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八章 结发
“魂兮归来……天地神佛,应我所求,召魂入梦,得觅其踪……四海徒飘零,天地无归处,今唤其魂,依道归来……魂兮归来……”
大殿的高台之上,美人眼眸紧阖,詹士春且歌且舞,悠长的呼唤声似乎能穿透云层,在每一个人耳边虚无缥缈地响起,一遍又一遍。
这如巫咒一般的召唤似乎真的带着召唤人心的神秘力量,心情复杂的朝臣们意识都逐渐放松,涣散,十年寒窗的清苦,人生郁郁不得意的悲戚,年少时的分离,与心爱之人的诀别,亲人挚友的生离死别……
往事如凄风苦雨,那些天地骤变的久远记忆,在令人沉沉欲睡的歌声中扑面而来,潜藏心底的哀恸后悔翻涌而出。
回来吧,江河倒流,时光逆转,我们重新来过!
回来吧,遗憾悔恨,全都回头,一切从头开始!
人人眼角有泪,人人心底有无法企及的美梦,人人却都沉溺其中不自知。
詹士春的声音开始嘶哑,但是高台金座上被紫烟笼罩的卫婉与安竹林,犹如在沉酣梦中,时而唇角含笑,时而眉头紧皱,于梦中挣扎,却始终没有醒来。
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
满怀期待希冀的皇帝踉跄扑倒在香炉前,望着如同野鹤一般舞动的道士,望着那沉沉雾气笼罩的高台,心都在颤栗——到底是为什么?
是牵绊不够深,还是爱恨不够浓烈?
若是爱不能使你归来,那恨呢,也不能吗?
成欢,成欢……
回来,你回来啊,前世今生,天上地下,我所追寻的,不过是与你安稳一世!
前世今生,所有美好的,不堪的,时光轰然逝去,他费尽心机,却只得双手空空,什么都得不到……还有什么呢?
皇帝似乎瞬间想起了什么,伸手向袖中摸去。
一缕细细的青烟飘出大殿,没有升空,反而向地面飞速坠落。
百丈高台之下,白成欢只觉得脑中一痛,立刻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撕扯着她的魂魄离开这个躯壳,那种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疼痛,瞬间像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世子妃!世子妃!”
摇蕙与秋雨只看见自己的主子一言不发地就倒了下去,发出惊惶的叫声,跟随在侧的人迅速被惊动,可是车内的女子,已经毫无气息。
她一动也不能动,可是体内却有人在用利刃将她的灵魂与这具身躯生生剥离!
不能走,这是她的身体,这是她的躯壳,她就是白成欢啊……
白成欢努力在与那股召唤她的力量相抗衡,迷迷茫茫中,却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冷笑——白成欢?不,你是徐成欢,你是死了的徐成欢,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回去!
有人在温柔地叫她,成欢,归来,归来!
可她已经死了,她不要回去,她不能回去!
她竭力与那股力量撕扯着,眼前的一切却终究天旋地转。
如海浪一般的流云从身边穿梭而过,巍峨的高台展现眼前,宽阔的大殿,金碧辉煌中,紫金香炉燃烧,皇帝叩首,百官泣泪——这,这就是招魂的地方吗?
白成欢茫茫然地看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了颜色,漂浮在半空中,那个她爱过恨过的皇帝,正悄悄地将一缕绑在一起的发丝投入紫烟滚滚的香炉中,眼神疯狂而执着——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成欢,这是我留在身边的念想,我曾经想过不给任何人,可是,可是,唯有如此,你才肯回来,是不是?”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大婚之夜结发那一瞬间的甜蜜?
不——她大喊出声,却没有人能听到,她脚步匆匆地奔跑过去,伸手要从香炉里捞出那一缕她前生的发丝,她不要再与这个人牵绊终生,不要,不要啊!
可是香炉里如同云龙出海的烟雾从她指尖袅袅穿过,透明的魂魄抓不住世间任何一粒尘埃,也无法留住那瞬间没入熊熊火焰的青丝!
不!
她再次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透明的裙琚飘落在地,她已然明白,原来一缕孤魂的自己,真的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几乎是在青丝随火化灰的瞬间,皇帝的目光有了焦距,他望着香炉前那个朦胧的身影,欣喜若狂地扑了过去:
“成欢,是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他的手指从那身影中穿过,什么都没抓住——他连那个影子的面容都看不清楚,可是,一眼万年。
他能认得出来,是他苦苦等待的那个人回来了!
“成欢啊,我等你好久了。”
帝王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朝着那个影子伸出手:
“成欢,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回来……”
他居然看到她了……
透明的魂魄冷冷地站在香炉之前,垂手望着皇帝伸到她面前的手,与他脸上纵横的水光。
似乎只要她伸出手,将自己的一切再交到这个人手中,一切就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切,都能重新来过。
甚至有一股力量,在将她的魂魄向他的身边撕扯。
她缓缓抬头,望向大殿中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的朝臣。
原来是这样——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
这些命运相济,身居庙堂的朝臣,是天地赋予的流形,是命运的顾念者。
当这些人齐齐希望时光逆转,希望一切回头,那是多么强的念力?
当所有人都希望一切能重来的时候,什么样的灵魂能逃脱这样的执念?
甚至是詹士春都在很认真地做着这场戏。
可是,她不愿意!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她爱过的人,转身,从香炉边走过,走上高台。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在高台上流连一刻,然后将手放在了金座上的女子肩头,渐渐隐没。
等到詹士春停下吟唱之时,才有人迷茫地转动眼睛,大殿中的灯火已经从纹丝不动变成了肆意舞动,香炉中弥漫出层层叠叠的雾气,詹士春跪伏在地,叩首祈求上天:
“应我所求,魂兮归来!”
而皇帝,早就已经跪在香炉前,眼泪顺着脸庞留下来,在玉石的地面上蜿蜒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