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这一年的年底,寇准回京。
城外长亭,参知政事丁谓已经置酒相迎。
这一次寇准的回来,并不是这么一帆风顺的。真宗是个记旧情的人,也曾有让寇准回京之意,数年间每次被王钦若所阻。王钦若只说得一句:“若是寇准回京,对官家信奉天书之事仍然大肆评批阻止,却当如何是好?”真宗便将此事搁置下来了。
这时候刘承规因病去世,周怀政接替刘承规为皇城司,他不比刘承规三朝总管,难免少些底气。于是也寻思结交外官,又因皇帝喜欢祥瑞之事,于是授意永兴军巡检朱能,制造一桩祥瑞的事件来,得以提升。
于是过了一段时间,永兴军巡检朱能,就在乾佑山发现了天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祥瑞了。自从大中祥符初年在承天门发现天书之后,各地经常性地会出现祥瑞报告,要么天上发现“五星连珠”,要么地上发现玄武真君的龟蛇灵异,至于灵芝朱果,更是成千上万地涌现出来,先是王钦若献了八千多株,接着副相赵安仁也献过一万多株,到丁谓出知毫州时期达到最高点是九万五千多株,以致于被人讽刺丁谓在毫州不种庄稼光种灵芝了。
但是天书只出现过一次,祥瑞的物品也罢了,谁也不敢拿白纸黑字的天书来开玩笑。但是朱能就敢弄出天书来,他也是被逼急了。他已经被人上告贪污等各项不法之事,再不弄出点事情来,他的官位也要不保。他是皇城司周怀政有结交,周怀政回信只给了他一条指示,弄个大一点的祥瑞出来。于是,朱能就弄出了天书上来。也难怪朱能,不过是地方小官,若是换了中枢大员如王钦若丁谓玩这种书,断不敢这样弄险。
朱能的上司,正是昔年因反对真宗信奉天书而罢相被贬出京,此时任永兴军节度使的寇准。永兴军所在发现天书,这个消息自然是飞报到京中,周怀政知道后大惊,却也只得将奏折献上。
此时刘娥身为皇后,自然也是看到了奏章,诧异地道:“上报此消息的,竟然是寇准?”
枢密副使钱惟演点头笑道:“正是。”
刘后缓缓放下奏折:“我记得,当年寇准是最反对信奉天书的人吧,不想今日,他竟然也主动制造祥瑞,进奉起天书来。唉,既有这一日,何必那一遭!这十年来兜兜转转,还是走到这一步来!”
钱惟演点头道:“正是有了那一遭,才会有了这一日啊!一个人非经挫折,怎么能学得会妥协这二字呢!十年的远离中枢失去对军国大事插手的权力,十年来只能在地方上做一方大员,对于一个喜欢指点江山的人来说,足够让他改变了。”
刘后长叹一声,不觉有些惆怅:“当我们开始重视一份真正可贵的坚持时,却发现时光已经让这份坚持面目全非了。”
钱惟演默然:“人总是要变的。”
刘后看了他一眼:“你也变了吗,惟演?”
钱惟演似乎要低下头去,犹豫只在一闪而过,他反而抬起了头看着刘后,坦然道:“是,臣是变了很多,但是有些事,已经入骨,便是时光也不能改变。”
刘后看着他的眼神,微微一笑:“是,有些事已经入骨,便是时光也不能改变。譬如说,你我之间永远的信任。”她轻轻地拿起寇准的奏折放在右边那一堆已经看过的奏折中,含笑道:“官家一定会很高兴地。”
果然真宗很高兴,虽然朱能天书一事,做得实在很不高明,不高明到被被许多重臣反驳,如参知政事鲁宗道上言此为“奸臣妄诞,荧惑圣聪”;河阳军知州孙奭,更是上书请请求“速斩朱能,以谢天下”。然而真宗握着这道奏折,却是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份祥瑞报告而忆,更是寇准的一封降书。
“朕终于降服这犟头的老西儿了。”真宗道:“先帝贬他两次,他才驯服,朕只贬他一次,却要他真心驯服。”
丁谓侍立一边,笑道:“臣早就说过,寇公只是性子直了些,却还是懂得做臣子的本份。官家所好,便是臣子所尊。”
真宗哈哈一笑,令周政道:“拟旨,诏寇准回京。”这边问丁谓:“寇准回京,如何安置?”
丁谓跪下道:“臣斗胆,请官家拜相寇公,。”
真宗大感诧异,微微点头:“嗯,难得你有这份心。”此次王钦若罢相,丁谓继任为相的呼声最高,不想丁谓竟然一口推荐寇准,真宗不禁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
与王钦若长相丑陋不同,丁谓不但有才,而且相貌清俊。他为人精明能干,谈吐风趣,记忆力极好,数千言的文字,看过之后即能背诵,在三司时案卷繁多,积年老吏都不能决,他一言就能判定令众人折服。造玉清昭应宫时,本需要十五年完工,而丁谓令工匠日夜赶工,竟以七年多时间就完成了。不管所任何职,他一上任,均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声闻天子的政绩来。以至于作赋吟诗绘画、奕棋、博戏、音乐、茶道等都无不精通,他任转运使时,将龙凤团茶改制成更为精致的“大龙团茶”,此后宫中皆用上“大龙团茶”为御茶,又以图作书,写出本朝第一部茶经《北苑茶录》。任三司使时,作《景德农田赦》《会计录》等,自本朝以来第一次将天下农田的分布,赋税的多寡作一番普查,记录在案,由此真宗始知天下农田多少,荒废多少,人户多少,能收赋税多少,为以后制订农事赋税政策大有所用。他又善用心计,任三司使时,任用林特等人推行榷茶法,善于敛财,以致于国库收入大增。种种政绩,甚得真宗喜欢。
此时丁谓见王钦若失势,左右有劝他乘此机会入阁为相的。丁谓细想了想,知道自己此时威望尚不足,若是到后来变成像王钦若一样当众被下级官员弄得下不来台,反而不好看。
他向来与寇准甚是交好,寇准为人豪爽,当年因为丁谓的才能出众,亦是极为看重于他,并数番举荐帮助。于是丁谓上奏真宗,力荐寇准为相。
召寇准回京的事,终于敲定下来。
圣旨下到永兴军中,寇准捧着圣旨站起来,不禁仰天长叹。
这一天终于来了。
而为了这一天,他已经改变了太多。
他不相信天书,不相信祥瑞,当年他被贬出京,他依然自信而执着,时间将证明这是一场闹剧,时间将证明他是对的。
然而时间一年年地过去,这一场闹剧越演越烈,直到演变成正剧。他看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投身于这场全国性的运动中去。
当一件事情,一个人两个说你错了,你还可以认为自己是对的,上百个人上千个人都说你错了,你就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当全国上下都投身于一件事十年之后,你就会否定自己原先的判断。
你为什么要跟所有的人不一样?若这件事真的错了,难道天下这么多人都错了吗,只有你一个人是对的吗?
无数个夜里,寇准开始这样问自己。没有他的日子,朝廷照样运转,运转得叫他忧急如焚。执掌国政的,是王钦若这样的奸佞之臣,而他却只是因为固执着反对着一件事,而让自己被置身圈外不得过问,这,真的是于国有利,于民有利吗?
连他一直敬重的老宰相王旦,也带头敬迎天书,带头赞颂此事了;连他一直倚重的正直之臣李迪、王曾,也随波逐流了;连他一直来往的朋友赵安仁、丁谓,都抢着献灵芝了。
寇准扪心自问,他此刻的坚持让自己失去对政治走向的控制权,他此刻的坚持让王钦若之流更加放纵,他此刻的坚持让自己远离中心。这一份坚持,真的是有必要的吗?
他决定放弃了,所以他接受门客的劝说,在朱能的天书奏折上,违心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违心地把这一件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作为自己郑重的推荐。
寇准收拾起行装要回京了,仍然有门客劝他:“此时朝中五鬼当道,寇公接旨之后,若称病不去,请求外任,乃是上策;若是入见官家,当面奏天书之虚幻,则为中策;若是再入中书,自堕名节,恐怕要入下策了。”
这门客跟随他多年,知他。然而他知道的,是过去那个凡事随心毫无顾忌的寇准。此刻的寇准,心境已变。虽然他知道,回京必须面临着种种门客们所说的处境,但是少年时即在中枢,参与天下大事的议政,才是他的志向所长。长久在外,纵然是治得一郡太平,又岂能称他胸怀。他自信制得住丁谓,也自信仍有能力影响皇帝。虽然听得种种劝说,他依然豪情万丈地上路了。
然而,违心的事,并非只是迈出这一小步,就足够了。
离京城只有三日之路,寇准又接到了圣旨一道,令他进京之前,写出一首关于天书祥瑞的赞表。
“天书赞表!”寇准手捧圣旨,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地冷笑,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朝这种地方下滑,迈出了第一步,就必然要迈出第二步吗?
随着圣旨同来的,是皇城司周怀政亲自宣旨,还有丁谓的亲信随从也跟着前来。丁谓知道他这一关难过,只得派了人来悄悄地告诉他:“只因朝中有人,不愿意寇公入朝为相,因此在官家面前进谗。丁大人知道寇公为人,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请寇公一定要进京,免得教那等小人遂了心愿!”
“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寇准喃喃地念道,忽然大笑起来,大笑着在案前一坐,喝道:“拿酒来!”
整整三坛的兰陵美酒,倒入腹中,化作一大篇天花乱坠,不知所云的天书赞表。寇准掷笔,狂吐,沉醉不醒。
天书赞表飘飘飞起,坠落在地,周怀政拾起表章,面无表情地离开。
次日,仍在昏昏大睡中的寇准被侍从扶上马车,继续向京城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