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满城尽关扑
星月当空,万烛齐烧。
大年初一的汴京热闹得不像话,家家贴着春胜,挂着桃符,百姓皆走亲访友拜年。夜晚的街市灯火通明,从州东宋门外,到周南一带,路旁都搭满了彩棚,里面全是吃喝穿用玩的商品。
每年正月初一起,开封府便开放关扑三日,这些都是待扑的商品。
大宋赌博风气颇盛,关扑,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赌博,但是与赌博不同,不会为官府所禁止。
到了官府开放的关扑之日,满城尽是关扑。
顾客花比商品物价低很多的价格进行投掷飞镖、掷骰子、扔铜钱活动,若是胜了,便可赢取商品,赔率各不相同,所能扑的物件也是无所不有,甚至有以歌姬、车马等约价扑之的。
潘楼街上,一排排彩棚齐列,各色人等出入彩棚,扑买自己想要的物品。
其中人数最多的,便是一间挂着熊头样花灯的彩棚。那花灯只有黑白二色,是个熊的样子,眼圈、耳朵都是黑的。
再一看彩棚里,多是年轻俊俏的小娘子或贵妇,排着队等扑。
摊位后面站着的是名约莫十五岁的少年,穿着深色的新衣,脖子上挂了一圈皮毛,似是保暖用,肤白唇红,秀气得很,一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十二分的讨人喜欢。
不过这些女娘当然不是只因为摊主生得好看就排队等扑商品,更多的还是因为摊位前牌子上写着“相蓝护肤药”,这大相国寺了然禅师所制作的护肤药近年来在汴京十分知名。
据说,了然禅师制作这护肤药最开始只是因为弟子晒伤了,后来不知如何流传了一些到八王妃手中,因闺阁来往,方闻名于外。
但是因为了然禅师并不贪财,又有更多其他救灾、讲经等事宜,是以每年只制作很少一批,使得他的护肤药在汴京有价无市。
现在,非出货之日,居然在晚市待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即便条件很苛刻,五百文才能扑一次,扔铜钱需扔到浑纯——也就是全都是背面,才算赢。但是娘子们还是趋之若鹜,颇有不扑到誓不罢休的气魄。
像现在这个小娘子,已经扑光了身上的钱,才扑到一罐美白面膜而已,她急得叫仆人给自己回府拿钱,“快去,我还要把补水面膜也扑到!”
“那小娘子这边先等等吧,且让下一位先扑。”摊主笑吟吟地说。
小娘子依依不舍地看了不多的补水面膜一眼,“雁哥儿,明日还有护肤药吗?”
这大年初一上街摆摊的,正是已然十五岁,堪称汴京老油条的云雁回,他冲那小娘子龇牙一笑,“这些是全部的,今日若是扑完了,明日就换时花了。”
在场的娘子们顿时齐齐叹了声气。
就在这时,彩棚又进来一个男子,身量高大,比起彩棚内的娘子们都高出一截了,系着玄色披风,低头进来,带起一阵冷风,肩上还有些雪粒。近日汴梁一直有阵阵小雪,想来此人是进来避雪。
满是脂粉香的棚内,这人一抬头,露出一张初露棱角的俊朗面容,眉毛浓黑,眼瞳黑白分明,一看见这么多小娘子,便有些讶异地低下头,羞窘得不敢将目光落在小娘子们身上。
本嫌此人有些孟浪的娘子们一看此情形,也不由宽容了,虽然身形高大,却原来还是个少年郎啊。
云雁回笑谑地道:“郎君,来为心上人扑护肤药吗?”
这少年闻声,略偏了偏头,羞涩地看了云雁回一眼,小声问道:“这里……什么都可扑吗?”
云雁回:“你的意思是你不想扑护肤药,要扑其他东西?”
少年又看了他一眼,“我——你那围脖可扑吗?我归家路上遇着雪,有些冷。”
云雁回爽快地道:“可以啊,一百文一次,十个铜钱扔出五纯即可。”
那原本排在下一个的妇人一见此情形,说道:“小郎君还要赶着归家,先来扑吧。”
少年犹豫一下,说了声“谢谢”,便一路道着“得罪”地穿行到了摊位近前,数出一百文放到桌上。云雁回摸出十个铜钱放到他手心,他便开始扔铜钱。
头三个全是背面,接着又接连扔出三个正面,再扔又是背面,继续扔,第五个背面,运气不错,没扔满十个铜钱,已经达到了云雁回开出的标准。
“承让。”少年脸颊微红,把铜钱放回云雁回手里。
云雁回也十分爽快地把围脖摘了下来,一看少年身形高大,便掂着脚,隔着桌子把围脖套到了他脖子上,灰色的皮毛微博衬着玄色的披风,还挺大。
少年的下巴都陷进温暖的围脖里了,眉眼弯弯地冲着云雁回甜甜一笑,登时整个彩棚都要亮了。
云雁回忍俊不禁,从桌子下面又摸出一把伞,放到少年手里,“还傻笑呢,回头记得把伞给我送回家里去,不然一百文也不还你了。”
“谢谢雁哥儿。”少年不好意思地接过伞,低着头出了彩棚。
到这会儿,彩棚内娘子们方明白,摊主和这少年是相识的。
“难怪这少年郎偏要进这儿躲雪!”
云雁回说:“不好意思了,那是我一个小兄弟,刚才与他开个玩笑。”谁知道他也顺势开起了玩笑,竟然还问别的东西扑不扑。
没错,那系着玄色披风的躲雪少年,正是东京第一傻白甜,同样长大了的赵允初小朋友。
……
赵允初走了之后,云雁回的关扑生意还是那么火热,收获满满。
到了二更天的时候,东西几乎都被扑完,人也散得差不多了,云雁回也收起了钱和剩下的药。因为药是了然的,所以今晚的收益刨去他的成本,有一半要捐给寺里。
棚外,来接他的人也来了。
一名高大的中年汉子披着蓑衣,赶着驴车站在外面,看云雁回抱着东西出来,还伸手接了一把。
此人名为傅云沣,是一家武馆中的教习,早年丧妻无子,大约六年前经由以前的老邻居胡三娘介绍与郑苹相识,相处一年多后彼此感觉不错,云雁回他们几个也都同意,于是郑苹再嫁于他。
所以,傅云沣算是云雁回的继父。
傅云沣驾车把云雁回带回大相国寺,一到家,还未系好驴,外面就又下起了雪,“这要是路上下起来客不巧了,雁哥儿,你娘煮了胡辣汤,快进去吧,我把驴赶好。”
“好,辛苦傅叔了。”云雁回推门进去,果然闻到了胡辣汤的味道,“我已经闻到啦,胡辣汤。”
郑苹从房间出来,“先洗个脸,汤给你温着呢——哎,你的围脖呢?”
云雁回随口道:“今日遇到允初,那时正在下雪,就把围脖和伞都给他了,幸好我回来路上也没下雪。”
双宜和小宝也各自从房间出来了,这两年家里富裕了,房间不够又不想搬回去或者换房子,毕竟旁边的竹林正好养着贝贝,干脆和寺里商量,取得同意后把这里扩建了一下,现在三个孩子也有单独的房间了。
双宜去把胡辣汤端来,小宝则和郑苹一起把热水倒好,叫云雁回洗个脸,擦擦手。然后坐在桌前,脚踩在一盆热水里泡着,手上端着胡辣汤喝。
鲜香麻辣,带着胡椒香气的肉汤一入口,加上脚下的热水,顿时浑身的寒冷都被驱逐了。
云雁回几口喝完了汤,又麻利地把脚擦干净,踩进了暖和的棉鞋里。这棉鞋是郑苹按照他的要求特意做的,白色的夹棉拖鞋鞋头还缝了熊猫耳朵和眼睛。
傅云沣也进来了,同样是一碗胡辣汤喝起来。
郑苹埋怨地对云雁回说:“你这孩子,年节里的,还非要出去摆摊,家里现在又不是缺这些钱。”
傅云沣却是笑道:“苹娘,你难道还没看出来,雁哥儿只是喜欢而已,就像人家出去关扑是过节享乐,他赚钱也属于过节享乐。”
郑苹无奈地道:“是了,这孩子啊……”
前几年都是雁哥儿在负担家里的开销,就是现在,能够过得比较宽裕,也是因为雁哥儿除了差事之外,不时还有突发奇想的进项。
以前还可以说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急着赚钱,但是现在,只能说他就喜欢干活了,赚不赚钱的,总想要做点什么。
“已经不是孩子了。”云雁回纠正了一下。
郑苹说道:“你啊,别说这些,今日好些邻里来拜年贺节,你不在,都问起你呢,你看何时也得上门去。”
“不急,有心拜节,寒食未迟。”云雁回却不甚着急,再说了,似方丈、了然、惠冲那些,他也拜过早年了,回头找个时间再去也不迟。
虽说正月年节后节日活动接二连三,一直要热热闹闹到三月,但也不可能真的寒食节才去拜年,只是一个形容,所以郑苹只是戳了戳云雁回的脑门,“你记得就好。”
双宜捧着脸道:“雁哥儿明日可以带我一起去摆摊吗?”
“你不许出去。”郑苹一句话把她压回去了,“我检查你做的菜。”
双宜已到适婚年龄,现在快十八了。
还好这时候崇佛尚道,文人多而特令独行,于是晚婚晚育的也多,十□□没结婚不算太奇怪,疼女儿的人家总是要多留一会儿的,但是郑苹也有些着急了,总催傅云沣也打探一下相识人家有没有合适的儿郎。
双宜总爱舞刀弄枪,恰好傅云沣也是武馆的教习,郑苹觉得,由傅云沣那边相看,说不定更合双宜的喜好呢。她由己推人,虽然急,但也喜欢找个双宜自己喜欢的郎君。
而现在也在狠抓双宜的厨艺,总不能做得太难吃。
云雁回也咳嗽了一声,“学学做菜也是好的,你至少把哥的几道私房菜学精了吧,学好了,元宵灯节再出去玩儿也不迟。”
双宜:“你不知道,我听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位侠士来了汴京,明日与人约了决斗,我想去看看,就明日而已啊。”
“咦,什么侠士,”郑苹却是想歪了,“多大了,成婚了没?”她难得见双宜对男子感兴趣呢,虽说宋时武人不受重视,但是郑苹行事一贯如此,不问这个。
双宜:“……挺大了,够做我爹的老光棍。”
“一下就从侠士变老光棍了?”云雁回嘿嘿笑,“娘,你就安心吧,我和傅叔都给她留心着呢,大不了就是多陪你几年,总要遇到合适的才能嫁。”
“自然是要合适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呀。”郑苹也重申了一下自己的立场,然后对双宜道,“但是你明日还是不能出去。”
双宜:“……”
“好好努力。”云雁回拍了拍双宜的后脑勺,打了个哈欠,自去睡觉了。
……
次日,云雁回又起个大早,自己驾了驴车,去大相国寺的花圃里取自己订好的时花,宋人爱俏,男女都爱花,更喜在头上插花,无论绢花、鲜花,好看就行。
不过,云雁回这回虽然也是卖时花,但与他人不同,并非一朵朵卖。
智生三兄弟早已在花圃等他,见他来了,便唱个肥喏,问年节好,云雁回也回了礼,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三人拿出一个个竹片扎成的动物形状骨架,有小猪、小熊、兔子等等动物,“只做了二十只。”
“够了,一下午应该能完售。今日早点回家,晚上不摆摊了,怪冷的。”云雁回说道。
而上午呢,他们自然是要在这里,将这些最新鲜的时花固定在动物形状的竹子骨架上,最后形成一个个鲜花动物。最好多用小一些的花朵,这样更为细腻。
宋时插花艺术已经十分普及了,有点品位的人家都会讲究点如何往花瓶里放花,卖精美插花成品的也不是没有。但是当智生他们听云雁回说要卖这样的“花束”时,还是惊奇了一会儿。
不过,当他们试着做了一个样品后,就觉得十分惊艳了。不难想象,今日那些小娘子们会如何抢着扑光身上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