事,他亦不在,那内官至雍正跟前跪下,高举托盘,雍正正欲亲手取药,三春稍作迟疑,以手探入香囊中取出毒药丸,攥在手心处,因拿着帕子,是以动作非常自然,她走过去对那内官道:“就由本官来服侍皇上吧。”
雍正欣然等着她的伺候。
她将装有丹药的瓷盅从托盘取下,然后揭开盖子,在人不知鬼不觉间,将藏于手心的毒药换了丹药,这是她反复演练多少次,才得以行云流水般完成这一套动作。
然后,她素手拈着药丸,靠近雍正后娇媚的一笑,举着药丸放在雍正嘴边,甜甜道:“皇上请用。”
雍正嗯了声,缓缓张开嘴巴。
不料,三春偷龙转凤的那颗丹药没藏好,就在她手臂倾斜的时候,那颗丹药掉了下来,幸好西暖阁铺着厚厚的波斯毯,丹药落地无声。
对此三春浑然不觉,允礼却眼尖发现了,鉴于三春的身世,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迅速走过去,一脚将那颗丹药踩住,又道:“皇上且慢!”
雍正正待服药,怔住,问:“怎么了?”
三春纵使努力控制,心口亦是突突狂跳。
允礼伸手向三春,三春虽然不甘,情势所逼,无奈唯有将毒药递给了他,允礼接过毒药扫了眼,同丹药大小形状颜色无一不像,他道:“皇上久服丹药,龙体却一天比一天的虚弱,臣弟觉着,那个李天师或是道术不精,或是他根本就有问题。”
雍正微微一笑:“老十七你未免有些草木皆兵,朕倒觉着服食了李天师的丹药后,神清气爽。”
允礼将那颗毒药在手中把玩:“皇上看,这丹药颜色过深,也有些粗糙,应该是火候不够,还是弃了吧。”
雍正痴迷此道,所以很是不舍:“李天师辛苦炼制,弃了岂不是可惜。”
三春连忙附和:“皇上所言甚是。”
雍正却突然转头对她:“既然可惜,朕就赏了舒嫔吧。”
允礼一惊,没来由的将毒药攥紧。
三春更是周身绷紧。
雍正笑眯眯管允礼要了毒药递给三春:“即使火候不够,也是个宝贝。”
三春望着那自己精心调制的毒药,脸上强装笑意,心却忽一刻悬了起来,忽一刻又沉入无边深渊,这是毒药,服下必死无疑,假如能同仇人玉石俱焚,那也是值得的,可是自己大仇未报,如果这样死了,未免不甘,然骑虎难下,若不服,恐让雍正怀疑,于是,她心里怅然道:“祖父,娘,恕灵儿不孝,未能替你们报了大仇便追随你们而去了,黄泉路远,你们等等我。”
她接过雍正手上的丹药,大胆的看了眼允礼,还朝他笑了笑,这一次,真的与君永诀了。
允礼读懂了她的目光,只凝重的回望她,说不能说,救,该怎样救?
已经做了决定,三春反倒相对平静,朝雍正谢了恩,然后嘴微张,正想把丹药含入,允礼急中生智道:“此丹药宜男不宜女,娘娘服用非但不能强健身体,还会适得其反。”
三春心里明白,聪明如他,定是发现了端倪。
雍正蹙蹙眉:“唔?真的吗?”
允礼说的非常诚恳:“皇上知道,臣弟素来最喜读书,儒释道,皆有涉猎,因为皇上常服丹药,臣弟特别在此上面用了心,所以多少知道这方面的事。”
雍正释然:“原来如此,既是宜男不宜女,那朕就将这丹药赏给老十七你了。”
三春几乎是他的话音落地就急着道:“十七爷方才说此药火候不到,皇上不服,索性丢弃。”
雍正摇摇手:“你不懂,朕是久服丹药,所以若火候不到,对朕就起不了多大作用,老十七从未服过丹药,对他还是有用的。”
他说着拿下三春手上的毒药,转而递给允礼。
三春恨不能将那毒药抢过来,终究还是沉住了气,道:“十七爷年轻,臣妾听说太年轻的人服用丹药对身子并不益处。”
雍正有些不悦:“舒嫔,你是觉着朕老朽了吗?”
三春慌忙道:“臣妾非是这个意思,皇上正直盛年,只不过十七爷年轻了些,服用丹药还为时过早。”
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疲于解释,颇有些词不达意。
雍正面色阴沉:“说到底还是因为朕老了。”
三春轻唤了句:“皇上。”
不敢再赘言,怕言多必失。
允礼已经接过毒药,含笑对三春道:“娘娘此言差矣,越是早服丹药,越是能及早强健身子,非但能长生不老,还会永葆年轻之容颜呢。”
继而向雍正:“多谢皇上恩赏,臣弟这就服下。”
三春就想奋不顾身的扑过去夺下那毒药,可是,允礼的速度比她快,指尖轻弹,丹药入口,他笑向雍正:“虽然火候不到,终究还是丹药,臣弟此时感觉周身清爽。”
三春只觉心口一揪,仿佛给千万把刀齐齐刺入,然后又不停翻搅着,痛得连自身几十斤的重量都撑不住了,牢牢盯着允礼,再也管不了什么规矩不规矩得体不得体,此时心里已然开了一扇窗,彻底明白,允礼此举,定是发现这毒药的问题,才阻止雍正服用,而他自己毅然决然的服下毒药,怕的就是雍正会地此产生怀疑,三春暗暗道,假如你此刻死在我面前,纵然是以卵击石,我也要杀了这个恶毒的皇帝。
所幸,允礼没什么异样,看了眼墙上的自鸣钟,道:“这时辰了,请皇上早些就寝,臣弟告退。”
雍正嗯了声:“明儿过年,咱们有的忙,你也早些安置。”
允礼道了声‘嗻’,若无其事的行跪礼,捎带将地上那颗丹药收入袖子,然后退出了养心殿。
他一走,三春的心也跟着走了,也道:“臣妾也告退。”
雍正不知何时下了炕,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既然来了,等下再走不迟。”
说着拦腰抱起她,龙行虎步,来到炕前。
三春欲反抗,忽然想着,或许此时允礼已经倒在外面离开这个人世,机会难得,不如杀了昏君给允礼和家人报仇。
这样一想,她笑吟吟看着雍正娇羞道:“就让臣妾为皇上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