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玉桓。
玉桓大概是我这三百年，唯一能连接在记忆中的一个人了。还是那一年，父君去西方听讲经，我摒弃三十八引路宫娥，去姑姑的琼华山逛。
姑姑叫麻姑，仙龄悠久，仅比父君矮一辈的老仙人。是以天上的人都尊称她一声麻姑上仙。
琼华山处云雾之巅，在交界之上，靠近一重天。
本宫当时还没有麒麟，只得自己辛苦驾云，飘忽上来又飘忽下去，结果当时没在意，路过隐泉的时候，不妨底下一个人倏地冒上来，本宫被溅了一身的水。
隐泉是姑姑挖的池，聚琼华山之灵气，十分好泡。本宫年少时期常爱在里面嬉戏，灵气入肺腑，得益于姑姑多年帮助。
本宫那时仍年轻气盛，气哼哼就要找人算账，我拧了一把被打湿的衣裙，低头去找罪魁祸首。
想不到，晨起雾轻时，隐泉泛幽光，一个修长的身影，首先就跃了出来，站在岸边，拱手跟我道歉。
我一瞧，那人的发丝还泛着如玉光泽，我看不清他相貌。他先道歉了，本宫的火就消了一大半，虚眼降下云头，敢在姑姑池子里泡澡，除了本宫还没有人有那个特权。
我想，这人定是背着姑姑偷偷来泡泉水的仙使。
他抬起了脸，看着我笑，说，原来是公主，是玉桓眼拙了，冒犯之处，凡请见谅。
我常来姑姑琼华山四处转悠，这些人认得我也不奇怪。
本宫读遍了话本子，凡间那些佳人才子，才子唐突佳人，开头总是这么一句，冒犯之处，凡请见谅云云。
当下本宫就有些促狭地眯起眼打量了他，一表人才，的的确确一表人才。比卖弄风骚的吕洞宾强得多了。
不过，就算仪表再堂堂，我还是站在姑姑这一边的。他敢偷进姑姑的泉水，就等于变相侵犯了本宫的特权，本宫怎么都要叫他尝尝厉害的。
玉桓站在池边，许是一时也拿不准本宫高深莫测的眼神，便没有擅自动弹。
看在他一眼认出本宫，眼力还算可以的份上，本宫饶他一饶。
稍后，我便眼睛下移，他腰上挂着的璞玉，正是他山玉。
本宫这几万年来，在父君的玉华宫生活了八千年，各路神仙群妖献上的礼物，奇珍异宝，我趴在父君的案台上，可算看了个遍。但那之中，也没有他山玉。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亘古难见、难求、难寻的异宝，传闻只是长在五岳万山中，仅有一座山的山腰，才能孕育出的绝世美玉。他山玉，莫说人间，便是三界六道，放眼六海八荒，这块玉石也是极少见又少见的。
因此本宫眼睛一瞧上，就挪不开了。
本宫虚着眼，用手一指玉桓腰眼：“那是你的？”
有生第一次，本宫起了以权谋私的念头。心想一个仙使，八成是姑姑赠他的贵重宝物，我权且先取了过来，反正姑姑总不会舍不得不给我。
想不到，接下的发展出乎我预料，这“仙使”挺有气节，任凭怎样威逼利诱，也不肯将他山玉转让与我。
后来我终于急了，怒不可遏一卷池水，衣袖卷着道道水流，兜头往他浇下。我心说他要是敢躲，敢动手，我非告他的侵害上仙的罪名。
没错……本宫那时候的心里，确然十分阴暗的。
后来玉桓睁开眼，身上已被我淋透，指尖也有水滴下来。
本宫愣住，心里渐渐地意识到似乎做的有点过分了。这时候，玉桓他，就冲我一笑。
笑如春风，笑如桃李。
本宫可算能用话本子上的戏词，套用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
那一时，我心里万千的怨愤不甘，好似都化在了这一笑里。原来还有人的笑，能有这般魔力。
他没有怨怪我泼了他一身水，也没有把他山玉交给我。
我们各自抵消，本宫也就不向姑姑告他的状了。
后来我与玉桓去各处闲逛，他对三界倒是颇熟，张口就来，很是有些侃侃而谈的气势。本宫一直将他当做一个有仙籍的神仙，仙友同僚，见面自是万分和气。
我说他去姑姑那里偷偷泡隐泉的泉水，是想增长些修为么？
他笑了笑，也没否认。
本宫自以后发现玉桓此人颇投缘，自是将不快都抛去九霄云外，左右我不过一个挂名上仙，无正经事做，玉桓恰好也很闲，他便提议带我四处走走，各处玩一玩。
本宫便宜得了个引路的，自是满口的答应了。平时去哪，本宫实则是个路痴。
我与玉桓也一直话投机，几乎什么都能谈到一块，上到太上老君今儿练了什么仙药，下到地府阎君对谁动了什么凡心。八卦的力量永远存在于两个闲人的舌尖。
直到有一次，我在西山抓了个狐狸。
准确地说，应该是个作乱的狐妖，我抓住她时，她正欲吸一个法力低微的小仙真元，被我瞧见，我一掌雷劈向了她天灵盖。
这一下更叫我料错了，这狐妖岂止有些修为，竟连滚几下，躲过了我的雷。我眉梢细挑，妄图杀害生灵者，同罪，要以命来抵。
我是按照阎王的法簿上的律令，执行这狐妖的生死。
可是想不到，玉桓出手阻止了我。
他救下了那狐妖，还把一团狐狸毛抱在了怀中，狐狸是最狡猾的动物，见这里有人怜悯她，便死命地往玉桓身上贴。
我自是生气，威胁玉桓把狐狸放下，我定要取那妖孽性命。
玉桓不肯，最后说：“你乃公主，公主，理应宽怀仁慈，怜悯众生。”
本宫活了那么大耳朵聆听姑姑教诲佛祖诵经，还第一次有人直眉直眼地教训我，说公主你不够慈悲，你应该更加怜悯众生。
我当时真是气昏了头，觉得玉桓也昏了头，一向与我颇为同理的玉桓，今日居然维护一个狐妖。我牙齿咬的死紧，大半天还是按捺下自己脾气。无论如何，本宫也不能在一个狐妖的面前丢人。
彼时我，还是很有气性的，咬牙笑道：“本宫做了上万年公主，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当公主。”
说完我转身，驾云便头也没回走了。
印象中，本宫头一回说出那么气势澎湃的话。
我当时心里发狠，决心再也不理睬玉桓那个混蛋。
回到九重天本宫的琉璃宫殿上，我左想怎么气，右想还是怎么气，终于哼哼地倒在云被子上，把头脸埋住，装作睡觉模样。
辗转反侧，奈何满腹心事果真还是由不得我，困意也不眷顾。玉桓那张脸就老在我面前飘，我气恨地在眼前双手狠狠挥舞了一通。我觉得玉桓这样是非不分，不问青红皂白的人，不该让我再记住他。
于是闭紧眼睛，努力将他排除。
却不想一转身的时候，我忘了关窗，只见窗外，寂寂天宇中，一个身影孤零零站在那里，一直朝着我琉璃宫看。
那身影显然站了很久，始终一动不动，只那双明眸，能看到直直望着我的宫殿方向。
那一瞬间，心底仿佛就被什么撞了一下。我睁了睁眼，觉得眼睛渐渐模糊，隐约有点发涩。片刻，玉桓似乎发现我瞧他，便冲我笑了一下。
我心性又起，吸了吸鼻子，顿时翻了个身，将背对着窗外的他。心想本宫平偏生就不想见你。
可惜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已经有些软了。心烦意乱兀自僵持了一会，还是没忍住，转过了身。
玉桓还在那里站着，披了云霜，只是望着我。
我强自装起的冷硬心肠，再也扛不住，抬起袖子狠狠地一抹眼，便顺着窗户跳了出去。
玉桓笑得还是如春风轻漾，我半是薄怒的站在他面前，我的宫殿位置四处无仙，没有第三双眼睛。我于是愠怒道：“大胆，居然敢窥伺本宫寝殿。”
玉桓眼里动了动，忽地笑起来，双手把一串水晶果子捧到我面前：“别生气了，好不好？”
本宫心里万千的不满怨愤，又一次在他软语下无影无踪了。只是犹嘴硬，“本宫素来度量大，几时与你生气了？”
玉桓将果子塞到我怀里，站在对面朝我笑。
手臂里抱着水晶果子，我认识到这是一笔敲竹杠的好机会。我再次仰脸，看向他身上的他山玉，道：“那玉，你当命根子似的……难道，一辈子都不打算送人了？”
玉桓起先听到我提“他山玉”，神色僵硬了一下，半晌，脸色有点缓和，却又似陷入沉思。
我吸吸鼻子，又觉没趣。
玉桓此时才抬眼轻笑，眼波流转，缓缓对我道：“除非是，嫁妆。”
本宫眼睛瞪得驼铃一般。
玉桓见捉弄得手，轻扬的笑声开始回荡在九重天外。
本宫我慢慢便低下了头，这才觉得耳根渐渐升温。
唉，想当时本宫年少，只是喜爱看司命星君的话本子，多少年待在天际，冷心冷情的。恰逢玉桓这种男子，本宫便，如那话上说的……情窦初开了。
躺在床上，本宫辗转反侧，心里一颤儿一颤儿的，才想起，玉桓，玉桓他其实算是……本宫的，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