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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平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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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泥猴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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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

  回头看往事,宛如一场梦,我们那么幼稚,那么天真,相互为了对方,摘掉身上的铠甲

  楔子

  从纽约起飞的航班于晚上九点降落在南州,一个穿着浅棕风衣的男士拖着行李箱站在咖啡店门口,店员为他拉开玻璃门,可他却抱歉一笑,摆了摆手,转而走进对面的麦当劳。

  咖啡店和麦当劳的顾客群很不一样,进去之后一股炸鸡香扑鼻而来,仿佛细细的颗粒沾染上他的风衣,让他顺利融入周遭的环境,笑容也轻快了些。有个长发女孩排在队伍的最前面,看背影个子挺高,声音听起来是个很果断洒脱的人,她指着餐牌点餐:“要一份儿童套餐,玩具可以给我黑色那款吗?”

  服务员在玩具堆里扒拉一番,抱歉地说:“只有粉色的了。”

  片刻后,他看见那个女孩端着餐盘离开,背包上挂着一只粉色玩偶,一晃一晃的,让人心情莫名很好。

  终于轮到他,令服务员意外的是,这个看似精英模样的男人说:“也给我来一份儿童套餐。”

  然后,他把那个粉色玩偶挂在了行李箱上。

  他选的座位离那个女孩很近,只是中间隔着一根宽又厚的四方柱,他们看不见彼此,但能听见那个女孩一直在打电话,边吃边说:“日了狗了居然晚飞,让大家休息四小时,等我到后再开会。”

  柱子后面的男人正在吸可乐,听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多年不见,许平安你还是有本事一开口就让我想教训一顿。

  女孩子家家的,像什么样子。

  不过这样也好,你没变,我也是。

  第一章

  离南州两个小时车程的小镇上,有一个黄毛小丫头和阿嬷(奶奶)住在一起,她每日无忧无虑地在田埂玩耍,捉了肥虫也不怕,拎回家喂鸡,阿嬷家的老母鸡被她养得肥壮壮,每天早晨都下两个双黄蛋。

  镇子里每旬都有集,阿嬷会把蛋攒起来拿到集市上卖,小丫头就蹲在竹筐前玩泥巴,一般日头升高时阿嬷就会提着空了的竹筐喊她回家。

  集市很热闹,她每天都要把攒的鸡蛋数一遍,数到二十个就可以去赶集了。记忆中见到沈熙知的那次,她也是数了二十个鸡蛋,但阿嬷说:“今天不去了,哩阿巴(你爸爸)要来。”

  “阿巴”这个词她并不陌生,隔壁王小胖的阿巴也很胖,西边火柴棒的阿巴是个细高个,镇子里穿最漂亮裙子的刘美丽的阿巴带着一副眼镜。

  但她从没见过自己的阿巴。

  阿嬷在门口一垄地里除杂草,她玩着指甲缝里的泥问:“阿巴叫什么?”

  “许建国。”

  “阿巴胖吗?”

  “不胖。”

  “瘦吗?”

  “不瘦。”

  “戴眼镜吗?”

  “没有。”阿嬷停下手里的活,偏头打量一脸好奇的她,似乎想说什么。

  “阿巴来干什么?”小小的她,还没能明白大人的世界,但她说对了,爸爸,是有事才来的。

  阿嬷重新开始拔草,低语:“去烧点水把手洗干净。”

  “哦。”她拔腿往煤炉去,听见阿嬷又说:“脸也洗洗。”

  五岁的她已经很能帮阿嬷做事了,烧水很简单的,只要接了水放在炉子上烧开就行。她踮起脚往镜子里看,里面一个小泥猴,她心里想:阿巴到底长什么样?

  还没来得及把自己洗干净,爸爸就来了。

  她呆呆看着篱笆外头的男人,阿嬷直起腰来,说:“来了啊。”

  走了几步再一看,问:“那是谁?”

  小丫头顺着看去,见爸爸身边多了一个小男孩,长得比王小胖瘦,比柴火棒胖,脸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像过年阿嬷贴在门上的娃娃。

  站在许建国腿边的小孩张口说:“奶奶好,我叫沈熙知,我爸爸叫沈忠义,我是跟许叔叔来玩的。”

  小丫头眨了眨眼,这人说话为什么和我不一样?

  许建国牵着小男孩进来,说:“隔壁沈主任的儿子,他和夫人平时都比较忙,这孩子经常跟我一块儿。”

  阿嬷不轻不重地恩了声,将小丫头往前推了推,许建国这才看到煤炉旁边的小泥猴,全然没有了与小男孩说话时的亲昵,而是有些尴尬地,问:“这是……都长这么大了啊……”

  小泥猴大声问:“哩是我阿巴吗?”

  阿嬷说:“不然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快喊人。”

  “阿巴!”

  小丫头忽然有些想哭,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觉得自己还没洗脸吧。她跑过去抱住许建国的腿,以前总见刘美丽这么做过的。还朝沈熙知伸手,想和他一起玩。

  可沈熙知后退躲开了,爸爸也将她扒开,推了推,说:“自己玩,我和阿嬷有话说。”

  她看着阿嬷,阿嬷说:“去玩吧。”

  ***

  她走两步回头,问小男孩:“哩跟我一起玩吗?”

  爸爸拉着他的手:“熙知你就在这里吧,乡下没什么好玩的,别弄脏了衣服。”

  小花看了看,没觉得他的衣服有多好看。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期待,那小男孩慢慢走过来:“我不会弄脏衣服,玩什么?”

  小花听见爸爸喊:“别去太远的地方。”

  她小声说:“去河里游泳吧!特别凉快!”

  小男孩脚步一顿:“那我不去了。”

  “哎呀也可以摸田螺啊,很好吃的。”小花顺手折了路边一根毛毛草递给他。

  他却不接,说:“好恶心。”

  小花把草插在头上,说:“不恶心,好看。”

  镇子里有一条小河,水清又浅,一到夏天小屁孩都来玩水,去的迟了就占不到好地方。小花心急,半路上拉住了小男孩的手:“我们快一点。”

  小男孩挣开了:“我自己走。”

  跑到河边一看,果然有很多小孩,都还带着小竹筐弯腰摸着什么,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

  小花说:“今天摸不着我们游泳好了。”

  小男孩看她站在河边把背心脱了,只剩一条碎花裤衩。他立刻蒙住眼:“你干什么!”

  小花笑:“弄湿衣服阿嬷会骂的。”

  说完后,一头扎进水里。

  她在水里像条泥鳅,蹿出来扯住男孩的裤脚,将他往水里拉。男孩吓得在水里乱扑腾,再也没了之前的小正经,小花咯咯笑着站起来,其实河水才没过她的肚脐眼儿。

  男孩稳住心神站稳,为自己的慌乱红了脸。

  她在水下牵着他,说:“别怕。”

  他挣了挣,这次却没挣脱。

  岸边的小孩们开始唱:“脏小花,没有家,没有阿巴和阿妈。脏小花,没有家,没有阿巴和阿妈。”

  “他们在笑你吗?”男孩问。

  “恩。”小花点点头。

  “你不生气吗?”

  “有点。”

  男孩忽然带着笑,小花没仔细看清,听他说:“你应该揍他们一顿,这样他们就不敢再笑你了。”

  “阿嬷说打架不是好孩子。”

  男孩再接再厉:“你应该告诉他们你有爸爸,如果他们不听,你就打赢他们,这样他们就不敢再说你了。”

  小花思考了很久,小声说:“我以前不知道有阿巴。”

  男孩指着岸边:“现在知道也不晚。”

  小花站在水里大声喊:“我有阿巴!”

  黄小胖唱的最大声:“脏小花,骗人精,没有阿巴和阿妈。脏小花,骗人精,没有阿巴和阿妈。”

  你应该打赢他们,这样他们就不敢再说你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已经听习惯的嘲笑在这一日变得格外不能忍受,脑子里都是他说过的这句话。小花一步步走向岸边,面对那一张张嘲笑的脸,伸手一推。

  黄小胖没防备,跌在石头上划破了手掌,小花喘着大气,稚嫩的胸口起起伏伏,脸庞也被太阳晒红,她收回手,紧紧攥在背后,说:“我阿巴来看我了!哩不要这么说我。”

  跌倒的孩子嚎啕大哭,站起来揪住了小花的头发,她那还来不及梳理的一头乱发成了把柄,只能低下头随着牵拉晃来晃去。有更多的孩子冲过来围住她,一只只小拳头砸在她没穿衣服的背上,小花透过缝隙找寻男孩的身影,见他站在水中,唇角带笑。

  渐渐的她看不见他,脑袋被越压越低,她的双手压在石头上,慢慢地撑起自己的背脊,她肚子里憋了一团气,面红耳赤地推开围住她的人,两条细胳膊胡乱地挥舞着,猛地一甩头,将扯她头发的黄小胖摁在了地上,黄小胖的肚皮可比石头滩舒服多了,小花扒开腿坐在上面,捏着他的鼻子问:“哩以后还敢不敢了!哩说话!哩说我有阿巴!”

  黄小胖嗷地大哭,就是不说话,也忘记推开肚子上的小花。

  所以大人们到时,看到的是小花欺负了黄小胖。

  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因为小花生平第一次打架,就被第一次来看她的阿巴撞见了。

  她很无措,回头找跟自己一起来的沈熙知。男孩湿漉漉地从水里出来,拉着许建国的手,什么都没说。

  “我……我……”她有点想哭,怕阿巴不喜欢她。

  许建国的目光从小花转到手边,哎哟一声将沈熙知抱着就走,一路念着:“感冒了可不得了。”

  小花忽然放心了,因为阿巴没骂她。

  回到家,奶奶烧了一大盆热水,小花不敢进去,蹲在篱笆外头,手心里有血,刚才被石头刮破的。

  很久很久以后,屋里飘出饭香,她的肚子咕咕叫,开始小声唱歌:

  天黑黑,欲落雨,

  阿公仔举锄头仔要掘芋

  掘啊掘,掘啊掘,

  掘着一尾漩鰡鼓,

  ……

  阿嬷走出来说:“吃饭。”

  小花跟着阿嬷进去,仰头说:“打架不好,我以后不会了。”

  阿嬷恩了声,指指脸盆:“洗手。”

  小花扬起笑,搓了肥皂泡泡,虽然手很疼,但还是要洗干净啊!

  ***

  当晚许建国和沈熙知借住在刘美丽家,第二天早饭后,小花发现沈熙知一直在掏耳朵。

  “哩怎么了?”她问。

  “里面难受,嗡嗡的。”他说。

  小花说:“是不是昨天游泳进水了?”

  小男孩略微紧张:“那怎么办?会聋吗?要打针吗?”

  小花说:“我跟阿嬷说一声吧。”

  “我不要打针。”男孩拉住了小花。

  小花想了想:“那我帮哩想办法啊。”

  男孩愣住了,看了她好久。小花见他吓坏了,牵住他的手往外走:“我去摸田螺啊,哩在这里等我不要跑。”

  “喂!”他想叫住她。

  可她跑得太快了。

  只等了一会儿就看见她出现在拐角,身后跟着以黄小胖为首的几个小孩,孩子们口中唱着:“脏小花,没有家,没有阿巴和阿妈。脏小花,骗人精,没有阿巴和阿妈。”

  可她好像没听到一样,笑眯眯朝他跑来,小手一翻摊开,昨天被划破的口子被水泡得胀白,上面躺着两粒黑中透绿的田螺。

  她说:“哩用这个很快就好啦。”

  她说:“这样就不用打针啦。”

  黄小胖和其他孩子站在几步外唱歌,他皱眉头:“好吵。”

  可小花一点都不在意。她蹲下来找了颗干净的石子,砸碎了田螺屁股,有汁液顺着尖尖淌下,她说:“快快。”

  快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揪住了他的耳朵。只感觉有液体顺着耳道滚进去,好像流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带来片刻清凉。

  ……比打针好多了。

  再抬头,是小花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问她,“你是傻瓜吗?”

  小花说:“我不是傻瓜啦,我不让他们唱他们就不让我摸田螺啊,没关系啦,我跟阿嬷说不打架了。”

  “笨!”男孩突然红了脸,避开小花往前走。

  “哩要跟我玩吗?”小花跟上去,指指田埂,“那里很好玩。”

  她奔奔跳跳往田埂去,小男孩原地站了站,后不自觉地跟上。他把奶奶早晨给的糖都翻出来,整整抓了一手,嫌弃地说:“给你,我不吃这种。”

  她宝贝地含在嘴里舍不得咬,口水泛出来吸溜吸溜地问他:“哩能经常过来玩吗?”

  “为什么?”

  “哩来玩我就有糖吃了。”

  “糖不好吃,巧克力更好吃。”

  “巧克力是什么?”

  男孩想了想:“你个土包子,跟你说你也吃不到。”

  她不在意,嘻嘻笑了下:“我爱吃糖。”

  男孩一时没说话,后问她:“你叫什么?”

  “小花啊。”

  “这不算名字。”他说,然后看她指着田埂边黄灿灿的野花说:“阿嬷说我是这种小花。”

  “原来你没有名字。”男孩说。

  “有啊,叫我小花嘛!”

  ***

  男孩瘪瘪嘴,正想再打击她几句,就见这泥猴从地里抠出一条大黑虫,大黑虫在她手里疯狂扭动着,让人看着恶心想吐。男孩啊一声叫起来,拔腿往回跑,小花在后面追着他,手里举着那条虫子,说:“哩别怕啊。”

  接下来,这个叫沈熙知的男孩再也不肯离开那个小院半步,也不肯再接近叫小花的泥猴,孩子们都回来了,大人说话时就显得含糊遮掩,小花蹲在鸡圈边,听见阿嬷说:“我就不去了,哩们高高兴兴的就行。”

  还听见爸爸说:“怎么能没个长辈呢,妈您是不是生我气了?我也是没办法。”

  小花心想,阿嬷才没有生气,阿嬷今天一早买了肉,是喜欢阿巴的。

  沈熙知知道的比小花多,听爸爸说许叔叔要结婚了,还让他做滚床小孩,这样可以让许叔叔的老婆生小弟弟。可他不明白的是,许叔叔为什么不和这个泥猴的妈妈结婚?

  许建国觉得办喜事没个长辈在面子上过不去,说来说去把老人家说烦了,阿嬷指着正撅屁股喂鸡的小花说:“我去了她怎么办?带过去哩媳妇能同意吗!”

  许建国支支吾吾:“就不能邻居家放两天?”

  “放哩个狗屁!”阿嬷拍了桌子,把两个孩子吓一跳,小花转过身,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惹阿嬷生气,要知道,阿嬷生气就没肉吃了。

  阿嬷沉着脸开始剁肉,挥着菜刀下定论:“哩再找个也是好事,女人的心都不大,我们就不去参合了,自己把日子过好,生个白胖小子,好了,摆桌子准备吃饭。”

  许建国点了点头,说:“到时候领回来给您瞧瞧。”

  阿嬷没期待,扬声喊道:“小花过来洗手!”

  铁盆肥皂盒碰在一起叮当响,小花蹲在地上,记得要用肥皂抹抹脸,可还是没怎么洗干净,幸好阿嬷和阿巴都不在意,她庆幸地坐上桌,发现只有那个叫沈熙知的男孩一脸嫌弃,绝对不碰她夹过的菜。

  这天阿嬷做了好几个菜,小花目的明确,只夹阿巴面前的那盘肉。

  ***

  阿嬷家有一台老电视,吃完饭,小花挤在阿巴身边看电视,许建国问沈熙知:“熙知你爱看哪个台?”

  阿嬷家的电视不常开,小花只要能看见上面有人有声音就挺高兴,她憧憬地看着沈熙知,听他勉为其难地开口:“这个点儿童台有猜字节目。”

  然后小声嫌弃:“这电视怎么这么破啊?”

  许建国依言调到儿童台,左边坐着小花,右边坐着沈熙知。

  小花默默记下时间,决定以后要缠着阿嬷看这个台。可只看了一小会儿她就觉得无聊,开始东摸摸西蹭蹭怎么都静不下来,倒是沈熙知,每次都能猜中。许建国夸奖道:“熙知真厉害!”

  小花也觉得他好厉害,默默蹭到他身边,好奇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十分不同的男孩。

  沈熙知扬着得意的脸庞:“这有什么,我都上一年级了。”

  然后警惕地看着小花的手指,离她远了一点。

  小花问:“上学就能这么厉害啊?那我也要上学,阿嬷,我什么时候上学?”

  一句话,问倒了房间里的两个大人。

  阿嬷摘掉围裙,说:“趁着天亮,早点回去。”

  许建国说:“我再陪陪您。”

  阿嬷哼了一声:“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回来看过,行了,知道哩呆不惯,走吧。”

  小花看阿巴还有话要说,可阿嬷沉了脸。

  匆匆到来的阿巴又匆匆离开了,小花站在篱笆旁看阿巴牵着沈熙知的手,没有回头。也没有人再提到她上学的事。

  晚上睡觉时,她问阿嬷:“为什么阿巴不住在这里?”

  阿嬷翻了个身:“你阿巴有出息,快睡觉,不许说话了。”

  小花闭上眼,听阿嬷轻轻吟唱——

  天黑黑,欲落雨

  阿公仔举锄头仔要掘芋

  掘啊掘,掘啊掘

  掘着一尾漩鰡鼓

  伊呀嘿都真正趣味

  阿公仔要煮咸,阿妈仔要煮淡

  两人相打弄破鼎

  伊呀嘿都啷当锵当呛,哇哈哈

  ……

  爸爸的到来只是一个小插曲,一觉睡醒后,小花就忘了。

  她依旧每天捉肥虫,玩泥巴,脏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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