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林黛玉搬出去了,史湘云便依旧住在碧纱橱,晚上梳洗的时候,贾宝玉凑过来道,“怎么好端端的要同宝姐姐一起住,咱们两个晚上说说话不好吗。”
史湘云坐在妆台前,已经散了头发,穿着里衣,外头披着件半新的袄子,冷笑道,“哪里敢同二哥哥说话,我就是个丫鬟的命,哪里敢同你说话呢,是万万不敢的。”
“这是哪个得罪你了,云妹妹这样大的火气。”贾宝玉赔笑道,史湘云仍是不开脸。颜如玉躲在他头发里想,要是住在这里的是林黛玉就好了,史湘云一个凡夫俗子,半点好处也没有,便暗暗在宝玉耳边道,“昨儿的紫钗记才说到一半,今天正要说那霍小玉遇到黄衫客呢。”
贾宝玉听她这样说,确实被勾起了兴趣,昨日颜如玉正说到,李益和霍小玉灞桥伤别,不知道她口中黄衫客又是何人,当时便有些敷衍的对史湘云道,“好端端的又说这个做什么,哪个又惹你了,云妹妹好好歇着,明儿大家再好好玩一场。”
不一会儿外头袭人就服侍了宝玉睡下灭了灯,史湘云更是认定他眼中只有黛玉,特特给自己难堪,一夜难眠,待得天快亮才勉强入睡,次日脸上就带出来一些。
贾宝玉晚上听了颜如玉讲李益与那霍小玉如何分别,李益如何被当朝权贵软禁逼迫,黄衫客竟是四王爷所扮,又是如何帮着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心里激荡,也是没有睡好。
这也是颜如玉一点痴性,譬如讲西厢记,她并不提最早莺莺记中崔莺莺惨遭抛弃,譬如紫钗记,她也不提唐传奇中霍小玉最后也是不得善终,有诗云,“何如嫁与黄衫客,白马芳郊共踏春”。
她明明博览群书,书中所化,却只见得那一点才子佳人,缠绵悱恻来说与贾宝玉听。
贾母并不知道这些事,只看贾宝玉同史湘云两个神色都怏怏的,以为他们昨夜里头又闹别扭了,神色便淡淡的,“你虽同薛大姑娘好,可她家里到底还住着她哥哥,你一个姑娘家的,遇上了可怎么好。你若想找人说话,同你林姐姐住也是好的,她屋里宽敞,又在我院里,也便利,不用走这些个路。”
史湘云笑道,“老祖宗这里就很好了,不敢叨扰林姐姐,我夜里睡觉不老实,省的吵着林姐姐。”
“那就好,怕你住的不自在呢。”贾母道,又去问贾宝玉,“给你家太太请过安没有?快些去罢,今儿就不用陪我吃饭了,我有你云妹妹呢。”
贾宝玉忙称是,去了王夫人房里,不想王夫人正在理事,他便站在廊下回味昨日的紫钗记,恰好金钏捧着锦盒过来,后头跟着妹妹玉钏,也是捧着一个锦盒,他笑着拦她道,“什么好东西,你们姐妹这样小心的捧着?”
“太太特意让我找出来的首饰。”金钏瞧着宝玉笑,后头玉钏道,“太太还等着咱们送东西呢,二爷既有话同姐姐说,那便我送进去罢。”
金钏却道,“太太这会儿同周妈妈说话呢,哪里有功夫瞧这些,略等一等,我和你一起进去。”
贾宝玉去开金钏手里的锦盒,里头是一对镶了红宝石的金镯子,又去开玉钏手里的,却是一对上好的羊脂白玉镯,他笑道,“这倒是有意思,金钏捧金钏,玉钏捧玉钏。太太让你们找这些做什么。”
“或是赏人或是送人的,许是太太瞧着厌烦,砸了听响也未可知。”金钏仍是笑,“你今天怎么不吃胭脂了?”
“难不成你今天抹了?”贾宝玉说着就要凑上去。
“哪里敢抹,不过擦了些无色的口脂防裂,天寒地冻的嘴上老是起皮。”
“上回就说你是唇不点而朱,只是我倒是头一回见无色的口脂,你让我尝尝?”贾宝玉说着就凑上去在金钏嘴上舔了一口,笑道,“这口脂虽是无色,可倒也甜得很,难不成你加了蜜不成?”
金钏道,“哪里来的蜜,我又不会做胭脂。”
“下回我再送胭脂,多添些蜜糖试试,只是我怕不等我来吃,你便自己都舔完了。”贾宝玉说着又要往金钏嘴上凑,金钏忙笑着往后躲,贾宝玉一扑想将她抱住,不想金钏背后的玉钏一时退让不及,竟被撞到在地,锦盒里一对白玉镯正砸在地上,裂成两半,原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一下真是实实在在的无价了。
玉钏登时吓得脸色发白,贾宝玉却是不以为然道,“不过一对手镯,太太向来慈悲,还为着这个罚你不成。”
金钏明知是自己撞了玉钏,却道,“你也太不小心了,还好没让你一起送进去,不然连着这金镯子也砸了。”
玉钏不理会他二人,跪下道,“还请太太饶奴婢一次,奴婢一时失手,再也不敢了。”
原王夫人已经由彩云扶着站在门口了,也不知站了多久,看到多少,她胸口起伏,显然是怒气冲冲,彩云忙给她揉胸口,她一把推开彩云,指着玉钏道,“你且起来,你姐姐砸的镯子,同你又有什么相干。”
金钏一愣,正要辩解,王夫人几步上来,抬手给了金钏一个耳光,“下作的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给你们勾搭坏了,这还是我在屋里头呢,就勾引着爷们吃上胭脂了,若是我不在里头,还不知道你能做出怎么下作的事。”
贾宝玉看王夫人打了金钏,也管不上贾母要跟他同王夫人吃饭了,一溜烟跑了,左右贾母屋里也饿不着他。
金钏跪在地上又哭又求,玉钏也是跟着求情,王夫人并不理会,对玉钏道,“去喊你妈来领你姐姐回去,你若不肯,姐妹两个便一起出去罢,我也用不得你们了。”
“我打小就服侍太太,太太且饶我一回罢,我再也不敢了。”金钏膝行上去抱住王夫人的腿,苦苦哀求,王夫人一脚蹬开她,怒道,“原听人说你轻浮,我也是这个话,你是打小跟着我的,没得为了几句话为难你,今儿难道不是我亲自撞见的?还是国孝呢,就妖妖娇娇的擦胭脂,你心里头但凡有我这个主子,你妹妹提醒你那一句,你就该进来了,打量着我对你们太宽和?”
说罢便转身回屋了,任由金钏百般哀求,到底是送了金钏回去,对外头只说金钏摔了王夫人珍藏的羊脂白玉,这才撵了回去。白家原是哭哭啼啼,听王夫人提了玉钏当贴身的一等丫鬟,倒又高兴了一些,好歹还有个女儿有体面。
那么林黛玉,史湘云正陪贾母用饭呢,贾宝玉一溜烟的窜进来,贾母奇道,“怎么你太太没留饭?”
鸳鸯忙又添了一副碗筷给贾宝玉,贾宝玉一抹额头上的汗,“太太那里教训小丫头呢,顾不上我。”
贾母心知他说的不是实话,也不点破,命人将他喜欢吃的几个摆在前头,又有袭人过来服侍他吃饭。等吃完饭,他腻在贾母身边,跟个麻花似的歪缠,贾母道,“到底什么事?”
贾宝玉道,“原晴雯出去了,我那里少了个针线好的,还没补给我呢,我瞧中了一个,求老祖宗做主呢。”
贾母道,“倒是该补一个一等丫鬟给你,你瞧上哪个了?”
贾宝玉犹豫再三,仍是没有开口,只说让贾母做主便是。
贾母见贾宝玉怏怏不快又什麼都不肯说的模样,一时也不急着追究发生何事,只叫人去打发史湘云与三春过来陪宝玉玩耍散心,宝玉向来是有了姐姐忘了妹妹的性子,见到姊妹们立刻将刚刚的事情抛之脑后,只见他忙得不可开交,一会看著迎春与湘云下棋,一会又看了惜春央着探春教她解九连环。
见着宝玉好了,贾母私下喊来鸳鸯道,“去打听二太太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跟宝玉什么干系。”
鸳鸯虽听了吩咐,可有些为难,到底忌讳王夫人,恰好袭人服侍宝玉午睡了,两人在外头说悄悄话,袭人道,“你也不好往荣禧堂跑,我替你走一趟吧,只说是给太太说宝玉的事,别人见了也不会生疑。”
“那就劳烦你了,还不知怎么谢你呢。”
袭人笑道,“你且等我打听回来了再谢我也不迟。”
“你可快些,老太太晚上保准又要问起。”鸳鸯道,又压低声音了道,“我猜着多半是和哪个丫鬟有关系,宝玉刚才问老太太讨丫鬟使呢。”
袭人一愣,“好端端的怎么讨丫鬟了。”
鸳鸯看了她一眼,“你能不知道?如今晴雯走了,自然是要再补一个的,不然宝玉那些个针线活谁来做?要我说,也少交些给史大姑娘,昨儿还说被家里头说了呢。”
“宝玉素来眼界高,旁人做的哪里看得上。要不然哪里有让姑娘帮着做针线的道理。先看老太太再往屋里放了谁吧,若是个手笨的,又是一番麻烦。”
鸳鸯道,“也是奇了,晴雯出去这些天,倒不见宝玉闹。”
“都哄着他说晴雯过几日就进来请安呢。”袭人道,二人又闲话几句。袭人摘了头上两根金簪子,方去了王夫人处。不想王夫人还没用午饭,正站在廊下发火,院子里金钏同她娘白老媳妇儿两个跪着,玉钏并不见踪影。
王夫人见了袭人也是冷笑,“宝玉住在老太太屋里,我原是放心你照料的,不想你竟照料成这样,由着宝玉一个人跑了来……”
袭人忙跪下道,“太太容秉,奴婢自然是跟着宝玉的,只是他跑得快,我还没跟上,他一溜烟又跑回来了,奴婢只能跟着又回老太太屋里了。宝玉在老太太屋里的用的午饭,奴婢才伺候他睡下了。”
王夫人略开了脸,“起来说话罢,可是宝玉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