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魄力:召见
照神历二三六年冬,蓬莱飘雪,千山尽白。蓬莱阁后头的梅园正是一年中景色最美的时候,无数罕见的奇株葩吐丹砂,绿叶漫卷,只照得一方院落莹莹有色,几若春回。
只可惜,这幅美景向来只有少数人才能看到,而那些有资历、有能力欣赏这漂亮景致的人,又大都历经世事,不大关心这俗世景物了。
不过今天有些异常。负责打理园子的小童大清早来此剪梅扫雪,忽然瞥见院落那头有人影摇曳,其周身灵光点点,气势巍峨,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的小同袍,当是极少见外出的阁内老祖们。
只没有一点儿预兆就出关,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就是不知……这究竟是哪一位?
小童儿假装认认真真做事,却偷偷用眼角余光轻轻瞥了一眼,恰好看见了一角幽潭般的深蓝色衣袍。那袍子做工朴素,样式简单,上头的花纹暗淡到几近于无,可是再加上腰间一缕同色宫绦,鬓间一枚同色步摇,这位登时就多了几分妩媚女子气息,而其身份名讳,也在瞬间就蹦到了小童的嘴边。
“掌——”
“嘘。”
蓝色衣袍的女修轻轻抬手,将食指抵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童立刻噤若寒蝉,垂头恭立,眼角余光却追随着这位,看她不疾不徐踏着积雪绕园子走了一圈儿,采摘了一朵尚未完全绽放的红艳梅花。
“梅花香自苦寒来。”女修叹息了一声,接着又清脆地笑了一声,“宝剑锋从磨砺出。”
小童听得似懂非懂,但对面那位大人物显然不是说给他听的。这边话音未落,那边蓦然红光杂着金光煊赫而起,有灵气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在院子中势不可挡地冲刷了一遍,却没有颤动哪怕一枚花瓣,一捧冰雪,自能见其人对灵气超凡绝伦的微控能力。
“吾未见其苦寒与磨砺。”
有人踏着金光走近。小童根本不用再去偷偷乱瞟,只感受着空气中璀璨显摆的灵气动荡,他哪怕是用脚后跟去想,也知道是哪位老祖宗拨冗至此了。
听后来者的这句反驳之言,蓝袍女修嗤笑一声,满满的不以为然:“小师叔,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但您这未免有些眼高于顶了啊。难道只有咱们当年的日子才能算得上苦难么?那孩子一回山,身上的血腥气和死气把我都惊得不行,您还要他怎么苦寒,哪般磨砺?”
后来者也不动怒,只是笑道:“掌门心疼小孩子,当年宠云棠,今日宠陆漾,皆是一般无二。不过那也是你的门下,你爱去惯着捧着,老夫早看得开了,随你去吧。”
女修笑眯眯地将梅花簪于发髻之上,莞尔抬步,只是走了几步之后,她倏尔回头,目光静静地在后头伫立的那师门唯一一个长辈身上逡巡了一会儿,方才继续前行,漫不经心一样地淡淡道:
“师尊遗脉,华阴敢不爱之?”
……
于是陆漾得知了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消息。
“谁?”他刚刚在千秀峰向四位师兄师姐大礼相拜完毕,正准备用嬉笑和眼泪这双管齐下的功夫拉近同门情谊,忽见方才就被飞剑召走的云棠从天而降,然后他就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睁大眼睛发问,“谁要见我?师尊你怎么突然就学会开玩笑了?”
云棠往下一指,陆漾乖乖半蹲下身子,配合着让自家师尊狠狠拍了自己后脑勺一巴掌:
“有徒儿这么污蔑师父的么?你也别装作听不懂!”
“徒儿就是听不懂!师尊你就是在开玩笑,而且一点儿都不好笑!”
宁十九被虹歆硬拉走了,楚二、武缜在闹腾了一番之后也悄然退去,没有跟来这千秀山巅。现在陆漾周围都是见过他小时候泼皮模样的云棠一脉,所以他耍起赖来,那真是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徒儿资质愚钝,师尊不好好与我说正经话,徒儿可不理你了,好容易与师姐师兄再见面,真当珍惜好时光,把酒临风,赏梅弄雪,岂不痛快——”
疯和尚和当年相比,仍旧没有丝毫长进,还是那么疯疯癫癫的呆傻样子。听到陆漾这么一说,他立刻就给云棠拆台,高举双手转移话题:“我有好酒,小师弟喝不喝?”
陆漾马上道:“就怕四师兄你喝不过我。”
这话酒鬼老二听着就不舒服了,迅速插话道:“小师弟死过一次口气见涨啊,老四喝不过你,你看看你二师兄如何?”
“尔尔。”
陆漾的这两个字激起了众怒,顿时好几只手扯住了他的胳膊,这便准备拉他去喝酒,就连一向不喜欢饮酒的狄飞也跟着哼了一声,目光不善,像是在思考着要不要把这狂妄的小师弟灌死一回,好挫挫他的傲气。
云棠捂住额头。
“漾儿啊。”他有些无奈地重复了一遍,“为师没有骗你,也没想着坑你,更不是什么玩笑话,而是你的师祖真的想见你一面。喏,这儿还有证物呢。”
他一翻手,小心翼翼地托着一朵半开的红色梅花,展示给包括陆漾在内的所有弟子看。
就在众弟子十只眼睛的好奇凝视中,这朵梅花慢慢变得坚硬透明,由一朵有生命的植株,一点一点转化成了玻璃钻石似的物体,颜色也由深红转为幽兰,隐隐带出了一抹上位者的风范威势。
众弟子肃穆,戚柒带头,五位弟子皆向那蓝色梅花行半礼,以示对嫡系师门长辈兼整个蓬莱的掌门人的无上尊重。
陆漾亦一丝不苟地行礼,在他心中,华阴女仙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这让他对这位嫡系师祖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感情。
他知道,如果——只是如果——他选择堕入魔途、以杀证道的话,他的师尊会痛苦摇摆,他的二师叔会执剑以对,他的三师叔会避而不见,他的四师叔会设计伏杀,他的几位师兄师姐会看着云棠的抉择行事,御朱老祖则会想着从他身上捞一笔……所有人都在做着自己的选择,有人会害他,有人会远离他,有人还在踌躇彷徨,而只有一个人,会不顾正道言语,悍然正面助他。
当年入魔后,他和华阴女仙见过一面,曾试图杀掉对方以刺激天道,但是被对方那近乎无赖的信任与爱护吓得仓皇逃遁,余生皆对这位师祖避而远之,压根儿不敢主动去见她——这位比云棠还要惯着小辈,一张口就声称会无条件支持陆漾反正道,而且不问前因,不提后果,不顾世人冷眼,不屑天道惩罚。这份人情太大太可怕了,陆漾还不起,所以干脆不接。
更后来,陆漾听闻三师兄狄飞远赴绿林杀妖屠魔,身负重伤,继而音讯全无,他悄悄地过去想救人,在战场上又一次撞到了同来救人的师祖大人,并从她那儿听到了一句话,那句话让他对蓬莱背叛他之人的恨意最起码消弭了一半——以他那时的魔性,是准备除了本脉之外都不留活口的,可遇见华阴之后,他后来上蓬莱岛,只杀了最开始计划中的三成人士。
华阴说:“师门之殇,于吾师始,于我止,众弟子命由我出,天道不动。”
陆漾当时转身就走,根本不敢继续往下听,怕女仙冲过来要替他分担天劫和天道令下的其余追杀,让他被动地接受那份又大又可怕的人情。
这一次……呢?
这一次,他可没有入魔,师尊尚在,山门和睦,还有天君大能随身想陪;世间对他不爽的人自然有,可处心积虑要干掉他的人似乎只活在传说中,要不然就是困于天壑某只大鸟的拘囿圈子里……不管怎么看,他的小命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威胁,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好像不必要老祖宗来滥发善心吧?
那就是有别的事情?
陆漾不明所以,胡乱猜测了一番,最后无奈地叹口气,看向云棠。
云棠被他的叹息声气得都要笑了。待众弟子行礼完毕,他将蓝色的花朵交到陆漾手中,看了一眼自家弟子发髻上的奇怪鲜花,想劝他改簪这朵,但想了想,并没有多话,只是道:
“掌门在蓬莱阁等你,你去不去?”
陆漾慢吞吞地把这朵蓝色的花别到耳朵后面,然后向着蓬莱阁的地方拱手一拜:
“师祖相邀,弟子惶恐,岂敢不从?”
……
看着垂着眼帘跪在中堂的孙子辈嫡系小弟子,华阴女仙蹙起眉头:
“你这是何等态度?”
陆漾抬起头,露出他那张肃穆而阴沉、简直就要悲戚啜泣的脸——那张脸看起来十足像是参去加某位的葬礼,而不绝不像是来拜见师门长辈,难怪华阴要不舒服。
听见掌门人相问,陆漾一本正经地开始喷成语:“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他旁边站着的云棠差点儿和他一起跪了下去。
华阴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小棠,你这弟子忒的有趣!”
旁观掌门人召见小弟子的御朱天君跟着点头,笑吟吟插话道:“师侄女,你还不知道吧,这小家伙可不仅一张嘴巴好玩儿,他的身份也很值得关注呢。”
“身份?”华阴女仙刚才没怎么仔细去看陆漾体内气机走向,如今得御朱提醒,凝眸一瞥,当即笑容未褪,却又拧起了眉头,“妖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