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漓这一世恢复记忆的契机,大概可以算符云笙一份功劳,如果不是她故意在雷雨之夜把她骗出去,她恐怕也没有那么快恢复记忆。
不过苏漓也没有那么无聊去感激对方的坏心办好事,符云笙在她眼里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使的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也只会恢复记忆前的自己会被骗到了。
说起之前的自己,苏漓都忍不住想同情自己一下。生为尚书府的小姐,看起来是件不错的事,可惜不是所有的小姐都可以称为千金,尚书府只有一个千金小姐,那就是嫡出的苏允凰,据说出生之日天生异象,紫气东来,晴天霹雳,国师预言天命贵女降生于苏府,让刚出生的苏家千金一时成为帝都炙手可热的红人,满月之日苏府的门槛几乎被达官贵人们踏破,连平民百姓都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满满的,只想分得一点尚书府的米粥,沾沾贵气。
而同一天出生的苏漓,却没有这样的命。苏允凰在大厅里接受众人的祝福,帝王的赏赐,而早产出生的苏漓,瘦巴巴的一小团,眼睛都不大睁得开,蜷缩在阴暗的小屋里汲取母亲身上的温度。她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本就不受主母待见,连名字也是尚书大人随手指了个字取的,就取名作苏俏。
然而这不是最低谷,她的人生还有下坡路。一岁的时候,她被确诊为痴呆儿,从此以后,就成了这个府里人人可以践踏欺压的二小姐了。
苏家二小姐,力大无比,不会说话,只会哭和笑。到了五岁,亲生的娘也病逝了,她的处境就更加可悲了,虽然养在嫡母名下,但嫡母一心只顾着苏允凰,哪里会分半点心神照顾她?只有一个和亲娘同村而来的苏嬷嬷能照顾她一二,而其他下人虽不敢明着欺辱她,但平日里不是怠慢便是无视,从未将她当成主子。苏俏虽然傻,却也模模糊糊知道没有人喜欢她,没有人对她好,直到八岁时遇到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给了她一块桂花糕,从此死心塌地认定了他,只不过傻傻的苏俏不明白什么叫做三皇子,而她和三皇子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她更不明白,只一心追逐着三皇子的脚步。
苏二小姐单恋三皇子,这件事帝都贵人圈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可谓丢脸丢得轰轰烈烈。
当今皇帝有许多儿子,但最出色的无疑是大皇子楚湘和三皇子楚丹,两位皇子自懂事起便围在苏允凰身边献殷勤,苏允凰冷若冰霜,这么多年也没有对哪个皇子示好过,反而是身为池鱼的二小姐,蠢蠢呆呆的,被三皇子楚丹温柔俊美的表相所迷,不顾旁人眼光向楚丹表白。
一般闺阁女子,就算暗恋哪个公子,胆大的也是让心腹婢女偷偷传书,用词还得十分隐晦,哪里有大庭广张之下大声说出来的。因此苏俏顶着一张傻笑的脸盘当众对三皇子大声说“三皇子,我想和你成亲”的时候,三皇子的内心基本是崩溃的。
妹妹,你也太不按牌理出牌了啊!
三皇子顾及形象,自然不能恶言恶语拒绝,只能说:“苏二妹妹你是个好人,只是年纪还小不懂得什么是成亲,等你长大再说吧。”
苏俏是个傻的,哪里懂得什么叫婉拒,还以为三皇子真的是要等她长大呢,于是更是痴心一片不改其志了。可怜三皇子对苏允凰费尽心机恨不得黏到她身上去,却被苏俏吓得退避三舍不敢近前。
苏俏这回出事,也跟三皇子脱不了干系。
原来三皇子俊美且深情,媚眼乱飞之下,自然伤及无辜,惹得多少少女春心荡漾,可谁也没有苏俏那傻劲,着实羡慕嫉妒恨得很。这其中最甚的,便是苏家主母的侄女,太师符家的小孙女符云笙。苏允凰天纵之姿让三皇子折腰也就罢了,这苏二傻算什么东西,也好意思往三皇子跟前贴?符云笙对苏俏气得牙痒痒,便使了个计想让苏俏吃亏,着人给苏俏递了个纸条,假借三皇子的名义将她后半夜约出来看星星。可这一夜哪里有星星啊,只有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也只有苏俏这样的傻子才会在雨里淋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符云笙出来溜达的时候便看到失魂落魄从外面回来的苏俏了,再看对方浑身湿透,也是惊诧于对方的痴傻,嘴上便不留情面地讽刺了起来。谁能料到,身子如铁打的苏俏没被暴雨击倒,却被符云笙几句话刺激得鼻血狂喷,符云笙也是吓得去了半条命,连忙让下人将苏俏抬回房间收拾了。
尚书大人平日里虽然对这个庶女不闻不问,但把人弄死了,怎么也说不过去。
符云笙让人遣了个大夫过来,大夫一番望闻问切,得出二小姐气血两盛无比健壮的结论,符云笙这才松了口气。过了几日,听身边下人说苏俏淋了场雨,好像把脑子给淋清醒了,说起话来有模有样的,一点也不像个傻子。符云笙听了将信将疑,便领了贴身丫鬟过来打探,谁知道还没走到苏俏的住所,就看到她在外面捶树,还把叶子都捶落了下来。
怎么看都还是那个傻子嘛……
符云笙松了口气,鄙夷地撇了撇嘴。“你就算嫉妒允凰,也犯不着拿这棵树出气。”
苏漓双手环胸,似笑非笑扫了她一眼,摇摇头走开。
符云笙望着苏漓的表情,怔了一下,总觉得有些怪异,这好像不是一个傻子该有的表情啊?
符云笙忙追了上前,大声喝道:“苏俏,我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苏漓猛地停下脚步,符云笙反应不及,一头撞上了苏漓后背,反而撞得踉跄倒退了两步,柳眉倒竖,气红了脸。
苏漓身量在女子中算是超群挺拔的,符云笙虽比苏漓小了一岁,个头却还未及苏漓下颚,只能仰着头看她。只见苏漓半侧过身子居高临下俯视她,眼角带着一丝不屑掩饰的讥诮,淡淡道:“若论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二表姐吧,直呼我的名字,这就是你们符家的家教吗?”
符云笙听得苏漓的讽刺,吓得瞪圆了眼睛,这哪里是傻子会说的话?符云笙指着苏漓喊了好几声的“你你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奚落了,登时跺脚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喊你表姐?”
苏漓轻笑一声,眼波流转,说道:“你问我配不配么,我可以诚心诚意告诉你,我呸!”
符云笙被苏漓刹那间流露出的风情震了一下,心头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明明还是那张脸,怎么感觉不一样了?
苏俏的面容算不上十分美貌,加上平日总是挂着一副痴痴呆呆的笑脸,便叫人看着心生不喜,这一时间变化之大,竟让符云笙不知所措,不知该惊还是该怒。
符云笙的贴身丫鬟见自己小姐嘴巴微张一副苏二傻上身的模样,忙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臂,将她拉回了神。
“咳咳!苏俏,别以为你姓苏就真的是千金小姐了,你敢欺辱我们符家,你看我跟姑母说,看她怎么收拾你!”说着狠地一跺脚,扭着腰肢往后院的方向去了。
苏漓无奈地耸了耸肩,料想一会儿会来的狂风暴雨,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她轮回九世,前八世的人生阅历可谓丰富,记得第一世为人,她便出身官宦人家,锦衣玉食十几年,然而恢复记忆之时已是二十来岁的年纪,早已入宫为妃,还生养了一个皇子。那一世活得可谓辛苦,她转世之后根骨极差无法修炼,只能困于后宫,不止要防着不知是谁的逐渊转世,还要防着三宫六院的妃子,还有喜怒无常的暴君,到处都有人想弄死她,她兢兢业业地将宫斗,斗死了贵妃斗死了皇后连皇帝也斗死了,终于携着幼子登上后位,养了一大帮的暗卫里里外外将寝宫保护得如铁桶一般,这还不够,还得帮着儿子斗奸臣斗权臣,斗了一辈子,终于,被自己的儿子干掉了。
她护了一辈子的儿子说,母后,你管太宽了。
苏漓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谁能想到,那一世,逐渊成了她的儿子……
到底是她还年轻,低估了天道君的无耻。
她死后灵魂在世间盘桓七日,眼见逐渊在她死后也恢复了前世记忆,自此日日借酒浇愁,痛不欲生。后来她从史书中再读起那段历史,总是不胜唏嘘。后人都不信皇帝杀了自己生母,只夸他乃古今第一孝子,自太后暴毙之后,沉痛不能自已,罢朝三月,郁郁寡欢,不到三十岁便病逝了。
身为龙神的苏漓或许称得上不谙世事,但这九世为人,倒是叫她学会了不少东西,如今再看符云笙,只觉得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实在不值得放在心上。
这一世,她可是要修行的人,怎么可能跟一个小姑娘玩宅斗呢。
符云笙离开不一会儿,嫡母眼前的小丫鬟便冷着张脸来传唤苏漓。
说告状就告状,符云笙也是个说一不二的姑娘啊。苏漓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面上不带半分恐惧忐忑,却是一副闲庭信步的悠哉模样,倒叫小丫鬟吃了一惊,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二小姐,果然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苏漓虽看似悠哉,步子却走得不慢,不一会儿便到了嫡母的住所,尚在门外便听到符云笙捏着尖尖细细的声音在撒娇卖嗔,一派天真娇憨的可爱模样。
小丫鬟先进门通报了一声,门内的笑声便骤然停了下来,待苏漓得了话走进门去,便看到一对中年男女坐在上首,符云笙陪侍立在一旁。男的相貌堂堂,官威极重,正是苏漓这一世的生身父亲,尚书苏明矶,而女的自然是她的嫡母符氏。
苏漓寻思着,这父母虽没有给过她什么好脸色,但好歹也生养了自己十六年,不说山珍海味,起码也衣食无忧,对自己也实实在在有养育之恩,便也心甘情愿地给他们行了个礼,问了一声安。
苏明矶淡淡嗯了一声,忍不住多看了苏漓两眼。他一直觉得这个女儿是自己一生最大的败笔,往日一看到她痴痴傻傻的笑脸便觉得心烦,因此一年到头竟是没就见过她几面,但今日一见,却似乎与往日不同,好像女儿身上的傻气少了许多,看着也顺眼了许多。
符氏却不觉得顺眼,冷冷一哼,拍了下桌子,沉声道:“你跪下!”
苏漓眨了下眼,故作无辜道:“母亲为何动怒叫女儿下跪,女儿不明白。”
符氏冷着脸道:“笙儿说你出言侮辱符家,可有此事?”
苏漓脸上一片茫然,摇摇头道:“绝无此事啊,笙儿表妹为何污蔑我?”苏漓转头看向符云笙,一脸诚挚道,“笙儿表妹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符云笙见她这模样便气上心头,上前一步,指着苏漓的鼻子怒道:“你说我符家没有教养,可有此事!”
苏漓断然摇头否认道:“我不曾说过这样的话,若有说过,叫我天打五雷轰!我知道笙儿表妹不喜欢我,但也不该这样污蔑我。”
苏漓说着顿了顿,转头向苏明矶与符氏一揖,诚恳道:“请父亲母亲明鉴,母亲素来是知道女儿为人的,女儿自幼丧母,若无母亲抚养哪有今日?女儿对母亲的敬重爱戴,视母亲为亲生,又怎么会出言侮辱母亲家族?笙儿表妹向来不喜欢我,我也是知道的,今日笙儿表妹这么污蔑我,其实我也有错。”
符氏听了苏漓前头一番话,脸上冷意已是去了不少。诚然这么些年,苏漓对她是毕恭毕敬,苏允凰七岁起便被国师收入门下,在家时日少,倒是这个庶女天天晨昏定省无一日荒废,她虽然不怎么喜欢苏漓,却也不能否认苏漓的孝顺。而符云笙刁蛮任性,她心里也是有数的,只不过这个侄女嘴甜会说话,一直把她哄得服服帖帖的,她下意识便信了她的话,此时再冷静想想,便也生出疑心了。
“你说你有错,错在哪里?”符氏淡淡问道。
苏漓扫了符云笙一眼,低头道:“今日女儿与笙儿表妹在园中偶遇,笙儿表妹咄咄逼人,女儿笨口拙舌不愿与表妹争执,便沉默避走,谁知笙儿表妹不依不饶追了上来,还对我出言讽刺,问女儿是个什么东西。女儿自知愚钝,不及允凰姐姐万一,不能为家族争光,平日也叫父亲母亲操心甚多,但我好歹也是苏家的女儿,自幼养在母亲身前,母亲待我也与亲生无异,女儿若是个‘什么东西’,那父亲母亲又是什么呢?女儿受辱不要紧,却不能忍受父亲母亲因我受辱,因此便纠正了笙儿表妹,让她唤我一声二表姐,哪知惹怒了笙儿表妹,竟让她到母亲跟前告状。”苏漓说到这里,眼眶微红,轻声叹道,“又让母亲为女儿操心了,是女儿不是。”
符云笙听了一番颠倒是非的话,整个人都惊呆了,指着苏漓的鼻子气得手抖,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她说的……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
苏明矶看了一眼面色坦然的苏漓,又看了一眼支支吾吾的符云笙,心下就对事情有了个判断,冷哼一声,沉声道:“行了,这件事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