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回 退缩
倪二本来就是个直率人,这两年跟茜雪成了亲,因要打理这座酒楼,不得已慢慢练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骨子里的耿直却改不了,跟自家娘子,也没个说一半藏一半的。索性将自己在荣国府门前见着僧道二人的事情一股脑子都说了出来,又道:
“她们是深宅大院里算计了一辈子的人,便十个咱们绑在一处,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原本俺只当是你们那位三姑娘为着自己的庶母庶弟谋条后路,多挣几个银子,那也就罢了。可是如今你看看吩咐咱们做的活计,竟然还想着去打听贵人们的事体。娘子啊,别说你只是人家买去房里伺候,压根儿看不见外头世路的艰险,便是我,日日在赌场里看惯了那些坑家败业的丧门星们,也觉得提心吊胆。你忘了我那回好好的就进了顺天府的大牢了?我在里头还认识了两个朋友,听话音儿,那全都是家里主子们内斗,他们顶缸的!”
“如今咱们算是自由身,在贾府那位三姑娘手里又没有甚么把柄,咱们何苦非得要给她卖命?何况还是这样水深火热的是非圈子?你听见那两位老神仙的话了?三劫!三劫呢!谁知道哪天他们家就坏了事?到时候咱们俩想跑都跑不了!”
倪二觉得自己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谁知茜雪恼的满脸通红,平日里薄嗔浅怒就娇媚起来的俏脸上,竟生生地跳出一丝杀气来:“倪二!我竟不知道,你平日里英雄了得,敢情这样怕死!”
倪二被她一句话说得面上做烧,刚要争辩,却被茜雪利剑一样的话堵了回去:“这会子怕死了,那喝酒吃肉那会儿呢?被人家叫倪大官人那会儿呢?被神武将军拍肩膀那会儿呢?你那时候怎么不闹着自由身去江南看看了?”
倪二的耳根子顿时通红起来。
茜雪冷笑一声:“若不是三姑娘,我早死了。那是我的救命恩人。”再哼笑一声,道,“自然,不是你的。那可在你我结识之前许久了。不妨,我报我的恩,你自你的由。咱们俩好在并没有旁的牵扯。该你的姑娘都给你了,我只是一身一口,仍旧在姑娘的酒楼里头当我的厨娘。咱俩明儿就去衙门,你带上休书,上了档备了案,我便跟着姑娘死无葬身之地,也连累不到你醉金刚头上!”说完,狠狠地把擦手巾子掼在桌案上就要走。
倪二被骂得汗流浃背浑身燥热,自己知道这事做得不地道了,忙一把拉住她,满口道歉,指天发誓:“我今日是哪里的糊涂油脂蒙了心!这辈子若是再有半个字的阴私念头冒出来,让我倪二不得好死,倪家断子绝孙!”
茜雪在贾府里听宝玉发誓发得多了,这样话根本就哄不转她,不过是淡淡地看了倪二一眼,道:“再看看罢。”
倪二苦苦求饶,急红了眼:“你待要我怎样你才信?”
茜雪鼻子里哼了一声,擦手的巾子又捡起来,出门去预备给倪家老太太送饭:“你动了念了!说谁不会,我听见说的比这好听一万倍的都有,我统不信。只看你往后怎么做就是了。姑娘让你等芸二爷,问问清楚究竟是哪句话说错了让他生了疑心,解开疙瘩去。”
倪二呆坐在房里不知怎么办才好,茜雪却又从门外回来,冷笑了一声:“原想着你是酒后才失了言,不知道哪句话漏了底。现在看来,你这并不是不小心,根本就是生了那个心了!怕就别做!”
两句话把倪二的血性激了上来:“我有什么可怕的?当年就是拳头刀子上讨生活,一言不合被人攮了满身血躺床上半个月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我这不是有了婆娘才软了心。贾三姑娘救了你的命,那何尝不是救了我?我若是不得你,那往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活头儿?既然你死心塌地要蹚这趟浑水,我自然是天上下刀子都跟着!”
茜雪听了这话,紧绷的脸上才松了三分:“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是小人。咱们是蝼蚁不假,可不是猪狗不如的小人。三姑娘本事大,贾家宫里又有娘娘,轻易倒不掉的。便是倒掉,以三姑娘以往的脾气,也是必要先安排清了咱们的。你只放心做事便罢。”
倪二虽不信,却也不再犟。说了一声,便又去寻贾芸了。
堪堪日落。
贾府里头,贾宝玉和王熙凤悠悠醒转,看见贾母等人,先喊腹中饥饿。
贾母和王夫人顿时犹如得了珍宝一般,又哭又笑,忙命人熬了米汤来,喂二人吃下。
合家这才都放下了心。
隔壁众姐妹听见他二人吃了米汤,旁人没说话,林黛玉先念了声佛。
薛宝钗将母亲送回去,细细听哥哥说了缘故,也觉得面上无光,但这个时候倘若真的就在家里都不回去了,反倒不美。所以吃了午饭,还是强作若无其事状,和哥哥又都过来陪着等消息。只薛姨妈自己在家里躲羞,自此称病罢了。
这时候薛宝钗听见林黛玉念佛,回头看她半晌,便嗤的一声笑。
众人因都松了心,便也有说有笑起来。惜春便问她:“宝姐姐,你笑什么?”
探春知道她要开的玩笑会让林黛玉害羞,便笑着截了过来:“二哥哥是她表弟,凤姐姐是她表姐,病着的时候她比旁人都难受,好了她自然比旁人都高兴。笑一声儿算什么,宝姐姐,你多笑几声儿我们大伙儿听听?”
林黛玉自然知道宝钗要奚落自己,也知道自己刚才忘了情,腮上微微地红,不等宝钗说话,先扶着紫鹃站了起来:“熬了这许久,我可撑不住了,他们既然已经无事,我便回去吧。”
薛宝钗知道探春护着她,抿嘴一笑,也便就不再提起。
李纨也捶着腰站起来,道:“如此,我去那边跟老太太说一声儿,大家伙儿都散了吧。三丫头,你跟我过去,劝了老太太回去才是。”
一场事,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