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命中注定的相遇
翌日卯辰交替之际,东巡的队伍沿着山道走出了渔阳岭。
若说日暮时分的百鸟湖像是天地间一只巨大的凤凰,飞过崇山万岭,栖息在环山之中,那么此刻众人眼前的落雁湖,就像一只与雁阵失散了的幼雁,独自飞翔在云间,身形显得有些渺小。
青绿色的湖面倒映着天上徐徐飘动的白云,水与天皆成同色,一层薄薄的水雾如轻烟般飘浮在湖面上。
何韫望着眼前这片湖,不由得感叹出声:“小姐真当神算哪。”
他驾着车,跟随车队缓缓前行,忽然见一骑黑马朝着车尾的方向不急不缓地驰来,一边扬着手示意随后的马车有序停下。
“车内可是太宰府的二千金?”隔着车帘,一道憨厚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
萧如悔探出手轻轻拨开车帘一角,问道:“赵侍监?”
“正是老奴。”赵侍监笑盈盈地说道,“老奴前来传个话,陛下见此地风景宜人,让所有臣工们在此休憩片刻再启程,萧姑娘也不妨下来透透气儿。”
“也好。车内坐久了,胸口有些发闷。”萧如悔说道,她将车帘又掀开几分,慢慢走下马车。清晨的阳光洒在了她的脸庞上,温和如水,不是非常刺眼,带着一丝暖意,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她朝着湖边走去,何韫也跳下马车,跟随在她身后。
“何韫,今日的落雁湖与昨日的百鸟湖,你更喜欢哪一处?”她问道。
“我......”何韫挠着头,陷入了好一阵纠结当中。
“不必思考太多,随心所答便好。”
“我比较喜欢百鸟湖,那么壮丽的景象世间罕有,再说昨天经小姐一番解释,才知道原来百鸟湖有这么悠长的历史,着实让小的开了眼。”何韫答道。
萧如悔听后微微颔首,说道:“百鸟湖确实比此处更有故事,不过,我还是更偏心这里一些。”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嗅到湿润的空气中带着些许兰草的清香,微弱如一闪一闪的萤火,再睁开眼时,已难觅这一阵芳香的踪迹。
“我觉得,这里有一股水天之间,自在洒脱的意韵。”她缓缓说道,随后轻声一笑,“也许心境使然吧。”说罢,她沿着湖岸继续走着。不远处,萧太宰正与其他几位大人言谈,她知道父亲看见了她,但是没有让她前去向诸位大人问候,她也刚好落得清闲,独自抚弄着海棠,走在湖边,任带着些微凉意的微风吹拂在脸上。
“咦?海棠好像落了一瓣。”何韫突然出声道。
随着他话音落下,她抬头间,看见三匹白马驰骋在远处的山道上,过处翩若惊鸿,像是从柔软的草尖上飞快地掠过一阵风,随后没入了落雁湖畔如山似海的人群中。
骑着白马的人?
她不曾记得车队中有骑白马的人。
无论是皇帝身边的侍卫还是大臣们的家丁,皆是清一色的深色马匹,这些骑白马的人是从何而来。
“小姐你要去哪儿?”何韫见萧如悔不吭一声就往一个方向走去,急忙三两步追上问道。
“何韫,你可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她问道。
何韫望了眼四周,奇怪道:“这里这么多人,小姐说的是谁啊?”
萧如悔停下了脚步,看向一处。
“他们。”
何韫这才看清了她所指的人。湖岸边,两名气宇轩昂的中年人,正对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拱手作揖,腰间所佩之剑皆是浑厚大气,即便是再眼拙的人也不难看出这两把剑绝非凡品,持剑人也断然不会是平凡的小角色。
他又仔细地看了看,随后说道:“小姐,小的知道他们是谁了,你看他们腰间铜牌上的字。”何韫伸手一指,兴奋得意地说道。
萧如悔轻轻笑道:“你真是好眼力,离得这般远也能看得清。我却看不到上面刻了什么字,你不妨讲给我听吧。”
“好咧!这是楚门的令牌,想必小姐虽没见过,但肯定听说过,这些江湖各派中唯一得到圣上认可的就是楚门剑宗,那可是天底下所有剑客最向往的地方,没有不想去楚门学艺的。”何韫侃侃而谈道,“想当年,要不是老爹过世得早,怕我的生计没着落,于是把我送到太宰府来,不然也许我也上楚门拜师学艺去了,说不定一不小心成了名扬天下的剑客呢!”说完,何韫嘿嘿一笑。
“我觉得现在学艺也为时不晚。何韫你看,为首的这两人同陛下说话时,他们的神情、语气,都甚为轻松坦然,想必是楚门中颇有地位声望之人。不如我替你拜会他二人,看看能否说动他们,收下你这名新弟子?”萧如悔有条不紊地说道,似是在认真斟酌这件事。
何韫听了连连摆手,忙不迭地说道:“小的怎敢劳烦小姐呢?再说楚门弟子个个天资不凡,都是千里挑一的好苗子,没有好的根骨很难学到真本事。小的哪敢奢望被他们看上呢?”
“天资吗?我却是不信这些的。”她淡淡说道,“若论天资,姐姐比我聪明百倍。我记得,那年来府上提亲的人,几乎排到了城门口,姐姐为那些人出了一题,竟是没有一人能够答出。他们自知脸上无光都纷纷散去了,只有一个人坚持留了下来。”
“这事儿何韫也记得。那可是淮阴侯,响当当的一镇诸侯,特意从淮阴赶来夏城提亲,现在成了咱们的大姑爷。如婳小姐的那场婚礼可算得上是空前隆重,引得全城百姓都来观礼!”何韫神采飞扬地说道。
然而萧如悔却不如何韫这般高兴。她心中在想,或许是因为太宰府与温家联姻,使得朝廷中有她父亲主事,朝廷外又有温家帮扶,所以陛下才会如此心急想让荆蜀侯府的女儿嫁入天家。这也许不止是为了巩固天家的势力,对萧家,陛下是否也起了忌惮之心呢?
“可是说来也奇怪,当初如婳小姐和大姑爷的庚帖放在庙里的时候,同小姐你和夏姑爷的庚帖一样也出了事。如婳小姐的庚帖被一阵怪风吹到了屋外,大雨将庚帖淋了个透。当时来庙里上香的人当中有个自称神婆的人,她捡起了大小姐的庚帖,然后说如婳小姐的名字不好,‘如’和‘婳’字有两个女字旁,意味着她若嫁人,丈夫必定不会只有她一个妻子,着实把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坏了。”何韫一边回忆着,一边对正在思索的萧如悔突然问道,“小姐,我原先是不信这些的,但这两天实在是领教了太多奇事,就像东麓先生昨日将你的花起死回生,你说,这个神婆说的话可信吗?”
突然的发问让萧如悔微微吃了一惊,她缓过神来,正欲开口时,忽然来了一阵大风,自湖上向她迎面吹来。
“小姐你的花!”何韫大叫道。
顷刻之间,殷红的花瓣在空中四散了开来,如雨般纷扬而下,顺着风,簌簌地在天空中飘舞。掠过她伸出手想抓住它们的指尖,拂过她瀑布般长及腰际的三千青丝,最后顺着柔软的裙袂,滑落到了脚边。
这一骤然的盛放与零落,只在短促的一声叹息中发生。
“他来了。”她说道。
何韫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她渐渐加快了脚步,沿着湖岸一步一步地走着,她的目光一直望向落雁湖的湖心,在那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叶小舟正向着湖心小亭的方向悠悠划去。
小舟上,除了皇帝与楚门的两位尊者,竟然还有一名年轻人的身影。
他是谁?
何韫想了想,一拍脑袋,这个年轻人好像是刚才随两名尊者一同策马来的,也是个楚门中人。
“难道这就是小姐要找的人?”何韫自言自语道,想起离开夏城的那日,小姐同他说过《南天异闻录》里书生摘花寻医的故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奇了,真是奇了,小姐的花本来昨日就该枯萎了,偏偏东麓先生来了,变了一支完好如初的花出来,本来他以为还能撑上几天,结果就在刚才,随随意意的一阵怪风就把花全部吹散了。
莫非世上真有落花引路这回事,莫非这不是巧合,而是天意?
此时年轻人所乘的小舟正往湖心的方向一点一点划去,他手里执着青金色的一把剑,脊背像松柏一般挺拔,虽无楚门的两位尊者那般沉稳笃定,却自有一分气定神闲的从容。清晨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俊朗的五官,像是被耀眼的光芒包裹着。萧如悔走在岸边,一步步追随着他远去的身影,目光始终没有从他的身上移开。
“‘大师,我昨夜还梦见了一名剑客,他乘着一叶小舟,在白雾缭绕的湖面上漂泊,他只是在梦里远远地望了我一眼,却给我很不一样的感觉。他像是一个我很熟悉的人,而我又从未见过他,想去追寻他的身影,可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他的身边,因此非常失落。这样的感觉我从未有过,就连我对夏泽也从未像梦中这般......痴迷于他。’”
她想起了那一夜的梦,此刻她眼前的景象,与梦中一模一样。
梦与现实,究竟孰为真,孰是假。
就在这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他转过头来,无论是错觉,或是恍惚,都令她相信曾与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有过短暂的对视。萧如悔想过,他所眺向的,也许是她身后连绵无绝的山峦,或是白云深处翩长的雁影。人海茫茫,她之于这纷繁世间,如蚁生,如蚁死,会遇见许多人,会做许多无端生痴的绮梦。
可唯独这一次,梦里的人,与做这一场梦的人,终究还是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