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想请你喝一口我熬的汤
楔子 想请你喝一口我熬的汤
远之被一股迎面而来的外力击中,重心失去平衡,只来得及在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不淑女的短促的尖叫,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般,跌倒在医院走廊光滑干净直如明镜的人造石地面上。
远之这时根本管不了自己会不会跌痛,形象是否淑女,远之只关心自己一路小心翼翼拎在手里,捧在怀中的那个一升装的保温桶,是否完好。
可是,远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浅蓝色保温桶,自涂着浅浅妃色指甲油的纤长手指间飞出,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嘭”的一声,落地,开花。
医院走廊上,顿时弥漫开一股子甜郁的清香来。
走廊里一时人人走避,再好的汤,洒在地上,总是不那么美了。
远之有片刻的呆愣,看着不远处红白褐黄流了一地的汤水。
这可是她花了一个上午采买材料,清洗处理,炖了两个小时才出锅的椰青煲老鸽啊!
现在呢?
成了一摊地上人人避之不及的垃圾!
远之猛地掉转目光,恨恨地看着那个造成她眼下狼狈局面的人。
肇事者是一个年约三十岁,高大英武的男子,此时一手正扶着一个哭天抢地的孕妇,万分头疼地一边安抚着,一边十分歉意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远之。
看见远之凌厉的眼神扫过来,他颌首致歉。
“对不起,对不起,她就快要生了,我一时着急,没看清路。”程宏头大,一边是孕妇,一边是怒妇,他今日霉星罩顶。
“一句对不起就算了?”远之站起身来,发现身高一百七十公分的她只及男人的前胸,然则一腔无处发泄的怒火使得远之忽略了身高差异。“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熬这锅汤,大热天跑了三个超市,才买齐全所需要的材料?你知不知道我连买带烧花了大半天,才能熬出一锅好汤来?你知……”
“——啊!我疼死了!程宏,你这个王八蛋!还不快来!”一旁的孕妇又一波阵痛袭来,忍不住又开始新一轮尖叫。
“对不起,对不起,小姐,我得送她去产房。”程宏再三道歉。
远之忽然泄气,挥了挥手,放他们走。
她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她用心煲制的这锅汤,还没来得及给她所喜欢的人喝,就这样,倾泻在尘埃里,就仿佛,她对他的喜欢,来不及诉说,便已经没有机会表白。
远之走过去,拣起摔碎了的保温桶,扔到邻近的垃圾桶里去,又问路过的护工借了工具,将地上狼籍清扫了。
远之把走廊上的汤汤水水都打扫得了,医院里的清洁工才姗姗来迟。
远之这才走进洗手间里,就着水按了几滴洗手液,把手上的油腻洗净。看着镜子里齐耳短发,圆圆苹果脸,尖尖下颌,皮肤白皙的女子,远之叹了口气。
远之在都会里,算不上美人,顶多,只是清秀而已。
然则这份清秀,并不能教远之心仪的男子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这次,他病了,远之想,终于,可以籍探病的因由,靠近他一点。
不用多,靠近一点就好。
所以远之顶着三十七摄氏度的高温,跑了分处城市三个不同区的大型超市,买了时鲜椰子,老白鸽和冬菇枸杞等配料。回到家里,挥汗如雨,也顾不得换衣洗澡,就下了厨房。把鸽子切成大小均一的块,连同黄豆一起下锅焯水,等把血水焯出沥干,将鸽子和黄豆以及冬菇、枸杞、椰子肉、葱姜一起放进一个瓦罐里,再倒进新鲜的椰子汁、清汤、绍酒,以小火笃着。
期间整整一个小时,远之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厨房,小心守着,不让一点汤水溢出来,令一瓦罐汤收到大约两碗的分量,开盖取出葱姜,调入盐、白糖、胡椒粉,又煲了二十分钟,才大功告成。
这时远之已经汗透衣衫。
可是,远之一点也不觉得苦。
能教自己喜欢的人,喝上一盅自己亲手熬制的好汤,远之只是想着,心里也甜丝丝的。
远之绝对不会想到,她烧的这一锅清凉消暑生津止咳的椰青老鸽汤,就这么被一个匆匆送老婆进产房的男人,给撞翻在地,涓滴不留。
远之苦笑一下,甩了甩手上的水,然后用消毒纸巾抹干净手。
她和他,终究,还是无缘吧?
远之整了整穿在身上的银灰色公主袖郁金香型下摆的连衣裙,给自己鼓了鼓劲,空着两手,往住院部走去。
远之走近病房,听见里面有人低声交谈说笑,远之推开一线房门,只看见两个床位中,一个病人正在睡觉,而另一个,正是她一直暗暗喜欢的人,由一位明丽的都会女郎陪伴着。
女郎正亲手在喂他喝汤,一边喂,一边笑问:
“我第一次烧汤,好不好喝?”
“好喝。”半躺半坐在病床上的男人好脾气地笑答,“只要是你烧的,都好喝。”
“贫嘴。”女郎捅了他的额角一下,眼神却是喜悦的,“其实就是魔厨高汤,扔到水里加热就行了。”
“只要是你烧的,哪怕是速食面,也是人间美味。”他深情地注视女郎。
“你要求还真低。”女郎放下手中的碗,低头轻吻他。
远之轻轻合上门,没有再看下去。
那是情人的世界,再容不下任何人。
而她对他的喜欢,也似她所熬的汤,因为不是出自他所爱人之手,所以,终是与他无缘。
远之走出住院部,慢慢走向停车场。
太阳已经西斜,火热的威力却丝毫不减,暑气蒸腾。
也许是汗水流进了眼睛,也许是额前的碎发扫到了眼角,远之觉得眼睛刺痛。
远之找到自己的小小绿色雪佛兰Spark,坐进驾驶室,关上车门。
远之发动引擎,可是,或者因为天热,或者因为其他远之也不能确切肯定的原因,引擎无论如何都发动不起来。
远之捶了一下方向盘,蓦地趴在方向盘上,无声啜泣。
也不知趴了多久,远之听见有人在车窗上轻轻敲了两下。
远之先取出纸巾擦干眼角未干的泪痕,抬起头来。
车窗外,是一张男子英武的脸。
看见远之眼皮微肿,眼底尚有泪光,程宏一愣。他出来取车,看见远之伏在方向盘上的背影,也不知怎的,就是想上去再说声对不起。刚才场面太混乱,他没时间认真向她道歉。可是他想,她一定是要去探望很重要的人,不然不会那么用心花时间熬那么一锅汤,只是闻起来,已经叫人食指大动。
可惜,被他撞翻了。
远之看着程宏,一时心头也不知是恼还是恨。
就是这个人,撞翻了她的汤。
却也免了她自做多情的尴尬。
“对不起,刚才我撞到你,打翻了你的东西。”程宏隔着车窗对车里的远之说。
远之想自己早前脾气也发过了,现在也正式,要与那一段暗恋告别,便摇了摇头。
“要不然我请你吃晚饭,算是赔罪。”程宏下意识觉得放这个稍早肯定是哭得很伤心的女孩子一人离开不太妥当。
远之却更觉此人奇怪。
“你不用陪你妻子进产房吗?”
程宏哑然失笑,刚才那情形果然是容易启人疑窦,若是不明就里的人见了,很有些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意味。
“那是我弟妹,她阵痛比预产期提前了,我弟弟在外谈公事,一时来不及赶回来,我不放心她一个人,所以先送她过来。现在她老公来了,就没有我什么事了。”
远之坐在车里点点头,她的好奇心不重,他的解释她欣然接受。
“我知道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家老鸭汤馆,味道十分道地。”程宏坚持要请远之吃饭,算是赔偿那一保温桶被他打翻了汤。
不过程宏自己也深觉得,再好再道地的汤,始终也比不上这个才方哭过的女孩子自己亲手煲的那盅。
远之仔细看了看车外面孔英武,皮肤黝黑的男子,他倒好脾气,她那样朝他发泄似的叫,他都没有给她脸色看,是这个市侩忙碌的都会里,不多见的,谦和有礼的男子。
远之再次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
远之又一次发动引擎,在心里暗暗说,给我争气点,回家姐姐给你做全身保养。
小小的雪佛兰仿佛听懂远之的心声,这一次终于能发动起来,“噗”地一声,排出一股尾气,慢慢驶出停车场。
程宏目送远之那辆绿色雪佛兰Spark渐渐驶出他的视线,没来由地心中一阵怅惘。
程宏觉得,他打碎的,或者不仅仅是一保温桶椰青老鸽煲,还有一些别的,他所不知道东西。
而那些东西,一旦碎了,便再也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