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左家
裴冬净是在一阵阵的哭声中醒来的。
那并不是熟悉的琉璃的声音,而是似乎比琉璃年纪还要大上一些的女子的哭声,且十分哀怨伤心,让人听了便觉不忍,裴冬净好半响才努力睁开眼睛,入眼的却并不是熟悉的清净殿的景致。
她茫然地盯着头顶淡粉色的床帏发了一会儿呆——清净殿是绝不能用这种颜色的。
而后她微微偏了偏头,便见一个全然陌生的三十来岁的女子正坐在自己床头轻声哭泣,那女子见她醒了,先露出了个惊喜的表情,而后又哭了起来:“阿静,你怎么这么傻啊。”
裴冬净茫然地看着那人,自己的乳名的确是阿净没错,然而当初也只有哥哥会这么喊自己,入宫后,她更是太久太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喊她了。
裴冬净正要皱眉怒斥问她是谁,这里是何地,就听见那女子又道:“嫁给怀王是天下女子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今太后下旨让你与怀王成亲,羡煞多少人啊?你为何这么傻?!”
裴冬净:“……”
嫁给怀王?!
如今天下,毫无疑问只有一个怀王,而刚被太后赐婚的阿静,毫无疑问也只有一个。
左姝静!
裴冬净僵了一会儿,那女子见她脸色煞白,浑身僵硬,只当她是心情不好加上身体疼痛,柔声道:“阿静,事情已定,你不可能抗旨不从。阿娘晓得你另有意中人,但你也说过,你和那意中人绝对不可以在一起。这一次太后下旨,必然也有皇上的意思在。若你贸然抗旨,咱们家该怎么办呢?阿娘真的……”
说到这里,她又轻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伸手摸着裴冬净的脑袋。
裴冬净依然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试探着道:“……娘?”
那女子果然是左文道之妻温巧佳,她道:“嗯?怎么了?阿静你想说什么?”
裴冬净抿了抿嘴,道:“没什么,只是头有点疼……”
温巧佳叹了口气,道:“你昨天半夜想偷偷溜走,结果从墙上摔了下来,砸伤了脑袋,当然疼了!”
裴冬净:“…………”
什么?!
左姝静竟然因为要嫁给怀王而试图夜逃?这该是有多不喜欢怀王啊?!自己到底是赐了什么婚……最重要的是,自己怎么好端端的睡了一觉,就成了左姝静?
裴冬净道:“摔,摔着了吗……那我的脸……阿娘,你拿镜子给我看看好不好。”
温巧佳道:“脸上倒是没有伤……”
一边说着,却还是拿了镜子给裴冬净,裴冬净接过镜子一看,就见自己头上缠着一圈纱布,而脸却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境内人的确与之前的自己很有几分相似,甚至胜于之前在画纸上看到的,然而左姝静与裴冬净之间的不同之处也十分明显,左姝静显然是个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姑娘,如今也不过十六岁,脸颊白嫩,双眸清澈,仿佛还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
可……自己怎么会变成她?!若她成了左姝静,那么宫内的裴冬净又怎么了?
裴冬净心声不宁地放下镜子,一边道:“阿娘,我,我……”
温巧佳怜爱地看着她,道:“怎么了?”
“我……我想问问,宫内有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有关太后的……”裴冬净道。
温巧佳皱了皱眉头:“昨天下了懿旨后,再没听见有什么消息了,你怎么忽然这么问?”
裴冬净十分无措,只能摇了摇头,茫然地坐在床上,道:“阿娘,我要什么时候嫁给怀王?”
温巧佳道:“怀王娶妻,非同小可,种种礼数,起码也要下个月。具体的吉时这两日内会定下。”
还有一个月……太好了。
裴冬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道:“阿娘,你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地嫁给怀王的。定然不让你们为难。”
温巧佳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脸,道:“阿静,这世上总有百般不由人啊。如今阿娴已是太子妃,你又要成为怀王王妃,咱们家风头极高,你父亲却也极辛苦。他这两日都不在家,我也瞒下了你昨夜要出逃之事,没告诉宇浩也没告诉你爹,只告诉了阿娴。阿娴听说你的事情,非常地担心你,晚些便会来,到时候,你们姐妹好好谈谈……你自幼就是听话的性子,阿娘只愿你最后听话一次……怀王品行高洁,器宇轩昂,是值得嫁的。而你的意中人,若真是良人,早该向咱们提亲了……”
裴冬净只能不断地点头,心里却依然在想着自己到底为何会变成左姝静。
温巧佳又柔声劝了裴冬净几句,显然并没有相信裴冬净那句会好好嫁给怀王的话,过了一会儿,一个丫鬟敲门通报,说是太子妃来了,温巧佳露出了松口气的表情,道:“阿娴来了,我让她进来,你们姐妹两个好好聊聊。你自幼都黏阿娴,她来劝劝你,也总比阿娘我说尽口舌来得好。”
裴冬净点点头,一边回忆起左姝娴。
左姝娴是两年前太子二十岁的时候嫁给太子的,之后便住在东宫内,因为裴冬净不爱被打扰,后妃们一律是不必来请安的,左姝娴也同样。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来向裴冬净请安,裴冬净对左姝娴的印象略微淡薄,只记得她是个长相颇为秀丽的女子,言行举止也算得体,家宴时,总是跟在太子身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算是温柔大方。而面对自己,左姝静更是显得很乖巧,一口一个太后,叫的十分欢,但裴冬净总觉得她表面功夫做的太好,故而虽然对她颇有好感,却谈不上喜欢。
只不知道,这位太子妃,面对自己妹妹这件事时,会是什么个态度……
裴冬净脑中思绪纷纷,门便被推开了,一个一身黄衣的女子身后跟着两排婢女走了进来,正是左姝娴。
因着还未反应过来,裴冬净端坐在床上,只等着左姝娴来向自己请安,然而左姝娴却笑着摇了摇头,回头道:“你们都出去吧,在外边等着。”
那两列婢女应声退下,左姝娴走过来,直接在裴冬净床边坐下,道:“哟,瞧我们阿静这别扭闹的,看见太子妃也不行礼了?”
裴冬净:“……”
她这才想起自己如今可是左姝静!
裴冬净只好起身要行礼,左姝娴却又按住她,道:“行了,跟你开玩笑呢,怎么这么傻。”
曾经总是乖乖喊自己太后的左姝娴如今说她“怎么这么傻”,裴冬净的心情也是十分复杂了,她只能笑了笑,道:“阿姐。”
左姝娴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脸色真是难看,怎么会这样呢,就因为太后赐婚吗?”
裴冬净低头不语。
左姝娴叹了口气,道:“太后也真是的,怎么这么多管闲事呢。”
裴冬净:“………………”
左姝娴说完又故意看了看周围,小声道:“哎呀,你可别告诉其他人。”
裴冬净僵笑着摇摇头。
左姝娴道:“我晓得你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你也很讨厌太后吧?可惜,这件事已经定下了,真的没有办法。阿姐晓得你喜欢那个独孤恨,但是,首先他就是塔达的,这一点,注定你们没可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呀,我的傻妹妹。”
裴冬净差点没有吐出一口血来。
什么?
敢情这位左姝静姑娘,喜欢的人,竟然还是塔达的人?
独孤恨?
裴冬净虽然不晓得这个人,但也晓得独孤是塔达王室的姓氏。
这左姝静到底是喜欢了一个什么人?看起来皇后和太子妃都晓得,皇后竟还希望左姝静嫁给怀王,这安的是什么心?而怀王难不成竟然也知道这件事?就这样,他竟然也还同意了这桩婚事?!
裴冬净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但最后也只是顺势叹了口气,道:“我晓得。”
左姝娴拉着她的手,道:“阿静,眼下这事情已经定了,你决不能再像昨晚那样,偷偷跑出去,那叫什么事儿呀。”
裴冬净脑中有个念头忽闪而过,她不动声色道:“说起来,阿姐,您每日在东宫内,应该也是可以见着皇后的吧?我总觉得,后宫那位太后一向是不怎么出现的,这次忽然赐婚,也许和皇后有些关系。但,如果真的是皇后,阿姐你怎么会不劝阻呢……”
左姝娴微微一愣,而后道:“阿静真是摔傻了,这件事怎么会和皇后有关系呢?诚如你所说,若是皇后要去跟太后说这个,那我必然会知道,也就会阻止皇后的。可这件事确实和皇后没有关系,全是太后一人一时兴起,皇后都很震惊呢。”
裴冬净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睁眼说瞎话了吧,你可知道太后就在你面前默默听着你胡诌?
她沉默片刻,道:“这样啊……”
左姝娴道:“不过这件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转机。”
裴冬净倒是很想知道,皇后和左姝娴打的是什么主意,故而天真地仰起头,道:“什么转机?”
左姝娴道:“这个转机,可以让你和独孤恨永远在一起,也不会牵连到咱们家。”
“居然有这么好的办法!”裴冬净惊讶地道,“要如何做?”
左姝娴道:“只要……怀王死。”
裴冬净倒抽一口凉气,没料到皇后和左姝娴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原来这婚事的背后,竟然还牵扯到了怀王的性命……
她没有隐藏自己的惊讶,就像一个普通的十六岁女子听到要取人性命时那样惊讶地看着左姝静,左姝静连忙拉着她的手,道:“阿静,你意下如何?”
“可,可是要怎么才能让怀王死……”裴冬净一副又是害怕,又是想知道的表情——而实际上,这也的确是裴冬净的内心情绪。
“怀王身边守卫森严,要他死,的确不容易。”左姝娴轻声道,“只是若你嫁去当晚,在交杯酒内提前放入迷药,他自然会昏迷不醒。到时候你接引独孤恨进去杀了他,再让他准备好假尸体丢进去,当做是你,最后放一把火烧了房间,到时候,尸体被烧的无法辨别,大家都会认为是意外走水,你和怀王意外死亡,而你则可以和独孤恨一起远走高飞,不是吗?”
裴冬净越听越心惊,想不到左姝娴她们竟然早就想好了如此狠辣的方法,而这分明是从皇后去找裴冬净开始,就已成了一个局。
想到自己莫名成为左姝静,而真正的自己还不知道如何了,以皇后的心思和手段,难不保是……只是,她虽然看见了皇后见不得人的事情,却并没有说出去,唯一一次差点说漏嘴也是和琉璃,除非琉璃也是皇后的人。
裴冬净忽然想起自己昏睡前最后喝的那碗琉璃端来的银耳莲子汤,简直要绝望了。
左姝娴说完之后便一直打量着裴冬净,见她满脸震惊和不可置信,便晓得自己有点吓到她,于是只好柔声道:“当然,这个主意我只是随口一说,的确有点可怕,若你不能接受,也是正常的。无非最后你嫁给怀王,和独孤恨从此天各一方,再不能相见罢了。”
她这么说,自然是为了刺激左姝静,希望她一听到要和独孤恨天各一方,便激动地同意,然而想不到,自家那个呆傻的妹妹却当即点头:“嗯,这主意太……可怕了,还是算了。我就嫁给怀王吧。”
左姝娴没料到左姝静会这么说,愣了愣,而后到:“可,你不是向来讨厌怀王么,毕竟他野心大,人也坏,何况若将来他想要与太子争夺皇位,那咱们俩姐妹该怎么办啊。”
裴冬净内心冷笑,又来了,敢情天下人都觉得怀王要争夺那皇位么?偏她不这么觉得!
此刻在裴冬净的心里,怀王当真是一颗受尽委屈的可怜小白菜,被父兄猜忌不说,连这委委屈屈的婚事,也有重重阴谋在,裴冬净又想到这桩婚事是因为自己糊涂才让怀王应下的,更觉得自己这个当皇奶奶的没干对事,心底十分怜惜怀王,眼下既然自己在左姝静身上,那便要好好帮一帮他。
于是裴冬净道:“姐姐,你放心,若我当真成了怀王妃,必然会好好看着怀王,绝不会让他……呃,夺取皇位的。”
左姝娴叹了口气,道:“阿静,你还是年纪太小,怀王的心思,怎么可能是你一个女子可以左右的?”
裴冬净只好道:“那姐姐这意思,还是希望由我动手,杀害怀王?”
左姝娴顿了顿,道:“那也不是……”
“我的确没有很想要嫁给怀王。”裴冬净的内心酝酿着一番极为合理的说辞,她叹了口气,轻轻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道,“只是,昨夜试着偷偷逃跑,我摔的好疼啊,我也忽然想通了很多。阿姐你说的方法的确挺好的,但是我这样岂不是就要和独孤恨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吗?如果这样,我还怎么再见你,再见阿娘和爹爹……”
裴冬净说着想要憋出眼泪,然而实际上她自幼无父无母只有个哥哥,到如今对那哥哥的情绪,也比较淡了,根本不可能一时间哭出来,她只能往前一些,轻轻抱住左姝娴的腰,将脑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抽噎起来。
左姝娴只能伸手轻拍裴冬净的背部,一边柔声道:“阿静,你说的也没错,我晓得你的想法,也晓得你的担忧。但……哎,阿姐现在说什么都不对。”
裴冬净靠在她肩膀上,轻轻发出哭泣的声音,而后道:“无论如何,那太冒险了,我不想牵连你们。阿姐,我……我愿意嫁给怀王。”
“你……”左姝娴显然有点无措了,她一边轻拍裴冬净的背,一边微微皱着眉头,“这样吧,你与独孤恨商量一下?”
裴冬净:“……”
左姝娴竟然还负责帮忙当鹊桥么?!
裴冬净并不想见独孤恨,主要是害怕见面后自己会露馅,只能道:“可是我昨晚才试图逃走,阿娘一定会看我看的很紧……”
左姝娴小声道:“没事儿,阿娘不晓得我也认识独孤恨。我今晚留在家里住,会让独孤恨扮作小厮,带他进来。”
裴冬净:“……”
怎么会有这样的姐姐,坑起自家妹妹毫不手软?
简直和自己当年的哥哥一样了。只是相比之下,自己的哥哥都显得要好上许多。
裴冬净心中默默滴血,实在不明白为何当初作为妹妹被坑,如今作为妹妹,依然被坑……
裴冬净沉默了一会儿,心中生出一计——独孤恨只怕是躲不掉,倒不如干脆见一次,然后……
她道:“好吧,那就麻烦阿姐了。不过,阿姐,你在家里住,是不是要再差人跟太子殿下说一声?”
左姝娴笑了,道:“我早就跟太子殿下说好了,他也担心你这个小姨子,自然是应允的,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裴冬净点点头,心却沉了下去。
来的时候就晓得自己要在左府住一夜?只怕早就想好了,而太子能同意,可见太子也知道这些事情。
更可怕的可能性是,这一切背后的人,就是太子本身。
裴冬净想,怀王这颗小白菜也委实太可怜了,身边简直阴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