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悬崖勒马(二)
元勰先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把诏书递给身边的人。酒劲上涌时,人特别容易豪气冲天,诏令传回元勰手中时,背面已经写满了人名。有的人不识字,还是叫身边的人帮忙写的。元勰小心地收好了写着诏令的黄绢,敷衍了几句话便退出了狭小的营帐。
返回自己的住处,他把那张诏令在李弄玉面前一晃,背面用指尖血写成的一排排名字,差点让她欢呼出声。她捧着诏令眉开眼笑地说:“等这些人的酒醒过来,才会想明白自己已经上了始平王的‘贼船’,就算他们再想追随东阳王世子,也要担心这份名单日后会不会被他看到,倒不如索性弃暗投明。”
元勰伸出两根手指,把诏令从她面前夹走,仔细放进怀中收好:“恐怕到不了明天早上,这消息就会传进东阳王世子的耳朵里。他必定会来这里,想要毁了这张诏令。我们今晚先好好休息,天亮以后,情形会更加凶险。”
李含真默默地走到里间,抱出一床被子来,放在外间的小榻上,对元勰说:“王爷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吧,我和弄玉到里间去。”
李弄玉还要说什么,却被李含真一把扯起来,直接拖进里间。元勰在她们身后低声说:“换一身方便些的短衣再睡,夜里也警醒些。”
洛阳皇宫内,冯妙在床榻上一阵阵地咳嗽,月光透过窗子上的菱花小格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四四方方的影子。胸口闷得难受,她实在睡不着,披了衣裳起身,刚掀起纱缦一角,外面值夜的小宫女就匆匆跑过来:“娘娘,您想要什么?吩咐奴婢去做就好了。”
素问的手还没好,灵枢也还没回来,元宏不知从哪里调了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来照顾她。冯妙看见陌生的面孔,随口问了一句:“皇上去哪里了?”那小宫女大概才刚进宫不久,见昭仪娘娘问话,便立刻跪下回禀:“皇上刚才一个人出去了,并没说去哪里。”
冯妙心里有些奇怪,她因为喘症发作,不便移动,就睡在澄阳宫里,元宏深夜离开自己的寝宫,能去哪里?她踱到外殿,原本想到院子走走,可是才刚挪动了几步,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先在书案前坐坐。
书案上散放着几张纸,冯妙随手翻看,其中一张纸上写着两个名字:高照容、高清欢,在高照容三个字旁边,还勾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元宏早已经怀疑这对兄妹,如果不是想要引出他们背后的势力,元宏早就对他们下手了。北海王、东阳王、甚至南朝人,都跟他们有牵扯,可这些势力中,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掌控这对兄妹,相反,似乎一直是这对兄妹周旋在他们中间,把所有人都当成自己的工具。
冯妙把那张纸放回原处,虽然从小就认识高清欢这个人,她却从来不能真正看透他。凭他的智计和见识,却一直甘心做一个内官,这本身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正要踱回内殿,一个念头忽然冲进脑海,元宏在这个时候离开澄阳宫,多半是去了小佛堂!
她知道自己喘症发作,无论如何走不快,急急地叫人传软轿来,要往小佛堂去。高照容心思阴险,元宏的病症又刚刚发作过,眼下太子叛乱,迟早要被废黜,恪儿便是顺理成章的新太子人选。如果在这时谋害元宏,对高照容是最有好处的。
软轿很快就来了,冯妙一面叮嘱抬轿的小太监放轻脚步,一面叫他们快些赶去小佛堂。她掀起轿帘焦急地向外张望,远远地便看见小佛堂里亮着灯。软轿一停稳,她便急匆匆地奔进去。
佛堂中檀香缭绕,长长的走廊两边,每隔几步远就立着一根儿臂粗的蜡,把整个长廊照得亮如白昼,可门外的夜色却因此而显得更加漆黑幽深。
长廊尽头,高照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什,轻纱遮面,一头青丝散在身后,只用一段缎带在发尾处松松系住。元宏单手支膝坐在她对面,沉声说着话,语气里有几分无奈和厌恶:“朕第一次见你,你就是这样一直笑,一句话也不说。那时候,朕只当你是个娇惯坏了的小姐,有些小小的毛病,但总归还是像枇杷果一样,半是酸半是甜,讨人喜欢多过令人生厌。”
高照容轻轻向前吹了口气,面前的轻纱就飘起来,柔媚入骨的声音从轻纱后传出来:“皇上现在一心只想着冯姐姐,自然会觉得容儿令人生厌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手上已经有了好吃又好看的桃子,谁还会喜欢枇杷果呢?”
“照容,”元宏盯着她说,“你知不知道什么事最让人惋惜?”
高照容弯起双眼微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最让人惋惜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美好的东西,在面前一寸寸腐坏,”元宏上身微微前倾,“朕还记得,你喜欢用整朵的丁香花敷在额头上,留下浅紫色的印记,宫中有许多人效仿你,却没有一个人能得你半分神韵。照容,要是你的灵巧心思,能多用在这些事情上,少想些旁门左道,你现在仍然会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也许朕不会真心爱你,但朕可以尊重你。”
如果是寻常女子,听见元宏这番言辞恳切的话,多半已经深深动容了。可高照容不是普通女子,她挺直上身,平静从容地说:“皇上,您深夜舍下佳人来这,又耐着性子说了这么多话,是想从容儿嘴里问出些什么来吧?”
她转身取出早已备好的木制小盘,上面放着九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每只琉璃杯里都盛着半杯美酒。她在佛堂禁足思过,用度上却并没受到太多苛待。
“皇上,容儿准备了九杯美酒佳酿,”高照容眼中笑意盈盈,仿佛仍旧是在双明殿中,招待偶尔来坐坐的皇帝,“皇上每喝一杯,就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答过了,也喝一杯,就看皇上能不能问出想要的答案了。不过,皇上只能用是或否来提问,我也只会用是或否来回答皇上。”
一直站在回廊中的冯妙,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高照容通晓药理,一定会在这些酒中下毒。没等她说出话来,高照容已经接着说下去,目光映着琉璃杯中的琥珀光,媚得快要滴出水来:“这九杯美酒,都是用不同的东西酿造的,其中一杯用的是木芙蓉,看看谁的运气好,能喝到那一杯,据说木芙蓉酿的酒,味道比竹叶青更好。”
木芙蓉有毒,酿出的酒自然也是穿肠的毒药。
元宏点头说了声“好”,端起左手边第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朕想知道,你是不是一直在私下给南朝传递消息?”
他可以把高照容送去慎刑所,让李得禄好好地审问,可是他毫不怀疑,即使李得禄用遍了所有的方法,高照容也不会开口的。一个能用瓷片划破自己面颊的女子,哪里还会惧怕其他任何事?这个妖娆而又神秘的女子,身上实在有太多秘密需要解开。
冯妙的手紧紧握起,看着元宏安然无恙,她才稍稍放下心,目不转睛地盯着佛堂内的两人。这一场问答,除了拿命在豪赌之外,还是一场拼尽脑力的较量,元宏最多只有四次机会,来尽力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冯妙几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扰乱了他的思路。
高照容顺次拿起第二杯酒,拈在指尖上轻轻晃动,轻轻点头说了声“是”。她微微笑着,又多说了几句:“南朝人想知道这边的情形,他们就叫我传这些消息过去,换得大把的钱财。”
元宏知道,这句话是真的,她写的信能够送进南朝萧鸾的府邸内,这联络显然已经进行了不止一朝一夕。他微微皱眉问道:“他们是谁?”
高照容仰头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放下空杯说道:“这是皇上的第二个问题么?如果是,就请皇上再饮一杯酒。”
元宏轻笑一声,端起了酒杯:“就算喝了这杯酒,你也不会回答朕的问题,因为这不是一个是或否的问题。”他又一次喝干了杯中酒,问道:“朕的第二个问题,你究竟是不是高家的女儿?”
高照容笑着摇头:“不是,其实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
或许是酒劲让她的话多了起来,高照容喝干酒后,又接着说道:“他们生下我却不要我了,只有脑后那朵刺进血肉的木槿花,是我身份和血脉的唯一象征。我在南朝长大,他们逼着我学歌舞、学辞赋、学怎样伺候男人,我一直以为,我长大以后会被送进南朝皇宫,却没想到,后来被带来了这里,成了高家的女儿。”
“那么,”元宏顺次又拿起一杯酒,“你身上的木槿花纹身,是不是慕容氏的标记?”
高照容“咯”地笑了一声:“这个问题,皇上肯定已经知道答案了,白白浪费一个机会。”
“不算浪费,”元宏把酒杯凑在唇边,慢慢喝干,“这个问题对朕很重要,朕需要确证。”
高照容幽幽地叹了口气:“是因为冯姐姐身上也有这种纹身吧?皇上心里,到底就只有她一个人最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