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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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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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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堂上,捷报频传。

  先是荆湖路历经三年之久的叛乱终于得以平叛,顽匪尽诛。

  再是小郡王福建路顺利平了盐场暴乱,斩了几个擅自征税的不良官吏,释放盲从良民,些许余匪,不足挂齿。

  便是淮南两路,金人亦被守军挡住,暂时无碍。

  一时朝堂上喜气洋洋,君臣俱欢。

  官家抚了抚手,又是笑又是叹,道:“唉,三郎啊,三郎!”

  东楼这些年虽未被委以重任,左征右讨,皆是平定小股匪乱。然事小,他倒收了性子,安抚追剿,严肃军纪,做得可圈可点。可惜……,可惜了啊!

  重情之人,情便是最大的弱处。

  他不欲争,可少了许多戏看呢。

  官家随意接过兵部呈上来的请功表,扫了一眼。众多大将之后,他忽地瞄到一个名字,遂问:“此招讨副使徐守中,立的甚功,为何区区招讨副使,在请功表上能位列诸大将军之后?”

  张都督上前一步,禀道:“徐副招讨使胆略过人,当值战事胶着之时,自荐潜伏入敌营,以为内应。招抚匪军关隘处之水寨上下三百余人,戗匪首,开寨门。此回大胜,徐副招讨使功不可没。”

  官家闻听,大喜,直道今又得虎将一员。

  张都督垂首,颇为尴尬。

  左右仆射互扫了一眼对方,神态各异。

  左仆射欲言,右仆射赶上前一步,道:“禀官家,此徐副招讨使即绍兴三年被贬之左武大夫,合肥防御使。当年徐副招讨使年轻气盛。不知体恤朝廷之安养生息政策,擅自出兵,险些坏了官家大事。故此被贬为庶民。不想他年岁渐长,一副忠肝义胆不变,甘从校尉之职,累积微功,上至招讨副使。及至此役。又立大功。实乃忠心报国者也!”

  左仆射挑眉一笑:“右相可谓举贤不避亲啊!”

  官家甚奇,问之。

  右仆射毕恭毕敬,将徐守中之过往一一道来。自然,与他家的姻亲关系,亦详细交代清楚。

  官家轻叩龙案,颔首道:“徐节度使一门,果忠良也!文武之道,皆有良臣。——前回替三郎挡了刀箭的徐守平,可与徐家有甚干系?”

  右仆射闻听。垂泪道:“是徐副招讨使之胞弟!”

  官家黯然,遂另兵部速递请功书,追封徐守平为内殿承制。徐守中忠心可表,转三官,升至武功郎。另有赏赐若干,均例惯行。

  其余将士按立功大小。逐一封赏。

  上下百官行礼,高呼圣恩浩荡。

  若依娘子来说,诸位看官。圣恩果然浩荡,最会玩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把戏了。本朝尤其如此,火候尚把握不当,兔子还没死呢,急巴巴的就杀狗了。后来的岳大元帅冤死狱中,皆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是佞臣所为吗,不是吗,是吗?

  嗟,一百多年后。崖山海战,浮尸十万。全了忠义,亡了国。忠臣佞臣。天子百姓,皆灰飞烟灭。

  这天下,很公平。

  说开了,回来,回到清平。

  近两月不曾下雨,赤日炎炎,焦金流石。院子里的甬路两侧,走过去,裙裾带起一片尘土。洒扫的婢女用手浇了水在廊上,扫帚轻轻地拖过,恐灰尘扬起,污了家什。

  临安的消息并未能给徐府带来些许喜意。老夫人领了众人,在徐家祖宗面前慎重告了,已表徐家后代,忠义承继。

  之后,高九郎再次踏上清平地界,拜了两位夫人,言及过往,悔意甚浓。归还借款,另附上地契一张,乃回头沟后二三十里林地,尽归徐府所有。

  徐夫人叫人收了借款,地契则坚辞不受。

  高九郎无奈,经二郎引路,往七郎坟前祭拜。

  往昔故友,言辞切切,犹如在耳。如今一掊土,掩风流,生死殊途两茫茫。

  高九郎眼睛微红,斟了七郎最爱的丰乐楼眉寿,一杯洒在坟头上,一杯祭在墓碑前,一杯浇在心上头。

  七郎之真挚,远非己能所及。热血铮骨面前,俗人愈俗,如尘如埃。

  权也,利也,皆归虚无。百年过去,青山犹翠,大河长流。

  高九郎朝七郎深深一揖,继而言辞恳切地将地契交予二郎。二郎憨厚,不知托辞,怔怔地看着九郎离去。

  八斤归来,道临安米价愈贵,若囤粮,可获巨利。

  容娘已不掌家,二郎未有主张,偷偷地遣了元娘过来问容娘。

  容娘答曰:“天大旱,料今岁收成不佳,庄上或需减租,不然佃农无以为继。若店铺无法经营,可与四叔商议,关了铺子,暂回清平。”

  果然,未过几日,宋管事回禀,街上流民日增。有传言道,临县地势高些的庄子,田地开叉,禾苗枯黄,已无盼头。佃农纷纷离家弃户,宁乞讨为生,也不愿守着旱田,为赋税田租发愁。

  地势低些的庄子,庄稼长势亦不好。已有佃农聚集成众,要求主家减租。听闻临县一个李姓的大户,答得不好,竟被佃农一刀刺死!

  一时清平大户,惶惶不可度日。

  二郎亦然,元娘不以为然,说自家庄上待农户甚厚,想来不至如此。况两个庄子,佃户收入较他人丰厚。若不然,减一两成租罢了。

  容娘日日在屋子里做着针线,有时眼睛花了,便略躺一躺,想些心事。

  小环日日带了孩儿来作陪,孩儿娇憨,给沉闷的屋子里带来几丝生机。但容娘也只微微一笑,那笑,浮在面上,反显忧伤。

  小环暗地里抹了眼泪,想着卫大娘或能劝慰一二,每每去请卫大娘过来。

  不料卫大娘却似失了魂魄一般,面如白纸,做事丢三落四。应答迟钝。听到容娘境况,她的脸上竟然没有些许变化!

  宋婆子悄悄与小环说,卫大娘这些日子常常出去,也不晓得做甚么。回来了,面相惨淡,吓煞人呢!

  小环不得其解,更不欲让容娘操心。便忍了疑心,只在容娘身旁说些闲话。

  这些日子,除了许三娘,元娘与玉娘亦时时过来。坐一会儿,说会儿话,宽慰几句。连娥娘也晓得抽了空,陪伴了几个下午。府中各色人等,虽惧老夫人之威,送茶送水。从不怠慢。

  这日舒娘好些,懵懂意识到容娘的遭际,便在两位夫人那里为容娘说了好些话。恰元娘玉娘亦在,几人同为容娘求情。两位夫人宽慰了一番,几个娘子同至容娘这边,妯娌姑嫂叙话。

  屋里一时热闹。容娘脸上忧色略散,微笑着看元娘与小环的孩儿玩耍。

  元娘正笑着说道:“你不晓得,吉哥儿顽皮。他阿爷逗他,竟将他阿爷的胡须扯了一把,叫阿爷心痛得甚么似的!”

  进之最重面相,每日出门,必须费好些功夫修缮,妆扮得如青年才俊一般。他那胡须,可是宝贝哩!

  玉娘听到此处,先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但凡孩童所为,大人便十分稀罕,以为稚气天真。

  恰小环孩儿在窗前的榻上玩耍。此时却坐那那处,瞪着眼睛,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小环一瞥,吓得扑上去一把抱起,嘴里骂道:“哎呦,你这个猢狲哎,怎敢在郎君屋里撒欢!”

  几人正自纳闷,却见那孩儿屁股底下一滩软黄金,被压的一塌糊涂,原来竟是在拉粪!

  众人捂嘴大笑。春雨忙将那席子一把巻了,欲抱往外头叫婆子去收拾。

  门外却撞进来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朝容娘道:“娘子,不得了了,卫大娘,卫大娘……去了!”

  容娘一时听不明白,直愣愣地看着她,轻轻问道:“谁去了?”

  元娘几个见状不妙,忙叫那婆子说清楚。

  “是卫大娘,卫大娘去了。她……,她上吊了!”

  容娘身子一软,往后便倒。

  小环听到先前,早扔了孩儿,将容娘接住。

  “娘子!”

  “容娘!”

  几人喊的喊,又掐人中,好不容易将容娘喊转过来。

  容娘眼神发直,却晓得推了众人,站起便往外头走去。

  舒娘与元娘不让她走动,小环却晓得她,哭道:“让娘子去吧,不去,她不会甘心的。”

  元娘大概晓得容娘与卫大娘情义,无法,只得嘱咐春雨与小环好生照顾,自己却同舒娘与玉娘去两位夫人处讨主意。

  卫大娘已被放了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一张席子上。青布衣裳,浆洗得干净。一头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头上犹插了容娘给她的银钗;脚上,是她自己做的新鞋。

  她的面色灰白,神态却安详。似乎前些日子的痛苦,皆留在了这人世。她却已往生,与故人相聚。

  容娘一路趔趔趄趄而来,眼睛里只是干涩,似乎泪已流尽。小环见了,暗暗心惊。

  容娘跪在卫大娘身侧,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冰的,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容娘身子渐渐的软下来,渐渐的趴伏下去。小环与春雨不知何意,两人面面相觑,却见她竟然趴伏在卫大娘的怀里,蜷了身子,抱住卫大娘,喃喃道:“乳娘,你不要我了么?”

  容娘消瘦的脸上现出绝望来,眼角晶光闪亮,泪水如雨,无声的流。

  宋婆子在外头看见,吓得连连喊道:“使不得哩,使不得哩,死人晦气,还不将娘子拉开!”

  小环与春雨去拉,又怎能拉得开。

  容娘死死地抱着卫大娘,泪水滂沱,眼睛却始终瞪的老大。

  小环心疼她,流泪劝道:“娘子,让卫大娘安心去吧。她只惦记你,你如此,卫大娘怎得放心?”

  容娘闭了眼睛,哑声道:“去,去喊曼娘,——温娘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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