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反转
林老太太六十多岁,生得慈眉善目,心宽体胖,像尊大佛,头发已经花白,用白玉兰簪子绾了个发髻,戴着珍珠抹额,身上穿霜色软绸衣裳,手里揉着两只文玩核桃,闻言微微起身,旁边立着的雪盏立刻上前相扶,把两个秋香色金钱蟒靠枕塞到林老太太背后。
林老太太不紧不慢的:“出了什么事儿啦?快起来,你们小姑娘家家可不兴哭哭啼啼的。快,有话起来说。”
曹丽环非但没有起来,反而“咚咚”磕了两个头,满脸上带着泪,带着倔强可怜的神色,抽噎着:“老太太,方才我做了错事,惹得大表舅母不高兴,我知道自己错了,求表舅母责罚,别……别赶我走……”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秦氏声音平和:“不是你嫌了林家,怨恨了我们么?怎么张口闭口说是我赶了你?”
曹丽环拼命摇头,耳坠子打在脸上:“不,不,表舅母,是我说错了话,你看在我年纪轻不懂事的份上教教我,怜恤我是个没爹没娘的浮萍草,自小没几个人指教,这才顶撞长辈……”泪光闪闪的看看林老太太,又看看秦氏,哽咽道“……我,我真的错了……饶了环儿罢……”
王氏是个软心肠的,不知道方才那一番变故,只觉着曹丽环哭得可怜,便想给说情,看着秦氏:“这,这环姐儿也是年纪不大,她……”却瞧见秦氏向她递眼色,便立刻住了嘴。
秦氏心里头拱火,她在京城时就听说这曹丽环跟赵月婵沆瀣一气,合谋捞林家的好处,又惯会在老太爷、老太太跟前装乖买好,今日见她言谈举止简直同市井泼妇没什么区别,心里便愈发厌恶,正想抓个时机将她逐出去,没想到她竟是个精明的,竟一鼓作气闹到老太太跟前。
秦氏深吸一口气,说:“那你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顶撞长辈,不该乱发脾气跟丫鬟打架,不该惹太太生气……表舅母,饶了……”
“你怨怪老太太把你当外人,说这明明是家宴,却让两个丫头把你拦在门口不让你进来,还说老太太都这样,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丫头哪个能把你放在眼里,当正经主子敬着。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秦氏悠悠的将曹丽环方才说的那番话讲了出来,林老太太脸上有些不好看。谁知曹丽环神色坦然,仿佛早就料定了秦氏会这样说似的,反而惨然一笑:“表舅母,你可知方才那些个丫鬟是怎么说的?她说林家的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才是正经主子,问我是哪里来的主子,不过是个八竿子亲戚,占着林家的便宜,还不如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表舅母,这番话每一句都字字诛心呀!纵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可好歹也懂得‘廉耻’两字怎么写,这让我……怎么能忍得下……”曹丽环哀哀的哭,用袖子拭泪,将脸上的脂粉都拭了下来,反倒显得愈发的可怜了。
王氏脸上显出怜悯的神色,林老太太也似是有些不忍,雪盏听曹丽环要攀咬琉杯,不由有些焦急,看了看秦氏。
秦氏脸上仍平静无波:“就因为这,你就能不顾体面跟小丫头子打架?一口一个‘小贱人’的骂着,我且问你,你大家闺秀的体面上哪儿去了?我好意提点你,你却还迁怒我,迁怒老太。我们不图你念着林家的恩,却也不想同你结怨结仇。”
曹丽环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双膝紧着向前蹭了几步,流着泪说:“表舅母,都是我年纪小不懂事,我是油蒙了心才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怪表舅母恼我,我也恨我这个脾气和这张惹祸的嘴!”说着“啪啪”狠狠抽了自己两记耳光。
唬得林老太太连忙摆手说:“这是做什么!环姐儿快住手!”又看了秦氏一眼,唤着她的闺名:“英丫头,你看这事……”
秦氏心中暗骂,如今曹丽环这般做派,反倒显着无辜可怜,若是再相逼下去,便显得长辈刻薄可恶了。
曹丽环见事有转机,忙加了把劲儿,眼泪簌簌的滑下来,眼眶鼻头都红红的,凄然道:“老祖宗,也怨不得表舅母恼我,千错万错都是我做得不对。只求长辈们怜惜我父母双亡,虽有个亲哥哥,却直做点小本生意,半分指望不上,我本就是无依无靠之人,到哪里不被人踩几脚,啐几句,是我自个儿又个好强的心气儿,生怕嫁出去让夫家瞧不起,这才厚着脸皮投奔,好让人知道我是从林家抬出去的,也算有个靠山,从此高看一眼……也不怨丫头婆子会这么说……本来,本来我也不是林家的正经主子……是我当时拉不下这个脸罢了……只盼着老祖宗和两位表舅母念着我年纪小,又是个浮萍之人,在府里赏我一席之地,我也不要府上的月例,有个容身的地方,我便知足了……”说着便要大哭,却偏偏忍着不让哭声太大,“求求你们,别赶我出去!”
一边说着一边磕头,脑门上立刻红了一片。林老太太急忙起身相扶,一把托了曹丽环的手臂,说:“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别冻坏了身子。”
曹丽环不肯起,只将头扭过去看秦氏的脸,万般的可怜凄惶,连那原本高壮的身子都佝偻起来,缩得更小,哀哀说:“表,表舅母……环儿真的错了,以后环儿即便出嫁……也会常回来……孝顺你们……求表舅母别赶我……”
这一番形容实在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王氏都忍不住滴了两滴眼泪,跟秦氏说:“嫂子,你念在她年纪小,就别赶她了,我看她也不像个坏孩子,不过欠点规矩,以后你多教教她,啊。”
秦氏脸上早已泛出慈爱之色,上前拉着曹丽环的手,把她散乱的鬓发抿到她耳后,语重心长的说:“你这傻孩子,我哪是真要赶你走,不过刚才见你不服管教,便编个话儿吓唬吓唬你罢了,都是一家子的亲戚,哪能说出两家的话?别说我们让你走,就是你自己要走,我们也是不依的。方才你还带了礼物特地来接我们,我这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一回来就打发人给你送些土特产小玩意儿过去。只是你以后要记着,可别再跟丫头吵嘴,没白的丢了身份,也让我们瞧着糟心。”
曹丽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还在连连抽泣着。林老太太张罗雪盏给曹丽环倒茶,王氏已经吩咐丫鬟打水给曹丽环净面了。秦氏拉着曹丽环的手,坐在床榻便絮絮说话,俨然母女一般慈孝。
转瞬间,屋中已从一派肃杀变成了其乐融融。
厉害!真是厉害!!香兰缩在门口,看得目瞪口呆。在心里忍不住给曹丽环伸出大拇指——怪道这位表姑娘能在林家如此横行霸道,如鱼得水,原来真的是有两下子的!原本立马要卷铺盖走人,没想到三言两语之间颠倒黑白,不但让自己留下,还博了长辈的慈爱,能撒泼闹出去也能舍脸拉回来,能伸能屈,口舌了得,眉眼通挑,会看眼色,甚至还用上了苦肉计,那两记耳刮子力道决计不轻!
香兰心中感叹,这台上的戏子都没有曹丽环能说会演。
但那秦氏更不是省油的灯,明知曹丽环狡辩,甚至在言辞上故意屈解为“表舅母要赶我走”,可不乱阵脚,兵来将挡,不动声色间把曹丽环骂老太太的坏话就抖落出来,所说每一句的意思都占着一个“理”字,让所有人都明白,是小辈在跟长辈无理取闹,长辈却不以势压人。
到后来,曹丽环祭出苦肉计,林老太太心软了,秦氏便急转直下,一副面无表情的冷脸,登时慈爱备至,将“赶走”的话,用一句“编排的话吓唬你”轻轻揭过。姜到底是老的辣!
香兰心里细细琢磨一番,再看秦氏的眼神,便隐隐带着敬畏。
待出了寿禧堂,曹丽环满面和煦的笑脸瞬间阴沉下来,回到罗雪坞发了好一顿脾气,砸烂了两个杯子。香兰对着镜子一照,只见雪白的脸颊上浮出森森指痕,肿得老高。便躲在茶房里,寻了些药膏涂上。刘婆子见了连连跺脚,骂了几声造孽,用冷水泡了毛巾给香兰敷脸。香兰把头发重新散下来梳理,却发现鬓边戴孝的白绢花没有了,不由自叹倒霉——那绢花是府里发的,上好的白丝绢,每人只有一朵,如今她的丢了,又不知去哪里领,以后只得拿白纸扎朵花戴了。
曹丽环第二日便去秦氏的正房请安,门口的婆子却拦住了不让进,说秦氏身体欠安,三言两语被打发回来,她送给大房的表礼,秦氏只收了一色针线,其余名贵的全都退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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