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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敌袭之前,魏昭正与年轻的自己大眼瞪小眼,不知要说什么好。
他不让公良至说破自己的身份本就怀着点恶劣心思,想看阿昭为他们突如其来的亲近直跳脚——没人比他更清楚阿昭会气闷成什么样子了。前几日他看着过去的自己和公良至憋闷,现在轮到过去的自己被闷在鼓里委屈,这样才公平。那小子活该,谁让他死活不开窍。
那颗木头脑袋里明明装着对公良至的满腔爱意,爱意的出口却只凿出一个,名为“友谊”。像沙漏里的最后一颗沙子卡在了里头,量变最终变不成质变,分离前的暧昧僵局几乎卡成了永远。这也是魏昭对阿昭不爽的理由之一,他对那时的懵懂能理解却无法带入,就像你不会理解自己六个月大时为什么要啃自己的脚趾。
十九岁的阿昭拥有世间最珍贵的珍宝而不自知,魏昭想掐着他的脖子让他转过头去,好好看一看公良至注视他的眼神,而非警惕地盯着十多年后的他自己,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牧羊犬。对话开始时魏昭想告诉他,你占着锅子不吃肉就别怪别人惦记;等对话到了后来,他又想嘲笑年轻人的不识天高地厚,没经历过苦楚的人怎么好意思说自己不怕、不恨、不怨?瞧瞧你对面,未来就活生生站在这边呢。
这十多年来魏昭很少有时候不怨恨不生气,他想嘲笑阿昭,想说服他,却快被他说动了。
为什么?不知道。哪怕有足够多的理由和活生生的实例,到最后魏昭还是哑口无言。可能因为阿昭的眸子像东升的旭日,而魏昭已在他破败的皮囊里垂垂老矣;也可能因为魏昭从未喜欢过如今的自己,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并不可信。天之骄子与丧家之犬面对面,后者要怎么说服前者?年轻的阿昭天不怕地不怕,既无忧愁也无愤懑,他不可能理解魏昭,就像魏昭已经变不回他。
阿昭当然不会被说服啦,人族一次次挣脱束缚走到今日,可不就是因为年轻人不听老东西的话吗。
时空在此转了个滑稽的弧度,像一场闹剧,剧变前与剧变后。他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老家伙,但注视着曾经的自己意外地并不让人灰心丧气。魏昭在余烬中看到了曾经的火光,他在快被时光洗刷殆尽的过去发现了自己的一身铁骨,一腔热血,一颗赤诚之心。
难道因为火焰终将熄灭,就要否认曾经的炽热吗?难道因为城镇终将老去,就要否认遗址上曾经奔走的先民?魏昭曾在游历中见到过沙漠中古老而巨大的空城,当同行者们伤春悲秋,他只感到激动与敬意。他从不认为遗迹是让人悲伤的东西,那意味着如今沉寂的土地上曾有过灿烂的文明,有许许多多人曾在此活过,灿烂如流星。对这些痕迹的匆匆一瞥便能让人鼓舞,如同勇气在脚印中隔代传承。
魏昭依然这样觉得。他在自己的欣喜中看到了一脉相承的烈火。
或许过一千次,他还会走到这等地步。但哪怕到了第一千零一轮,年轻的魏昭还是会昂首挺胸,说:我要再试一次!
魏昭觉得自己的心在躁动,像一只快要破壳的鸟。他隐隐觉得自己悟到了什么东西,仿佛门扉上的铁锁落地,仿佛冰冷无光的石墙裂开一道缝隙,只要轻轻一推……
“前辈!”公良至示警道。
敌人来了。
那短暂的瞬间离去了,魏昭回过神来,满腔怒火都算到了敌人头上。他神识一扫,这回的阵容要比上次少了不少,六个筑基高阶,无一金丹。
“走!”魏昭对另外二人低喝一声,抽出玄武剑。
这把剑是从公良至那儿拿来的,放在芥子袋里的备用品,不够锐利也不够轻巧,唯一值得一提的只在于结实耐用。魏昭不好和这时期的阿昭抢那把离火剑,因此玄武剑成了差强人意的选择,姑且可以承载夺天剑气。以一个筑基修士的能耐,并指为剑的效果要比真拿着把剑差许多。
阿昭向公良至跑了过去,公良至毫不拖泥带水地向着他们计划好的方向飞遁。两个魔修似乎有转移之技,骤然闪现在乾天双壁前进的方向。不幸,他们刚一露面就被阿昭和公良至劈头盖脸打了回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像路上的碎石一样被清理掉。
魏昭挡住了剩下四个魔修,手中剑气生生不息。
他出剑的速度快而精准,经过几日的练习,魏昭已经开始习惯现在的身体。他基本被打回了与玄冰渊下的诅咒相容之前,没有神鬼莫测的恶意与大部分魔龙之力,但也不必遭受苦痛和心魔的骚扰。魏昭好似从中年酒鬼变回了年轻人,他没这么强大,控制力却正在归位。
半龙之身让魏昭的剑比以往更快、更强,拓宽的精神又让他更准确。初时几剑还是试探的演练,当魔修们觉得不过如此,他们惊觉剑光骤然提升,快成一片,仿佛发涩的齿轮在运转中熟悉起来。
最快的那个魔修就快突破魏昭的防线,正在此时他发现铺天盖地都是银梭般的刺目剑光。好似天空中穿梭的流星雨,那些银梭越来越快,首尾相连,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魔修低喝一声,身体蓦然解体,幻化成一根根激射而出的羽毛,趁着面前大网还未笼罩天地时向四面八方飞去。下一刻惨叫声也在四面八方响起,隐形的复杂阵纹被撞出了踪迹,早已覆盖了剑光还未到达的地方。
魏昭没学完夺天剑抄,但他本来就擅长剑道,并且有足够阅历,使用好现有的资源走一把捷径。
公良至的阵法可不止能预警。
大阵仿佛一台织机,剑气就如同其中上下翻飞的针与线。魏昭的夺天剑气与公良至的大阵慢慢合为一体,就和这些日子来私下演练的一样,在磨合中起效了。
剑气结阵,化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又化作红花、绿叶、白莲藕,星罗万象,无所不包。《捕龙印》中萧逸飞的夺天剑法一往无前,一剑能破万法,而做不到那样心无旁骛的魏昭,索性以“繁杂”入剑。他曾一心一意、勇往直前,也曾徘徊踯躅、辗转反侧;他曾生机勃勃、乐观活泼,也曾死气沉沉、恨意滔天……于是魏昭版本的夺天剑阵也是如此。
在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大阵当中,有的剑光纯粹无比,锐气十足,其色浅淡如波光,却锐利得仅仅错身而过就能让筑基修士皮肤生疼;有的将阵中万物笼罩在其中,缜密如周天星斗运行,锁住每一条去路;有的剑气狡诈而灵活,时不时遁入虚空又重新飞出,难以被魔修们的神识觉察,润物细无声,威力不算巨大却难以闪避,在阵中人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刚才化作无数道羽毛的魔修重新归为一体,他脸上血色已失,看着身体都瘦了一圈——显然有不少部分被留在了原处。本以为能马上脱身的四个筑基高阶魔修如临大敌,只能在巨大压力下暂时放弃突破,将快要冲向外面的法宝急速收回。一道道光芒游走,或是也结成了阵法,或是只凭借速度和力量,将周身护了个严实。
这策略也颇为正确,哪怕剑阵中各式各样的剑气再强大、再快速、再隐蔽,归根结底也要打中才会产生效果。阵中魔修无法突破,主持着大阵的魏昭也无法抽身,两厢胶着之下,哪一边都无法动弹。
魏昭从生涩到找到节奏耗时十几息,魔修从被剑阵打了个措手不及到回防也只用了十几息。四个魔修身上各个带血,可惜除了那个想用解体*,结果不幸把自己送进绞肉机里的魔修以外,每一个都只受了点皮肉伤。多半吃了之前的教训,如今前来追踪的魔修中并无庸手,在他们的专心防守之下,魏昭也无法尽快拿下其中之一。几百道剑气只能不停打在他们的护体法宝上,密密麻麻、接连不断的剑气碰撞声好似骤雨打芭蕉,待魏昭再次提速,无数撞击声连成了一片,远远听去,好似只有一声剑鸣长啸,久久不息。
而后,修为最高的那个魔修腾出了手。
这魔修一头白发,使得一柄晶荧如冰的柳叶刀。她甩脱又一道剑气后,刀芒暴涨,劈出一片白地。白霜覆上了她的眉毛,同时魏昭能感到扑面而来的寒意,大阵当中的温度瞬间下降得好似寒冬,那柄柳叶刀刀芒如霜,脱手而出,开始在魏昭周围不停盘绕。
柳叶刀的速度并不快,哪怕站在大阵中心的魏昭无法移动,他身边越发密集的护身剑气也能阻挡住这种速度的袭击。这把刀不曾真正击中魏昭,可随着一次次劈砍,周围的空气渐渐凝结出冰霜,魏昭本来就被限制在一个小圆里的脚步也变得迟缓起来。
刚才那个使用解体之法的魔修又是一身怪叫,身躯化为一把尖而薄的飞刀。他在一息间不断提速,像一把真正的飞刀,瞄着魏昭的眼睛冲了过去。
柳叶刀尚在牵制护身剑气,冰霜已将魏昭的双脚粘在了地上,哪怕不算坚固,撕开也要一息。魏昭身躯向旁边避去,同时玄武剑回防,挡住了刺向眼珠的飞刀。
当!刀剑相交,一声催响。魔修一击不得手,立刻远扬而去——穿过阵眼,飞向剑阵外面。
那飞刀没维持多久就变回了那矮个子魔修,但他已经一只脚踏到了阵法外面,此时再怎么调动剑气也鞭长莫及。魔修脸上露出一丝得胜的笑意,他的双眼望向前方岌岌可危的两位拦路同道,已经看到了自己加入战团后如何成为天平上决定胜负的砝码。他终于逃脱了,难道不是吗?除了全力运转的剑阵,那莫名跳出来的修士还有什么办法阻止他?
他的嘴唇向两边咧开,咧到一半,蓦然卡住,向下撇去,好似每一个震惊疼痛之下快要叫出来的可怜人。他愕然地低下头,只见一只青黑色的利爪穿透了胸口,捏住了他的心脏。
巨爪重重一捏。
那颗灰不溜秋的心脏在爪心爆裂开来,像团肮脏的泥巴。魏昭飞出了剑阵,他的手伸长得吓人,好似有什么怪物的爪子被接到了一个人类肩膀上。
开战至今,第一名魔修丧生。
只是随着魏昭的移动,剑阵也出现了微小的破绽。柳叶刀的主人以刀芒开路,抓住了这个机会,蓦然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冲去。
但魏昭已经回来了。
他身形一闪,直接就出现在了使柳叶刀的魔修身边,一爪挠向她的头颅。那魔修心下大骇,她与那会使解体法术的魔修相识,知道他有一套让驱壳变硬的保命道法,还以为魏昭方才用了秘术提高力量。提高力量和防御的秘术往往会降低速度,这人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那些困住他的冰霜呢?
她匆忙让柳叶刀退回身前,挡住了魏昭力拔山河的一爪。她虽然招架了这一击,但口中喷出了一大口鲜血。魏昭毫不犹豫再是一击,魔修再挡,口中鲜血再度喷溅。
每接一爪,魔修便控制不住地吐出一口鲜血,脚步向后退去,蹬蹬蹬将地面踩出几道裂痕。她一连退了四步,指望有哪个同道能帮上一把。结果非常合理,同道们遁光一闪,两个影子都冲出了剑阵,趁着柳叶刀吸引住魏昭火力的机会,扑向了快要将那两个拦路者打趴下的乾天双壁。
“你看他们!”于是被魏昭压着打的魔修尖叫起来,毫不犹豫地卖队友,“你的剑阵破了!”
魏昭没有回头。
事到如今,魏昭似乎已经黔驴技穷。剑阵已破,身上挂着冰霜的他注定顾此失彼,怎么可能拦住他们所有人?他好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魔修向乾天双壁扑去,让快要脱身的两个年轻人再度被困住,被拖住,直到其他追兵追上来。
扑向乾天双壁的两个魔修,一个都没能得手。
确切说他们都没能扑上去,魏昭挡住了他们,同时挡住了这两个相隔数十米的人。一条钢鞭似的尾巴将一个魔修抽了回去,另一个运气不好,撞上一颗铜炉这么大的脑袋,被血盆大口撕下一只胳膊。
魔修中发出一声惊呼,这些杀人如麻的家伙也会惊呼惨叫,因为他们眼前飞着一条黑龙。昆华界已经没有龙了,不是吗?所有人都这么说,被曾经的黑龙吓破胆子的人都这么说,连蛟蛇在重点关注下都极少现世。那眼前这玩意是什么?那颗长着鹿角的硕大头颅,那生着鱼鳞的、巨蟒一样的驱赶,那足以撕裂钢铁的巨爪……它还能是什么?
几乎所有魔修都愣住了片刻,连阿昭也张大了嘴巴,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像琥珀里的一群虫子。那龙活生生地飞在天上,但只飞舞了一息,下一刻那个半身长鳞片的人代替巨龙跌到了地上,身上的斗篷已经变成了大块破布,勉强还能盖住身体。
魏昭在心里骂了一声,显然这会儿身上的龙之力比之前还要稀薄得多,都不如之前第一次化龙,不知是不是和他的龙珠在不同世界的缘故。他感到一阵脱力,硬撑着让自己一动不动,借着方才的势头鼓起龙威。
一名魔修双腿一软,居然啪嗒一声跪了下来。这声音让阿昭回过神来,他猛然挥剑,离火剑斩掉了面前人的头颅。
而另一个魔修也动了起来,正是刚才被咬掉手的那个。他离魏昭最近,此时孤注一掷,口中一声长啸。
离他不远的两个魔修嚎叫起来,抱住了脑袋,神色惊慌不已。这魔修的喉咙和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眼珠子也是,像只巨大的□□。这一手并非音攻,而是攻心之术:这位魔修擅长鼓动心魔,让人直面自己心中的无尽痛苦,甚至被周围人的心魔感染。他一直为后者得意,有多少魔修能制造这等双重效果?犹如双重保险,哪怕是道心圆满的名门子弟,被周围人的心魔压制时也会痛苦不堪,难以摆脱。这位魔修鼓动自己心中的全部贪嗔痴慢疑,想把面前这不知路数的魔修吞没。
他看起来成功了,方才化龙的怪物呆呆站在原地,眼神发直,不知被困在了什么梦里。魔修对他伸出手,被心魔*困住的猎物不需要多大的攻击,只要抓着脖子轻轻一扭……
咔嚓。
“用心魔来跟我战?”魏昭冷笑道,“我在这事上能当你祖宗。”
魔修软了下去,脖子被巨爪扭成一个麻花。他双眼大睁,仰天到底,万万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败涂地。他怎么会知道呢?魏昭在玄冰渊下待了这么多年,全天下的恶念都尝过,哪里怕区区几个人的小情绪?
这里的冰晶与玄冰渊下的寒意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
他拦住的四个魔修死了一半,乾天双壁面前的亦然。不到半柱香时间,六名魔修只剩下三名,其中两重伤一轻伤,要摆脱他们继续逃生,只是时间问题。
哪怕是魏昭,哪怕是乾天双壁,开战后一直绷紧的心也放松了一瞬间。
那道剑光就在此时划破长空,青黄二色剑气一路发出巨大的爆鸣,好似九天之上的雷音,将阿昭震得微微一愣。这一刻娇小的雷蛇疾射而去,眨眼间出现在了阿昭面前。
半空中一道半透明的壳在闪现的同时碎裂,接着是另一层,公良至布置的双重阵法在一个照面破碎。阿昭毕竟心思坚定,他很快从雷声的震慑中回过神来,但剑光已经到了他的身边,就在他心口。那一刻很慢,魏昭能看到剑光及身,能看到公良至眼中的恐惧浮出水面。这一刻太快,无论是远处的魏昭还是近处的公良至,都没法让这道剑气消弭。
事实上公良至自身难保,因为那道剑气角度刁钻,正是对着他们两个来的,一箭双雕。阿昭要是躲,首当其冲的人就变成了公良至。
阿昭到底有没有逃的机会?他是来不及躲闪,还是没有躲闪?
魏昭不会知道了。
最后的防御打开,两声爆鸣震耳欲聋,是离火剑与公良至的阵盘同时自爆。反冲的力量冲刷着剑光,将它吞没,一时间魏昭看不清那里究竟如何了。那两个人飞出去几十丈,一路之上的草地化为漫天火海,空气中燃起青烟,热浪让空间看上去一片扭曲。
在烟与火的间隙,魏昭看到阿昭躺在公良至怀里,血染白衣。
他没空吃惊愕然或者伤悲,他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前方,玄武剑狠狠刺出,挡住了又一次攻击。这次不是剑气,而是剑的本体,玄武剑咔嚓一声碎成了两截,但魏昭好歹把那个攻击者挡住了。那人退出一丈,举剑指天,顿时一道接一道的青色天雷以奇快无比的速度从天而降,劈向挡路的魏昭。
第一道天雷就有一人合抱这么粗,向外散发出细碎的雷光,光从视觉效果上看几乎能说相当美丽。魏昭举爪去档,被劈得掌心一麻,而在随后天雷一道比一道声势浩大,一道比一道强,像个天降的巨锤,硬生生把魏昭砸进了土里。足足九道!那块焦黑的土地已经化为粉末,唤来雷霆的人向乾天双壁飞遁而去,才跑出数米,便被青色利爪砸了出去。
半身焦黑的魏昭以爪相迎,能撕裂山石金铁的利爪划破空气、划破那个人的衣衫,也在剑刃下流出鲜血。他拼起来不要性命,终于,第一阵发疯似的攻击过去,他们分开,对峙,看清了彼此的脸。
此刻被洞穿的阿昭躺在地上,生死不知。公良至拼命编织下一个阵法,阻挡还活着的三个魔修。魏昭与最后的来袭者遥遥相望,感到一种命运的玩笑。
来人并非魔修,那是个正统剑修。
魏昭当初出玄冰渊后第一个报复的正派道修,未来乾天谷的掌门,此时应该是个流浪散修的人,周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