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魄力:心痛
照神历二三六年冬,蓬莱死了八年的弟子突然回山,这惊动了一些人,但更多的人对此兴致寥寥,毫不过问。
然后过了新年,到了照神二三七年,立春的那一天,蓬莱掌门人宣布闭死关,资历最老的那位御朱老祖同样也闭了死关。入关前,两人联名点了三代中的云棠打理蓬莱诸事诸物,让二代长老们又是郁闷又是不服。但没人能抗得住一代老祖宗和现任掌门人的联名之威,此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就这样,云棠名号前头多了“代掌门”三字,而他的弟子们也沾着他的光,凭空多了一堆凌驾普通四代弟子的权限,比如说,去百幻墟转一圈儿;再比如说,去禁地长生湾缅怀先烈。
当然,权限是权限,但几乎没人真的要动用这些荣誉远甚于实质的东西。先不说四代和遥远的一代、还有那惨烈的战争已经有了时间的隔阂,感情已淡薄到了一定程度,不会有事没事儿跑去给自己眼球找罪受;单是说进入禁地要付出的代价,便足够让这帮四代穷鬼们望而却步了。
因此,没人知道百幻墟里有人在里头飘荡了数日之久,也没人知道长生湾里有人一寸寸地寻找着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这掌门之位的变动、弟子权限的给予,全都是为了那一个人。为了给那个人大开方便之门,并且在开门的时候适当掩人耳目,掌门人、老祖宗、云棠,还有许多知情的弟子,都默默地做了许多贡献。
对此,陆漾记在心底,也只是记在心底。
因为在他本人看来,要数哪个付出的最多,那一群蓬莱人士加起来都比不过他。
他为了潜入不经常开启的百幻墟,前后砸了无数资源,几乎把宁十九当年搜刮翠羽山庄百家仓库得来的货物消耗一空;而为了能在先辈埋骨之地的长生湾不受亡魂——还是嫡系老祖的亡魂——挑起心魔,他硬逼着自己连悟了数个小道,外加以动摇根基为代价,用秘法把自己的境界硬生生拔高了一阶——很好,他现在和云棠平阶了,但如果他不用妖族手段和破法则武功,只凭着修者该有的修为去挑战云棠的话,师尊大人一个能打他十个。
“老子的前途!老子的潜力!老子越阶挑战的荣耀!老子同阶第一的尊崇!都没有了啊!”他这么对宁十九咬牙切齿地抱怨,“说到底,我去禁地还不因为那两个老不死的要和龙月打仗,我给他们出苦力,自身可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可师尊师兄他们却还觉得我占了天大的便宜,哼,真是欺负人!”
“你以为弄出这种委屈的表情我就会信你?便是天下人都委屈得要去哭长城,你陆老魔也不会吃上半点儿亏吧?”
宁十九毫不客气地打断陆漾的哭诉,一记白眼奉上。
他现在躺在千秀峰山巅小院里的海棠树底下长吁短叹,手指按着的腰肋处裹着一圈一圈的绷带,依稀能瞧见当初伤重染血的痕迹。不过,他目前的状态比一开始要好得太多了,陆漾刚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这位天君老爷被腰斩了呢。
按说这蓬莱如今没了鬼魇,应该没什么人能伤到宁十九,遑论这么沉重的伤势。所以陆漾就多嘴问了一句,得到的答案超乎他的预料,让他吃惊之余沉思了好一会儿,仔仔细细把这事儿琢磨了一番——这伤是虹歆大师姐搞出来的。宁十九与她谈话的时候察觉到了杀气,可也没想到这位说出剑就出剑,一点儿都不避讳外头仙师同门。猝不及防之下,天君老爷胡乱应战,还手的时候又下意识克制着自己的力道,这就让虹歆抓住了机会,给他来了一记狠的。
然后局面就被宁十九完全控制下来,他当时气得几乎要翻脸,可这么多年随陆漾走南闯北,见识和思维都与刚从天上下来时有了很大的不同,所以他克制再克制,用尽量温柔的语调问了虹歆几句,便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来也简单,虹歆此举不过是为了再次验证一下宁十九的身份,外加以此弄伤自己,讨得养伤的名头躲开蓬莱诸人罢了。
她那一剑和这一句解释玩得极为成功,宁十九露了一手正气堂皇的电光绝技,把她直接反震到了茅屋外面的瀑布里头,让瀑布之水刹那成了狂舞的电流银蛇。当是时,雷音轰鸣,声势冲霄,七尺峰半山腰处凭空落下七八个刺眼的霹雳,蓬莱只要没眼瞎耳鸣的人估计都注意到了此处的小规模战斗。
于是虹歆理所应当地吐血告退,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楚二对她的伤势和闭关念头不疑有他,挥挥手就放她走了,但是,他对在现场的宁十九却冷眼相向,表情阴沉得简直能滴出水来。要不是念着宁十九对陆漾有大恩,估计这位就要直接拔剑,吼一嗓子“天君赐教!”,然后扑上来拼命了。
可楚二虽没有明确表示,甚至还强撑着淡然把宁十九送回了千秀峰,不过,天君老爷腰间的伤却养了足足百天才痊愈,若说里头都是虹歆的功劳,没楚二暗中动的手脚,宁十九打死都不信。
因此,在他看来,自己才是吃了最大亏的那个,陆老魔跑他前头哭委屈,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话可不能这么说。”
陆漾捏捏眉心,脸上多少露出了一些疲态。他这些日子把蓬莱转了个遍,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瞧在眼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都记在心里,该拿的不该拿的通通先收了再说……可即便是这般搜刮情报和资源,他还是觉得心中没谱。
这一日,他终是吃下了最大也最难搞的那块“蛋糕”,当即就被撑得不行,赶紧晃悠悠地回千秀峰的小院子里修养消化——现在云棠搬去了蓬莱阁,这山巅的院子就被陆漾老实不客气地据为己有了。
听他这么含糊的一句话,宁十九也皱起眉头,问道:“那怎么说?你要比我吃亏还大,莫不是也受了伤不成?”
“受伤?那算什么啊……”陆漾叹息着,脚步有些沉重地从宁十九面前走过,背抵住海棠树,就这么慢慢滑坐到地上,“隐疾你懂么?心病你懂么?哼,摆在明面上的伤口,也没见过几次能伤筋动骨的。”
“没伤筋动骨我也躺足了一百天。”宁十九立刻就顶了回去,然后才发觉不对,“老魔,难道你有了什么伤筋动骨的隐疾和心病?嗯,莫不是累坏了,外加这些天我没照料着你,你就欲求不满,变得不举——”
“宰了你啊。”
陆漾一口打断他的话,瞪着眼睛向他示威。可在宁十九看来,陆老魔那模样和语气都显得病恹恹的,这位平日里偶尔会流露出来的霸气和戾气今天也一点儿未见,倒是虚弱之气前所未有地窜出了苗头。
“什么情况?”宁十九心里亡魂大冒,继虹歆之后,他居然又看到了陆漾头顶也亮起了死兆星,“老魔,你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嗯,春天嘛,古来文人墨客都喜欢伤春悲秋,我这也是应个景。”陆漾满不在乎地笑起来,虽然宁十九看他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觉得敷衍和苍白,“不过呢,你这头胸无点墨的野人自没那般雅量,如此情怀,说了你也不懂,还是不说了吧。”
“嘁,古今百万年,无病呻/吟的家伙可没几个长寿的,你可不要胡乱自喻。”宁十九没好气儿地提醒他,只觉得陆漾头顶的死兆星太过闪人眼,明晃晃得看着好不真实。
陆漾却对他的好意并不怎么心领:“那是因为古今百万年,诗人中都没有修者,修者中也没有我。”
见这位又要当那卖瓜的王婆,宁十九狂翻白眼,觉得自己肯定是眼睛出了毛病,看一个一个都要死,可与鬼魇打过交道的虹歆现在活得比他都还要滋润,陆漾更是祸害遗万年的典型,想来就是突然和魔主狭路相逢、正面对上,要死也是自己这个权当监护人的天君老爷先死,陆漾那老魔头怎么着也能硬挺到最后,最终是死是活亦尚未可知,一不小心,他悍然翻盘了应该都不在话下……
就在这时,他听到陆漾小小地吸了一口气——不是叹气,而是咬着牙关,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百分百是抑制不住疼痛而发出的声音,宁十九有些讶异地看着陆漾,他还没见过有什么伤能逼得这位打了无数场硬仗的前真界第一人如此失态:“你怎么了?”
问题是一样,可这次他的口吻却比方才强硬了一倍不止。陆漾也自知瞒不下去了,只好一手抚胸,一手遮脸,仰天长叹道:
“我心痛。”
“什么?”
“心痛啊心痛,心塞塞,心绞痛,心肌梗塞……”
“停停停!”
宁十九一拳头砸在地上,把云棠好容易补好的地板捣出了一个小坑。碎石纷飞,尘屑四溅,而天君老爷的咆哮却比任何碎块都飞得更快、更高、更戳人:
“你这厮,还能不能说人话了???”
“喂喂,我说的怎么就不是人话了?”陆漾发出闷闷的笑声。他搁在胸口的那只手软软滑落下去,可他挡住面孔的另一只手掌却毫不放松,依旧牢牢按在面庞上,遮住了他投向外界的视线,也遮住了宁十九想要看他的目光,“我刚刚下了一个决心,准备去杀一些人,事前先为这些人心痛个一息两息,怎么,不对吗?不好吗?”
杀人……杀人当然不对也不好,但首先要看看杀的是谁。
宁十九听着陆漾丝毫不带笑意的笑声,再瞅瞅对方头顶那像是玩笑一样的死兆星,忽的沉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