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走时我还去织女那儿做了件衣裳，好歹换下了我那身被嫦娥嘲笑的古董衣裙。
其实我待的隐罗山，也是处在人间与天界交接的地方，处在交界上的山还有很多，对神仙来说，这种地方可以静修，而且规矩也少，不少散仙都喜爱停驻在那些山峰，修炼个几百年。
人间最接近天界的山，便是昆仑了。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我骑着麒麟和月留上神一起落在一座山头，看着山明水秀，陡然一股陌生又清新无比的感觉扑面朝我而来。
人间，红尘万丈地。
月留轻轻指了指我脚下麒麟：“公主，它这个样子，出现在山下，是不行的。”
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麒麟，人间有阳光照耀，光泽粼粼，我这才发现我脚下这一头，竟是那奇珍无比的白羽麒麟，身上羽光华溢，观之好不晃眼。
我自是又惊又喜，想不到姑姑对我，不仅大方，更是用心用力。一边却也渐渐担忧起来，看着月留犹豫道：“那上神……可有何办法？”
月留目光落在麒麟身上，沉吟半晌，道：“麒麟通灵，给它变个样子吧。”
白羽麒麟就是放在天界，也是难能的异宝。通灵性，便也能变成别的样子了。
我点头道：“那敢情好。”只是这白羽麒麟究竟可以变成什么样子，我却也无从下手。
月留伸出手来，轻轻搭在了麒麟的头上，昆仑山云雾缭绕，一道蓝光笼罩在麒麟身上，片刻，月留把手拿开，蓝光渐灭。
我瞪大眼，看着出现在里面的，水灵稚嫩的……小男孩。
男孩的模样真是俊俏，肤白若雪，目若点漆，穿着松垮的小褂，就是表情呆了点。乍然看脚边威风凛凛的神兽化作纯然水嫩的无害男孩，这差距大的，委实有些适应不来。
我盯了半晌，张嘴道：“这个样子……自是极好。”
月留道：“走吧。”
到了一处山村，已是傍晚时分。额，我承认，在天上待的久了，是很难分得清白天晚上，都忘记这世界，还有地方有白天与黑夜。
凡间的街市，与九重天的冷清完全不同，飘着人声与喧嚣。在凡尘行走，平时叫的封号都多有不便。
于是，我唤他月留，他叫我梦璃。
我与月留皆不愿先打草惊蛇，简单对视后，便决定歇息一晚，再行动。走进一家挂着客店的门里，我与月留站在柜台前，依着凡间的规矩开始要房间。
老板娘眼睛直盯着月留，两腿站不稳直打颤，脸红耳赤半晌才结结巴巴，很不容易地说出话来：“这、这位……公子，我家有一女，年方二八，尚未婚嫁，不知公子肯……肯……”
我一瞧心叫不好，美上神魅力太大，迷得老太太不是人生几何了。我从后面探出头，拿出和悦的词容对她说道：“老板娘，还有空房给我们吗？”
老板娘目光顺着他望向了我，随后，一震，顿时身体前倾凑了过来，眼里发着光：“这位姑娘，我家……我家还有一儿，二十有三，尚未娶妻，不知你……”
我立即一窘，还是把脑袋缩了回去。半晌悠悠道：“老板娘，我们只住店。”
老板娘似乎倍受了打击，收回身子目光逡巡在我和月留身上，半天才回过味来。又见到门口呆呆站立的麟儿，又开始满面堆笑：“我老板娘眼拙，二位，是一起的吧？”
我一听，我和月留可不是一起来的吗，遂点点头。
老板娘像是终于恢复常态，麻利地收起账本，喋喋道：“我就说瞧二位的品貌，就是一对神仙眷侣啊……果然，是夫妻吧？”
我再次被口水噎住，很是惊讶。
月留轻语一道：“嗯，尚未有夫妻之实，所以老板娘，给我们两间房吧。”
我又尴尬了。
老板娘笑眯眯地说：“要两间房，只剩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没有挨在一块，两间房隔得老远，你们要住吗？”
再远又能有多远，能有九重天八千万里路遥远吗？短距离一个移形术，就到了。
真是十分的方便……我脑海中乍然闪出“偷情”二字，又呆站住了。
“孩子跟谁啊？”老板娘悠然出口，再度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瞅瞅身后麟儿，娃还是呆呆站着，半点表情也没有，落到老板娘眼中，说不定更是种别样的乖巧。我犹豫了半晌，看向月留。
按照麒麟现在幻化的，小男孩一个，理应跟着月留合适。
月留轻然转头，看我：“就怕他不愿。”
我立时转身看麒麟，娃现在什么也不会说，却连蹦几步，到我跟前，把我的一只手牵住。
做完这一切，脸上还是木头人一样。
我脸微红，这姑姑教养的麒麟也太好了。还没跟我主仆处几天，已经忠心耿耿。
没办法，我和月留分别拿着天字一号房和地字一号房的钥匙，我上楼梯。
老板娘在后面嘀咕，虽然她真的是嘀咕，声音非常小，但神仙耳目非常，那句话我还是听了个一字不漏。“还以为孩子都有了呢……”
堂堂天界帝女上仙我，居然脚下不稳一个踉跄。
我从不知，凡间的人，已经拥有如此热乎的八卦心了。
带着麟儿进了房间，我先四下里看了看。张望着头顶的房梁，九重天住久了，看到这种小小的房子，倒也颇有种新奇有趣之感。我坐在床上，捏着床垫，招手让麟儿也过来。
我不知道麒麟变成人形还懂不懂坐这个词，反正他呆呆站在我面前，一点坐下的意思也没有。我比较挫败，忍不住伸手去揉他头发，竟也软软的与一般男孩无异。我玩心大起，揉了几把道：“麟儿不识好坏，堂堂上神要和你同住，你都不愿意。你知道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岂止求不来，便是认真修行几百几千年，功德积的再厚，也没这种福气啊。
麒麟呆呆的，不会说话，也不会眨眼。
神兽通灵，他应该都能听懂我的话，可是就是不能给我回应。
我把他放到床上，给他盖上凡间的棉被，他任由我动作，乖顺的一丝也不动弹。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闲下来我就开始回想，我一定要记起三百年前发生的事情。我因何在隐罗山陷入长眠，之后又出现一大块记忆空缺。如此显然，我睡着的原因绝不是我累了。
神女丢失记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一瞬间我也怀疑，我是不是给司命星君洗脑了。
神仙的记忆往往几十万年都不会有偏差，万一疏漏，出现了影响到各自的命格的重大事情，稍后这个神仙，都有可能被进行更改记忆，为了保证命星的安全持续。
我盘腿坐在床边，入定潜修。探测我身上的法力，究竟还剩几何。在天上，太上老君以前，最喜欢说我的一句话，便是，公主天生下来就是上仙，命格幸运，别的仙都要度无数天劫，涉无数险阻，才能到上仙这个位置。而公主，不费吹灰之力，便几万年顺顺当当过下来。
其实他说错了。我虽为父君唯一的女儿，身披五福祥云降生与世，被父君的法罩护佑。然而，我也需要度过天劫，并且，我的天劫，比其他上仙都要艰险危险的多，只有度过了，才能羽化重生。
其他神仙修行，只需经过九十九道天雷。我的天劫是九千道怒雷轰，整整是其他神仙的百倍数。九千道雷劈，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要应劫在我的身上。
那是父君的法罩，也无法完全庇护的灾难。度过了，我就是神女，此后的万年，都会安然无事，拥有上仙的高深法力，在天界自由过活。
想了太多沉重的往事，搅得我心情都有点沉重了。手指抚了抚眼睛四周，我想起神仙是不需要睡觉的，上神待在人间的小床上，指不定正在入定清修。
反正法力流失的厉害，能修回来一点是一点。我也就再次闭目，索性悠悠然进入太元虚空境界，捕捉散落的真元，填补自身法力。
直觉我还没有清修多久，就被床上一阵猛烈地摇晃弄得不得已睁开眼睛。窗外已是黑漆漆的，一缕月光透进来。
只见被子还披在麟儿的脑袋上，他，啊不，它却已经恢复了原身。威风凛凛的麒麟站在床上，庞大的身躯占据了整张床。
黑夜中，白羽麒麟的眼睛出现琉璃紫，幽幽的光亮。
床摇摇欲坠，我脸容一整，立刻站起身。只见窗户微开，冰凉的风从窗叶吹进来。麒麟骤然低吼一声，身子一跃，从床上跳下去。
床，彻底被压塌了。
我已发觉这晚上，气氛里添了丝诡异。丝丝缕缕的，说不出的不对劲。我袖子一捏，耳朵里，四下皆无动静。
我虎摸它的头，呼吸轻轻：“麟儿，怎么了？”
麒麟如一道九天惊鸿，猛地掠出了窗外！
一转身，白衣华羽的上神，月留已出现在我屋内。“梦璃，我们出去看看。”
他对我说。
我立刻点头，身影一晃，从屋内消失。
街道上清清冷冷的，这个集镇夜间竟连个打更的也没有。我幼时读的凡间志异，也知道在这夜晚，总该有个敲着铜锣报时间的人。此刻没看见，便觉更加冷寒异常。
这集镇，似乎与白天全然两种模样似的。
隔了半晌，月留清雅的嗓音道：“白天老板娘说这里是青花镇，这个镇子其实还有个名字，叫朱仙镇。”
我不觉有点蹙眉：“朱仙镇，听这名字就不舒坦。”
魔门的人，个个用心险恶，所有的嗔痴都是他们引申出来的，排挤天界，独断行事。那逍遥魔尊，更是好不到哪里去。在街上转了半晌，只觉这镇子里周围，都飘着一股腐朽邪气。奇怪在白天，竟是大相径庭。
麒麟恢复原身站在街上，幸好没人来，但显然也不宜就待。“上神，我们还是……”
我转头，乍然发现他离我极近，我的鼻尖，就要碰到他的脸。
他发丝在轻动，我暗自咽下了口水。
我本是想说，我们还是隐了身到别处去查探一番。但话已哽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出了。月留目光集中在长长的街道，随后看了看我：“梦璃，你看的这么专注，是发现什么了？”
“上……”我喉咙里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月留，你可有发现？”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如此尴尬。
他看了我良久，目光专注的让我更窘。他却一挥手，把麟儿变回了人形。“说了不打草惊蛇，不能被人一引诱，我们就露了行迹。我比较好奇，公主在想什么？”
站在清冷的街头，我实在觉得有点不自然，垂下眸。
半晌我捏着袖子冲他清幽一笑：“三界皆传那魔尊形貌，是第一美男子。女仙也及不上。本宫倒是觉得，无论那魔尊长的何样，月留上神你，倒的确是本宫所见，古今天下无双男子。”
身为上神，月留的相貌当属绝顶。这个绝顶，当无虚夸。就我万万年所见男子，女仙，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月留。
三界都把逍遥魔尊传的太过邪乎，以至于失真了。我想他相貌即使再出色，也不会盖过月留。毕竟月留，极少出天外天。天界的众仙，多数也是第一次才见到他。月留的面貌不为三界所知，也是自然。
想到这，我不由嘴角一翘。
抬眼看见月留还在朝我看，我又是一红脸，暗怪自己想的太不小心。
月留露出轻笑，“六道魔尊，掌管着三界的六欲。他是万千人与神仙欲望的根源。梦璃，你在天界，是掌管着七情，七情与六欲，无异干柴与烈火。所以公主，你以后遇到魔尊，一定要小心为上。”
我一挑眉，陡然想起自己掌管的七情这东西。魔尊掌管六欲？这我倒头回知道。七情六欲，纵然我修行修的再不理世事，也知道这是道拦在凡人与神仙间，最大的一道屏障。
我一笑：“好，我就时时跟在上神身边，见到那魔尊，也不上前。”
月留目中微光粼粼，低首清浅一笑。
美人笑颜一展，胜得过点亮一万盏天灯，刹那伤逝流光，白骨城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