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梦者

  莫利安一直没有上床来睡,乌达木一开始还觉得背后空落落的。

  后来他迷糊起来,最后一次回头去看,他看到莫利安一个人坐在门口,屋檐下，抬着头看着天空中的月亮。他的脸被月光照得很明亮,但乌达木只能看到一点点侧脸。

  那么大的一团缩在那里，看起来很孤单的样子。

  第二天清早莫利安就不在了。

  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带走,衣服、食物，这些都没有动，只带走了一年多前乌达木送给他的弯刀,或许他还带了别的,但是没有人发现。

  乌达木一连几天都还反应不过来。

  早晨醒过来觉得莫名的冷,迷迷糊糊摸了摸，身边是空的，才想起来已经没人会像小狗一样推也推不开地黏着自己。

  白天跟着师傅学刀,视线往一边屋檐下瞥,常常还以为会有人蹲在那里一边啃着什么沙枣,一边眼睛明亮地看着他，噗噗噗地吐出几个核儿。

  吃饭的时候没有人吃得像有了上顿没下顿一样，大家都是安安静静的，连烤肉咬在嘴里都好像难以下咽。

  真正意识到莫利安已经走了，是在好多天以后。

  那天夜里乌达木睡懵了，突然觉得自己被什么人勒得喘不过气了，下意识往后面推了推，“你过去一点。”

  刚刚说出这句梦话，他就醒了过来。

  月光从窗户投进来，乌达木没有转身就知道后面是空的。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地意识到，有个人不在了，他可能在这片沙漠上独自前行，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唯独不在自己的身边。

  ——这种想法在脑子里转了很久。

  他拼命地去想、拼命地去想，越是想，越不能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他以为自己会难受得睡不着，但最后困意袭来，还是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一晚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睡得很不安宁。

  一晃又是一年，莫利安走了已经一年了。

  乌达木觉得这个人的印象在脑袋里有些模糊起来，并不是忘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常常会有种错觉，好像这个人的存在完全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样。

  时间越久，越开始怀疑这份记忆的真实。

  如果不是这一年，他第一次参加了部族大比，再次遇到了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莫利安，或许这个人的存在真的就会像风吹过沙山一样，最终消失不见。

  然而这出乎意料的再相见，却是把莫利安这个名字，以另一种完全不可能忘记的方式深深刻在了他的心脏上，每每想起来不知道是对于之前的怀念多一些，还是对于后来的痛苦多一些。

  乌达木十八岁，在部族里已经能说得上话。

  所有人都明白他是老族长培养起的接班人，虽然总有那么些人看不过眼，但大多数人还是满意的——温和有礼，有耐性有能力，重要的是战士天分还很不错，大多还是看着这个孩子长大，都是一个部落的亲人，感情也深。

  第一次跟着部族里的勇士去王都参加大比，平时再老成，到底还是个没出过远门的孩子，一路上看得眼花缭乱新奇不已。

  ——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了莫利安。

  那个人一年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一些，神色举止也有些变化，牵着一头毛皮斑斓的狼形怪兽站在街角，仿佛在等人。

  乌达木正在震惊，然后就看到莫利安背后走出几个人。

  那几个人有的还很稚气，有的却很成熟，一个瘦猴一样的小个子一把就把莫利安脖子搂住了，因为个子太矮挂在他身上，然后开始嚷嚷。

  “族长！乌兹卡西他们又去喝花酒啦……你怎么也不管管？”

  然后一个大个子一阵风一样从巷子里跑出来，衣服都没穿好，一边跑一边喊：“吉尔你又说我坏话！族长，你可不要听他的……”

  大个子腆着脸，一边搓手一边看莫利安。

  莫利安笑起来，一手在大个子后背上拍了拍。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乌达木才发现自己的表情已经呆了很久，他回头看向自己部落的同伴，发现他们都神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乌达木满脑子都是刚刚的“族长”。

  ——莫利安做族长了？为什么，这才过去一年，这之间发生了什么？这就是莫利安离开黑蛮卡部落去做的事？这是他想要的？

  他满脑子混乱的思绪，前面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原地站了很久，连忙加紧脚步跟上去。

  ——莫利安过得很好。

  乌达木觉得自己应该挺高兴的。

  这些年来黑蛮卡部落的运气不错，在比试中一般能够冲进第二轮。

  第一轮淘汰赛，刚刚胜出一场，第二场去抽签的人回来的时候表情很怪，乌达木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中就是一跳。

  下一秒，这个人开口：“你们知道……我刚刚看到谁了吗？”

  说完看了乌达木一眼。

  果然，黑蛮卡部落的第二个对手是莫利安部落。

  如果这一场输了，他们就要直接退出二等大比，失去接受“神宠”的资格。随着和莫利安部落的比赛越来越近，乌达木就越来越不安。

  久别重逢应该是一件好事，但他却有些不敢看到莫利安。

  他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他会像以前那样眼神明亮，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炽热又纯净吗？乌达木脑子里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越想越有莫名的畏惧。

  他为什么要走？他要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自从莫利安离开以后，一直被刻意忽略了的各种问题，此刻突然一齐涌上心头，乌达木外表看着还和平常一样，但其实已经有点心不在焉。

  他还会不会像小狗一样贴着我，不摸摸头就不好好吃饭，乖起来黏人的不得了，不乖的时候也别扭不过三秒，哄一哄就很高兴？

  他睡觉的时候还磨不磨牙，明明是不搂着人就睡不着的，他现在怎样睡？

  ……他还记不记得我？

  但是乌达木忘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忘了。

  莫利安是个疯子一样的战斗狂。

  后面的事乌达木不敢再去回忆。

  他们被打得很惨，对方几乎是莫利安一个人在打，面对着昔日的同伴这个人杀起来也毫无任何压力，乌达木被按在地上，看着同伴的血溅了一地。

  从未有过这样的屈辱。

  四个人一起按着他，莫利安像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一个个碾压着打倒自己过去的族人，将他们的四肢折断，踢下场，然后在全场的掌声中骄傲地走过来。

  莫利安蹲下来，轻轻摸了摸乌达木的脸，声音有些奇怪。

  “笨蛋……你怎么哭了？”

  直到这个时候，乌达木都并没有厌恨莫利安。

  他知道这个人是怎样的，他不会留手，因为这个人、从小像一头野兽一样长大的孩子，他的世界真实血腥、行动只凭直觉或者说是本能，向来是如此。

  乌达木以为自己满心愤怒，但当莫利安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脸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水流了一脸。

  欢呼声里，他明明并不伤心却哭得像个孩子。

  真正的打击是在回去的路上。

  遇到强盗团，原本保护老弱的勇士在之前的战斗中重伤，所以包括他们在内，一共三十一个人全部死光。乌达木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他的队友，养育他的姆妈，教导他的老族长，全部因为这次变故死去。

  老族长把族长的号角放在乌达木手心里，乌达木骑着一头驼兽在最后几个人的护送下突围出去，赶路一天一夜，一个人回到部落的聚居地。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那是乌达木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部落中流言四起，他太年轻，又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处处受气又不得不忍下，学着动用以前从未想过的那些手腕，阴谋、阳谋，统统都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有人愿意跟随，也总有人决裂。

  那也是孤独的感觉最为浓烈的时光。

  他和乌索娜都是老族长养大的孤儿，再没有别的亲人，为了妹妹不得不成长起来，但这些想法，内心的懦弱统统都只能藏起来。

  他想要妹妹干干净净的，这是最后的底线了。

  大脑都像被掏空，整晚整晚睡不着。

  有的时候明明疲惫得手指都抬不起来，但是情绪太过紧绷，只能偷偷弄一点烈酒麻痹神经，借着那种旋转的眩晕趴在床边眯一会儿。

  最难受的时候会有幻觉，他自己和自己说话。

  说着说着说到小时候，那个时候有人宠爱、有人依赖，每时每刻都被需要，那时候的烦恼对于此刻来说都是那样甜蜜，天真的烦恼令人怀念。

  ……

  然后他会想起莫利安。

  怨恨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乌达木知道莫利安没有错，但他忍不住会想那个时候要是莫利安哪怕手下留情一点点，他们的伤亡不那么惨重，最后的结局是否会不一样，他自己也不用活得这么辛苦。

  乌达木是知道的，他怨恨的其实是自己。

  他觉得自己变得又陌生又令人厌恶，心里像有一团火，烧灼着作痛，阴暗的情绪止也止不住。

  ——莫利安，你变得越来越好，而我却越来越坏了。

  黑蛮卡部落在部族大比中的成绩很不好，这一年失去神宠，在沙漠中的生活非常艰难。死去的人很多，因为饥饿、伤残，部落里的人开始陷入悲伤和恐惧。

  这也是乌达木的日子如此艰难的原因。

  但好在他终于撑过来，局势开始稳定，当第二年部族大比即将到来时，乌达木仅仅带着六个人出发了——当初三十二个人，几乎全数死在这趟路上，而这一次仅仅七个人。

  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恐惧——

  没有人记得，这其实是乌达木第二次参加大比。

  三等部落的比试比二等更加血腥惨烈。

  每个站在这里的人，都承载太多期望——他们尝过生存的艰难，知道缺乏力量的残酷，所以为了未来都已经赌上一切。

  乌达木已经记不得那一年的战斗是怎么样艰难的了，他只知道最后胜利之后，他们七个人回到部落，每个人都是一身伤痛奄奄一息，几乎是跌跌撞撞滚下沙丘，被族人一个个扶回部落。

  也是运气，七个就差一口气的人没有在沙漠中死掉。

  乌达木大睡三天三夜，当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终于从那种又绝望又比任何时候都拼命的状态中缓出来，整个人重获新生。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写嗨了qmq…呜嘤，下章，最多下下章一定写完这个故事！

  其实还挺喜欢这一对的，一个头脑简单一个弯弯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