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清平旧事(一)
那岁大乱,清平城中闹闹哄哄,人心浮躁,有亲的奔亲,无亲的亦慌慌的往临安寻摸着去了。人人思想皇家圣地,兵马良多,总比清平这么个一马平川的小城要安稳。
也有恋家的,日日将房门紧闭了,不露脸面。也有穷的无处可去的,左右无财可被人劫,索性将破败的院门打开,让人一眼瞧见里头失修的窗棂、杂生的野草、裂开的墙缝,好叫人消了邪心。
徐府内,更是惶惶然然。
徐夫人闻听容娘不见了,两眼一闭,便晕了过去。
玉娘与舒娘忙抚的抚胸,掐的掐人中,好歹将夫人弄醒来。
老夫人含泪劝慰道:“真娘啊,不过昨夜之事,多派些人去寻,想来寻得回来。你莫急坏了身子,家中还有小的要顾着啊!”
徐夫人气息微弱,两眼枯涸无神,喝了几口参汤之后,好歹恢复些精神过来。
接连数天,徐府与张府派出去的人沿着那群叛匪的路线紧着寻访,却丝毫不见容娘身影。
那群乌合之众闹了一场,不及临安,便被临安出来的军队一击而破。至此乱世,朝廷哪有耐心审罪,一并砍了人头,挂在临安城墙上示众。
可是,容娘,仍然不见踪迹。
那日田庄中人,也有逃散的,但事后接二连三的回来;或是遭了刀枪,尸首也横在那田间地头,并未如容娘那般消失不见。
徐府众人暗地里心想,莫非是歹人见了容娘美貌,将她藏了?但谁都不敢开口,唯恐徐夫人绝望,一口气不来,丢了性命。
徐夫人强捺着哀伤,不断的叫人去寻。偏偏街市不太平,大旱之年。失了口粮又背了一身赋税在身的佃户趁机闹事,北方来的流民更是挟带其中,抢大户,砸衙门。烧房屋,将世道弄的乌烟瘴气。
进之急着要携家带口去临安,徐夫人却坚持守在清平,她只恐容娘回来寻不到人,无处可去。
但时日一多,街市空空荡荡,一有动静,便叫人心里慌慌张张。连张教授家,等了数日,也无奈的带了媗姐儿进了临安城。老夫人想着总不是法子。正要劝,宋管事瞧了形势,便说回头沟早做了准备,莫若退到回头沟,也好打探消息。
徐夫人犹豫再三。迫于时事,不得不应允了。又叫人去告了婉娘与娥娘,并那两户人家,一并往沟中躲避。
家中众人惊讶之余,不及详细询问,忙包裹细软,几辆车子拉了。一路颠簸入了沟中。
历经数年打点,回头沟山中树木葱郁,丘田连纵,林间起伏,风声可闻。溪谷平地,十数栋屋子均匀散落。鸡犬相闻。中间大屋,门户齐整,宅院深幽。
徐府众人安心住下,方四处打量。宅中一应物事齐全,虽朴拙些。却极具庄家风味。
进之心道,原来容娘当家,自己总嫌她悭吝,不肯舍钱。原来,诺大的家当,都填在此处了。这谷中偏僻,寻常人等,不往此处来。可不正是隐居好地。当年旧都大城,说破便破,竟不如此处安全!
因想着沟中一时进了许多人,老夫人便问仓中粮食可足。宋管事垂首禀道:“娘子吩咐,每岁收成,留两成在仓中,以防次年灾荒。再者,今岁干旱,粮食一粒未卖,尽入了库中。谷中亦有一些收入,粮食一时倒是不愁。”
老夫人听了于是不语。
非但粮食,仓廪之中各样腊货火腿亦不少。田庄上不太平,连这那里剩余的十几户人家,赶着鸡鸭猪牛,断断续续的亦入了沟。沟中房屋不够,却喜天气干旱炎热,沟中林木众多,一时众人动手,搭了许多房屋,也尽够了。
如此折腾,已是入冬。
徐夫人卧在床上,想起容娘,心中哀伤,又叫春雨过来,细细问询当日情形。
春雨懵懂,不知夫人要听写甚么。她哼哼唧唧的说了一阵琐事,蓦然想到娘子省的病,方才哭哭啼啼道:“娘子一直在盼大郎派人去接,不想府中派了娥娘子来,倒是将惠娘子接回来了。当时小的便瞧着容娘子脸色不好,一日一日的只是瘦,饭也用的不多。后来,后来,又不知得了甚么病症,月事也不来,总是呕。进的那点吃食,呕出来尚嫌不够,连胆水都呕了出来,脸都绿了,瘦的不成样子……”
徐夫人眼神渐渐发直,脸色变白,手脚不能动弹。她的心里一清二楚,丢失的不只容娘,还有盼望已久的孙辈。
老夫人闻讯,脸上沉了又沉,心中悔甚,不好做声。她心中念着守中命苦,减了几日饭食,却依旧挺过来了。
徐夫人从此卧榻,乱世之中,没有良医可寻,只将就养着。若有人安抚,话未开口,她的泪倒先出来了。
“她苦里来,苦里去。来时无声,去时无影。捣腾出偌大家私,没享着半点福。往日里头,叫她怎么,她便怎么。总是顾着家里,从不提半点要求。她来到咱家,过的这十几年,哪里过了什么好日子啊……”
哀哀戚戚,到后头泣不成声,以致声嘶力竭,气息微弱。
徐府一片凄凉。
惠娘母子坐立不安,老娘老实,终日屋里垂泪,不敢声张。惠娘凄然,服侍起老夫人来却更加尽心尽力。
外面寻容娘的人甚多,管事回来些许说了几句,大概是小郡王与高九郎都帮着寻了,但娘子仍旧踪迹全无。
徐守中去了数月,寄回了一封家书。书中寥寥数语,自报平安,与两位夫人问安,再无其他。
他许是不知道吧。惠娘心里黯然,他们那般恩爱,若是知晓,不知他心里如何作想?
但是世道越发乱了。
内忧外患的大地上,便似邪魔妖怪推翻了镇压的宝剑,瞬间逃窜道人世为非作歹。
金人未曾打到此处,包藏祸心的匪徒却借机生事,游荡袭击,烧杀抢掠。
回头沟过了数月的安稳日子后。到了次年春天,四乡来投的人越来越多。沟中人烟兴隆,简直可称是一个热闹的镇子了。但这个镇子里的粮食一日比一日稀薄,两位管事愁眉苦脸。算盘打尽,不晓得能否熬到七月的收割。但此时,稻种尚未下田呢!
一日三餐就改做了一日两餐,只徐府众人一日用一餐干饭,其余人等,尽是稀菜粥。
便是这一日干饭,也有人熬不得这苦,矫揉造作的叫苦叫难。
率先发作的是周淮南这个娇生惯养的二世祖。他借了他婆娘婉娘有孕在身,叫小厮找管事要粮要蛋要肉要面。卢管事无奈,只得回禀管家的元娘。元娘皱眉,叫管事打发了两升粮食。
不晓得那小厮回去如何说的,徐家人正是用晚饭之时,只见周姨婆气咻咻的赶了过来,将小布袋子米倾翻在地。雪白的米滚得满地都是。
“阿姐也瞧得起人,叫人打发这么些米,莫不是盼着我周家绝后,好甩了我们这几口人!”
周姨婆干枯的脸皮耷拉,眼睛里越发凶狠。
元娘垂了眼睛,默默的喝了一口粥。
老夫人叹了一声,道:“家中就这么点粮食。你又不是不知道,发什么脾气呢。庄子里人越发多了,人家粥里还要掺野菜才够呢。”
“那些不相干的人也亏阿姐散粮食给他们。我倒是先说句不中听的话,瞧着吧,迟早,这沟中有斗起来的那日。”
周姨婆嗤笑。脸上褶子深如沟壑。她瞥了一眼慢吞吞吃粥的进之,嘲道:“三郎,你不是在家中用过炊饼了么,如何又吃?撑坏了肚腹,这沟中可没有郎中给你开健胃消食汤!”
进之不妨。一口滚粥入了喉,直烫得他面红耳赤。他假意咳嗽了几声,正色道:“姨婆说笑了,何曾吃过甚么炊饼,不过是娘子做了几个野菜团子,尝个新鲜。姨婆若欢喜,待会叫人送几个过去?”
才刚早春,哪里来的野菜?一掐一把水,只好做汤哩!
“哼,淮南在你屋子里吃了几回了,莫来哄我!”
进之哑然,晓得自己怀了事,便哼哼唧唧的不再作声。
于盼儿脸羞得通红,恨不得钻入地缝里头去。
二郎守惟皱眉,自己爹娘却不好斥责。但府中老少,皆是一日两顿,一干一稀。不想自己这两个不懂事的爹娘,竟如此自私!
元娘恼火地白了旁边公婆一眼,又扯了扯旁边老夫人衣襟,只盼着她来圆场。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罢了,每日多量半升米给你姨婆家。自己家里,断断不可开私灶。沟里的人,既然来了,粥米照发。咱们徐家,历代忠良,岂可见难不救!大郎在外头打仗,咱们在家里头不可丢他的脸。熬过这阵,苜蓿出来了,野菜多了,自然好过些。”
周姨婆犹自不满意,但徐家桌上稀粥清澈,她也不好再行刁难。
但外头战事越发频繁,沟中人事亦越发复杂。林子大了,甚么鸟都有。何况这十里长的沟中,狭长的溪谷里,藏了数百人,又逢早春,可觅食之处确实无多。
吃惯了徐家发的粮食,若哪一日徐家忽地说,仓廪缺粮,一户一日一斤粮,要减至一日半斤。心实的农户仍旧感激涕零的接了去了,心眼缺失之辈则愤懑顿生。
况徐家有吃不了苦的几个亲戚在那处杵着,暗地里和面烙饼,浓郁的粮食香味引得腹中空空的人嫉恨不已,只恨不得扒墙入户,抢一两个入口。
又有作奸犯科者,好吃懒做者,惹是生非者,鸡鸣狗盗者,邪心渐起,沟中诸事渐渐不平。然管家的二郎良善有余,气势不足,镇不住一干人等。元娘利索,亦管不了外头事情。
眼看着沟中越发不太平,愁眉苦脸的二郎夫妇正不知如何收拾。沟外,有敌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