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夫妻
周若素有着苦涩而温馨的回忆。
兄长师从父亲,三岁便开蒙握笔,寒窗苦读,却不考取功名。
而母亲亲手教她女红,教她史书,教她君子六艺与行走坐卧的规矩,即严厉又慈爱。
父亲清隽,兄长儒雅,母亲贤惠。一家人深居简出,只是没有经济来源,以典当母亲的手饰为生。
印象里泥瓦土墙,篱笆小院,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几乎便是桃花源中所述:不知有汉、夫论魏晋。
那一年冬天奇冷无比,十月里飘了第一场雪,母亲曲当了最后的手饰,家里的米缸见了底,火炭也没有着落。
她听见父亲红着眼睛对母亲说,这一生都是他累了母亲。母亲含泪摇头,只是轻轻叹气。
周若素狠下心来,将自己卖进了襄远伯府,做了几个月的丫环,又因她的端庄美丽被襄远伯收了房。
自己的月例银子有限,全被她偷偷接济着娘家。
楚瑶光救下的不仅是她的命,还有她身后的父母兄长,这些她连温婉都没告诉。有这样不堪的外家,想必会影响女儿的前途,周若素绝不拖女儿的后腿。
楚朝晖的提意,周若素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女儿聪慧,该有她自己的幸福,如今得了贵人庇佑,不指望女儿平步青云,起码求个安乐富贵。
她将自己的意思说与楚昭晖,楚朝晖自然明白为人父母的心情,握了周夫人的手道:“我虽不敢说庇护婉儿终生无忧,总之她若有所求,我必会尽力达成她的心愿,才不枉她开口唤我一声母亲。”
周若素谢了安国夫人,又留下来用了膳,才依旧由秦瑶送回襄远伯府。
老伯夫人依旧等在花厅,听得周若素说句事成,喜得心内念佛。到是陪在一侧的伯夫人浑身冰凉,只能牵动嘴角,勉强露出些许笑意,向周若素道喜。
嫡女温婳心疼地挽着母亲,感觉到母亲浑身都在瑟瑟发抖,她露不出笑意,微微扬眉给了周若素一个冷若冰霜的眼神。
安国王府这里尘埃落定,皇后娘娘得了准信,却并未立刻开口赐温婉郡主的身份。
楚皇后得了闲,抽个空来安国王府将意思说与姐姐,也唤苏暮寒与温婉过来听着:“明日便是大殓之期,仓促册封郡主,难免有人嫉妒,出些不逊之辞,堕了温婉的名声,也显得安国王府仗势。”
楚皇后的意思,待苏睿过了百日再行册封,即不仓促,全了温婉的名声,也能给安国王府添些喜气。
妹妹自小就比自己主意正,这番话又是替自己和温婉打算,楚朝晖自然同意,先与温婉以母女相称,待来日再行册封。
安国王爷大殓之礼上,温婉便以女儿的身份陪在楚朝晖身边。
纸钱漫天飞舞,两个美丽的女子互相搀扶,哭得那样哀伤,有人唏嘘,有人嫉妒,更有人鄙夷温婉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
母后的忧心是对的,若昨日册封了郡主,温婉还要面对更多的唾沫星,便是不提郡主二字,单单安国王府义女的身份已然叫某些人眼睛发红。
慕容薇远远看着,温婉悲痛之中不失端庄,依旧那样的柔顺娴雅,宠辱不惊。
与姨母名份已定,依旧不肯唤自己一声阿薇。温婉对着慕容薇行礼,婉转笑道:“大公主身份尊贵,温婉如何敢姐妹相称,只敢托大,唤一声薇公主。”
慕容薇心内苦笑,知道不能强求,便点头应允,自己却全然改了称呼,时时唤一声婉姐姐。
大殓完了,安国王府从一向的熙熙攘攘变得空旷。寂静的长街上还有未被风吹散的纸钱,高大的门楣上,雪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便如同豪华的欢娱之后,忽饮一杯涩如黄连的酒,点点滴滴苦在心里。
秦姑姑与流苏已经回到宫里,温婉特意多留了一晚,陪着楚朝晖说话。
楚朝晖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的手,怎么看都看不够,对她说道:“好孩子,这府里如今就是你的家,如今你女官的份位还在,逢着休沐就回来散心。等过了年一切理好了,便安心在家陪着母亲。”
怕温婉担心她的生母亲,楚朝晖又一再保证:“母亲便在我住的尚晖院旁替你收拾屋子,也是三进的小院,等你自己取名字提匾额。你放心,周夫人那里,你何时想去便去,便是接你母亲来住几日,都随你。”
温婉心疼楚朝晖的善解人意,她扶着楚朝晖躺下,自己坐在榻上轻轻替她揉着额头,亲昵得如同亲生母女:“母亲疼我,我都记在心里,一切都听母亲的。如今夜深了,母亲好好安歇,女儿看母亲睡了再回房去。”
楚朝晖心满意足,轻轻阖上眼睛。
温婉回房,却几乎又是一夜坐到天明。
在梦里,她终于看清了年轻男子的模样,病态的脸上泛着潮红,双眼依旧柔情似水,他痴痴地望着她:“婉婉,此去山高水长,若今生无缘,来世再做夫妻。”
温婉在梦里抓住他枯瘦的手,一声一声唤着阿恒,有内侍粗暴地推开门,大声嚷嚷着:“太子妃,您该起程了。”
温婉被人架开,身后当啷一声,是那男子挂在腰间的玉佩破碎的声音,他拼了力气喊着:“婉婉保重,来生再见。”
温婉想回头,却被人重重拖了出去,甩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
温婉的枕头被泪水打湿一片,她无声地问自己,阿恒到底是谁?自己为何又被唤做太子妃?
最近的梦境不像从前那么飘渺,第一次,温婉在梦里走近了那人,第二次,撩开了那人的帐子,这一次,她看清了他的容貌。
同一时间,宿在西霞宫内的秦恒也从梦中惊醒。
在梦里,他听到有美丽的女子声声哀怨,如杜鹃泣血。
那声音一直在呼唤自己的名字:“阿恒,阿恒,奈何桥上不要饮孟婆汤,不许忘了婉婉,咱们来生再做夫妻”。
秦恒记不起前事,却被那呼唤声催动眸间热泪,慢慢滑落下来,他没有唤人,只望着窗外沉沉夜色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