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离世
商赞需先去暖阁孔圣人香案前焚香请学,便与唐潆在正殿前暂别。克复周礼,文华殿内设矮几坐毡,入殿需去舄轻趾,于案后跽坐。内侍在殿外服侍唐潆脱鞋后,她方敛袖而入。
侍读皆是皇帝于皇室宗亲里遴选出来的适龄子弟,或是容貌清秀或是性格恭谨或是为人端方,总有长处。见唐潆到来,纷纷轻言细语关心她诸如昨日为何告假,可是身体又染恙了,服药不曾……种种。
唐潆小人一只,在殿内被这些近亲远亲的哥哥姐姐围作一圈,不显丝毫怯意,大大方方地清清嗓子,将适才答复商赞的言论又原原本本地搬出来说了一通,并谢诸位哥哥姐姐关心。
她生得雪白可爱,爱笑,笑起来两颊沁着两个小梨涡,越发地招人喜欢,几个哥哥姐姐想捏她脸蛋,手伸出去想起她乃帝后女,此举逾矩,只好遗憾作罢。唐潆声音脆嫩,言语灵巧,商赞入殿后殿内便安静下来,他一路走过,眼睛多往唐潆那儿看了几眼,心中啧啧称奇道:“天家的孩子早慧,七殿下未免早慧过了头,若非亲眼所见,着实令人讶异。”
商赞今日讲解《大学》与《尚书》,唐潆坐下后便乖乖地目视师傅,仔细听讲起来,她若要执笔书写,内侍自会上前铺纸研墨,大多时候是无需的,她手骨未发育健全,写字只在启蒙,多写反而不利。
前排只设三张矮几与坐毡,依次是临川郡王唐琰、六殿下唐玳与唐潆的座位。
唐玳那儿今日竟然空着,唐潆心里疑惑——皇帝于管教子女习学一事上向来严苛,若非病症事由,万不可缺勤,就是迟到也需得向他秉清缘由。她昨日未过来,听政后便被皇帝留下来询问,幸而她身子弱,好糊弄过去。
可是,唐玳那吃货,哪有身子弱的借口?
不久,唐玳姗姗来迟,立于殿外恭候。内侍碎步前来通报,商赞使他仍在那儿候着,待讲完篇目后方趁着休憩时间,让唐玳入内。
唐玳与三四年前相比,个子拉长许多,尚未消褪的婴儿肥令人观之可亲。唐玳入殿,浑然不似往日活泼脱兔般,婴儿肥未褪的脸上挂着与稚龄违和的沉重,将步履也拖拽出莫名的哀伤意味。
商赞自然察觉出异样,温声询问他何故迟到?
虽说是休憩,殿内诸人皆在,亦不敢大声喧哗,听见商赞问话,目光也三三两两地聚集过来。
唐潆也好奇,手撑着下巴看,她六哥哥是个典型的乐天派,以他俩当年建立在“我请你吃但是我一不小心全吃完了”的糖葫芦上的兄妹情来看,能让唐玳如此形状的理由只有他又被宣城郡王妃克扣食物了——可为这个迟到,也不合情理。
商赞问完后,殿内陷入沉静,唯有唐琰作壁上观的翻书声与众人屏息凝神的呼吸声,而这样诡异的气氛显然为唐玳惊人的陈述做了绝佳的铺垫:
“阿爹病故了……”
时间好像停滞了片刻,若为众生相做个慢镜头特写,众内侍宫娥面面相觑,眼神里互相存疑;诸位侍读身体前倾翘首以盼,嘴巴微张呈惊愕状;商赞捻着山羊胡须,瞳孔倏地睁大,双膝发软只差没给他就地跪下喊祖宗了;连三好学生唐琰都停下手中动作,格外开恩地赏了几寸目光给风暴中心的唐玳。
作为现代人的唐潆,重生后在姑苏与亲生父母生活一年,牙牙学语时辗转入宫,“阿爹阿娘”这般亲昵的称呼已被迫忘怀,因此不得不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唐玳说的是他的亲父宣城郡王,而非皇帝。
丧父之痛非扼腕捶胸不能止乎,唐玳哪管旁人如何看他,又哪管他言行极为欠妥,被商赞问话,仿似寻到了情绪的宣泄口,掩袖痛哭起来:“先生常说‘人无信则不立’,小儿都懂的道理,阿爹莫非不晓得么?他骗我,他骗我!当日他送我上马车时,允诺待我回家便领我纵马射猎去,分分明明说好了的,还勾了手指头!”
唐玳哭得难受,旁人听得难受,商赞更是被他噙满热泪的眼睛盯得移开目光,生生将“殿下之阿爹乃陛下,宣城郡王是叔父耳”的劝诫之言含混了几口因同情而酸涩的唾液一并咽了下去。
“阿爹还那么年轻,将弓拉满能射杀百步之外的麋鹿,他答应将那匹日行千里的骏马驯服了便送给我,他还那么年轻,怎会说死就死?”
唐玳生平头一遭体味到书中所说“天人永隔”,这四个字无端生出巨石般沉重的力道,将他年幼的躯体狠狠压折,他伏倒在地哭诉着,恍然大悟当年父母对他所说“入宫赏玩不日还家”全是哄骗,面对生父的猝然离世,他竟然也只能在哄骗中寻出一线可悲可悯可笑的希望,借以慰藉自己茫然坠入悬崖深渊无边黑暗的心灵。
唐玳小小的手指头勾住商赞的衣角,这是他的师傅,教授他学问教授他处世,他看着这个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男人,他将自己从骗局中挣出的一丁点希冀寄托在他的身上,渴望能从他口中得知生父离世同样是个骗局:“先生……阿娘骗我的对不对?我前几日未用功读书,阿娘生气,拿这个来骗我对不对?”
人命攸关的事情怎会是欺骗。商赞沉默,没有回答,他知礼识礼却头一次逾矩,伸出布满细纹老茧的手,覆在唐玳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连着嘴边压抑已久的一声轻叹——这便是答复,血淋淋地撕开在眼前,残酷而又真实的答复。
殿内诸人,内侍宫娥或为求富贵或为求活命背井离乡数载;侍读为藩王世子世女,抵京入宫实在奉旨无奈之举。因此如垓下之战楚人闻楚歌般触景伤情,皆低声呜咽起来。
即便平日性情沉稳内敛的唐琰,也紧抿下唇目露哀伤之意。
前世自诩亲情观念淡薄的唐潆,望着唐玳嚎啕大哭不能休止的背影,心底里火焰般燃出几分对远在姑苏的亲生父母的想念,随着唐玳哭声的剧烈而愈烧愈旺,想念仿似春草乌泱泱地生出一大片,深埋于心底,拔也拔不掉,每每尝试着遗忘,紧随而来的却是靖远郡王夫妇喜得爱女的融融笑脸。
如此情形,剩下半节讲学只得作罢,又有内侍传来口谕,言说今日听政不必过去,想来是为着猝然离世的宣城郡王,皇帝一时也有许多事务需置办处理。
浑浑噩噩地回到未央宫,方知皇后亦不在,唐潆听闻,舒了口气似的松懈在榻上,草草进膳后将自己关在寝殿内,不许旁人进来。
床榻轻软,垂挂的纱幔绣着金丝银线,风一吹,翩翩然地飘晃着,将她笼在奢靡华贵的人间仙境中。狻猊香炉里沉香袅袅,四溢出来,她嗅着这安神醒脑的清香,却满脑子里都是姑苏那时,爹娘生火煮饭时潮湿呛人的柴火香。
那是她的亲生父母,血脉相连,剔骨削肉都割舍不断的骨肉亲情。她怎么可能不想念?唐玳与她年纪只差三四岁,想来他阿爹也正值壮年,撒手人寰实在令人措手不及又匪夷所思。转念一想,这是古代,医疗条件差科技不发达,死亡率高是很正常的事情,生老病死轮到皇家也是一样,更何况宣城郡王唯独一个儿子还被皇帝抢了去,日思夜想自然郁郁而终。
顺着这念头,唐潆翻了个身,心里更难过了——她也是她爹的独女,她爹若是也像宣城郡王那般惦念她……
唐潆狠狠摇头,不敢再想。她又翻了个身,正好看见枕边当年刚入宫时皇后送给她的泥人。这次,想的却是别的了——
历来出于政权稳固和礼法正统的考虑,过继的宗室子女皆不可再称亲生父母为“爹娘”云云,应按照父母辈的长幼秩序改称“叔伯”云云,更不可与亲生父母联系往来,连书信也划作禁区。
她既然过继给帝后为女,无论心中如何想念,都应隐瞒起来,不形于色,勿让皇后知晓。皇后将她视如己出,从小至今,她想要什么,皇后便给她取来,呵护备至,关心入微。假若让皇后瞧出她想念亲生父母了,一来,皇后作为继母,即便不说,心里也该是苦涩难受的,二来,皇后虽母仪天下一国之母,却也囿于祖宗礼法中,有许多不可为之事,若为了她而触犯规矩律条……
只需想想,只需在脑中铺展开皇后屈尊纡贵恳求他人的画面,唐潆便不由自主地抿紧了下唇,攥着床单的手指也隐隐发白起来——舍不得,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母后受委屈,哪怕是因她而受委屈也不成。
本来就是难于登天的事情,想它作甚?不准想,不准显露出来,不准让母后知晓!唐潆往下一蹬腿,再将衾被拉过来盖在头上,捂住口鼻,艰难地呼吸起来,呼吸愈来愈沉重,她却渐渐安静,躁动不安的心也随之安定,五感清明灵台澄净,以至于在黑暗中能听见有人向她走近,周身的香气淡雅而疏冷,这种香气她再熟悉不过,那人低低唤道:
“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