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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门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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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暖饱思银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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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宝珠,一定要让袁训吃过早饭再走。袁训道:“和舅父约好,来不及了。”话音落下,红花在外面回话:“奶奶,我送吃的进来了。”

  小托盘上,捧着一小锅红枣粥,外加几块饽饽、腊肉腌鸡进来。小锅上冒着热气,在冬天温暖的房子里,撩人食欲。

  袁训不用问宝珠红花是怎么备下的,想来有心想办,自有办法。不能辜负宝珠心意,袁训笑道:“这个好。”上手拿块饽饽塞到嘴里,一口就下肚。

  他这是在军中的吃法,让宝珠骇然不止。袁训察觉宝珠面色不对,就有笑话哄她:“你看你这丈夫吃饭这速度,在哪里也不会挨饿。”

  宝珠转忧为喜。

  为袁训送行,这是第二回。头一回在京里,宝珠是不情愿的送行。后来夫妻在太原陈留郡王府中会面,袁训是一早不辞而别。所以今天这算第二回,宝珠不打算哭。她就是对她丈夫在军中吃饭担心,也会强压下去。

  宝珠忙为袁训舀粥,见备有两个碗,是红花体贴的想让宝珠和袁训再相对用回早餐。宝珠把两个碗全盛上粥,用小嘴儿沿着碗边吹个不停,又把另一个碗用调羹不住搅和,让它早些凉下来。

  这姿势很诱人,微嘟的红唇饱满欲滴,似春天新结的红樱桃。袁训边吃边用眼角记下,等不在宝珠身边时,又多一个回味的场景。

  袁训尽力而又飞快的吃上一餐,手提上一个包袱,宝珠再提上一个,一起来见袁夫人。宝珠没有让人送信,可袁夫人已经起来。

  烛光下,袁夫人候着儿子媳妇进来,见袁训到面前叩头,袁夫人柔声道:“凡事保重。”四个字才落地,外面帘子一动,老太太婆媳三个也进来。

  这一家子人真是心有灵犀那种,不知道她们是早有感觉,还是早让丫头们随时打听袁训起早。袁训对着安老太太叩别,老太太素来硬性,她就是难过,也不会为别离场面添上难过。她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把袁训肩头抚摸几下,也和袁夫人说的差不多:“保重自个儿,能回来,常回来看看。”

  袁训答应着,又去辞别邵氏和张氏。

  老太太在袁家还能算是主人,邵氏张氏就标准的只能是客人。可客人在这里宾至如归,跟在自己家里一样,邵氏和张氏一直感激亲家太太,也感激袁训于心。

  邵氏送上一个绣着平安的荷包:“婶娘做的,你将就着带吧,这里面,是我和三婶娘为你求来的平安符。”

  袁训谢过,佩戴在身上。隐约可见老侯在房外,老侯不想和女眷们挤在一起送行,怕女眷们哭。

  袁训正要出去,房中本来睡的好好的加寿,忽然“哇!”,大哭一声。

  这下子把将军行步匆匆的脚步系住,袁训头一个跳进母亲房里。见小加寿动着身子,满面泪花坐起来,两只小手垂在两边,面上委屈莫明,随时带着要大哭的模样。

  安老太太等人跟在袁训后面,叹息且赞赏:“寿姐儿知道父亲要走呢。”

  “是啊。”袁夫人也就有了喜色,孙女儿这样的要父亲,当祖母的自然生出喜欢,把儿子就要离去减淡很多。

  袁夫人道:“不枉他从回家里,就抱着她不丢。”

  加寿已经在父亲怀里,把个胖脑袋在父亲怀里拧来拧去,两只小手攥紧他的衣袖,袁训心疼得不行,把女儿哄了又哄,才把加寿哄得不再打算哭,给她糕饼,她不肯要,但小手也稍微松开。

  “找祖母好不好?”袁训把加寿送给袁夫人,又来交待宝珠:“等春天,给加寿装秋千,不要太高,红色的,千万记住,”

  袁夫人这次没说儿子,她露出笑容对孙女儿道:“看父亲给加寿办玩的东西,笑一个吧。”加寿果然带着泪花花笑出来一个。

  袁训用大手在女儿面颊上抚摸几下,趁着她没注意时,悄悄的往后面退。老太太宝珠都跟着屏气,随着袁训往外面退。

  老侯在外面,见到一个后背出来。没来由的,感动上来。袁训退出来,先对老侯道:“嘘,”老侯莞尔,见袁训这就大步匆匆往外面走,老侯等人紧紧跟上。

  走出二门,袁训又侧耳,似乎在听女儿又大哭。幸好有北风,把哭声掩盖得差不多。袁训心如刀割,觉得这离别和离开宝珠时大不一样。、

  离开宝珠也心痛,却没有这难受。

  他知道越停下来越心头不舍,加快步子直出大门。大门下面亮着灯烛,红花、顺伯、孔青、万大同、梅英都在这里。

  忠婆在身后二门上,看着袁训和家人们一一点头,就此走出大门。

  北风雪飘,正月十六依然是个大雪天。这雪,在过年中停过又下,下过又停,地上许多积雪,早上又无行人,俨然一片雪白玉壁。

  将军走上去,英姿非凡,好似玉中人。

  对宝珠微微一笑,摆摆手还是道:“加寿的小秋千,”宝珠忙道:“我记得呢。”

  这是夫妻这回分开的最后两句对话,袁训扭身就走,大门外早候着的蒋德关安和周何花彭跟上,另一侧国公府门外,身影不少,辅国公带着儿子们和府兵已在那里。

  宝珠把帕子摇了再摇,直到府兵们把袁训等人簇拥进去,他们离开,完全见不到袁训身影。宝珠没有怪袁训走前没和她说什么,他记挂着加寿,不就是记挂着母女。

  雪花也来增添离别情绪,把风鼓舞得又重又猛。

  “奶奶进去吧。”

  红花怯生生的劝。红花是哭了的,而且眼睛也开始红。

  宝珠就随她进去,她还要去看加寿。有个孩子,不容宝珠不打起精神。她边走,边劝红花:“不必哭,倒是算算什么日子再给小爷寄东西不是?再说小爷现在只是去往军营,在这附近还得呆上一阵子。”

  说着,宝珠嗓音哽咽起来,劝人的时候,很容易把自己劝哭。

  除袁夫人要哄加寿,别的人都跟出来。忠婆就把红花衣角一扯,红花这才看到从老太太起,再到邵氏张氏卫氏梅英,都在使眼色。

  红花忍住泪,换上个欢快嗓子:“给小爷做衣裳的布料已拿出来,等下我送给奶奶看过,这就做起来。”

  宝珠嗯上一声,还是忧愁不解。袁训不在身边,宝珠可以尽情的忧愁一回。

  小婢最知她心事,红花就东混西混的找话说。

  “夫人说明天我们出城,回家去,家里好啊,家里那梅花去年就开得好,今年小姑娘去看,一定更好。”

  这说得邵氏张氏也跟着兴头上来,这两位也是不肯白吃亲戚饭的意思,对宝珠笑道:“不是舅老爷国公在城里住,有许多儿子过年必在家里,又寿姐儿在风雪中进城不方便,我们就想和亲家太太说,我们回城外过年,那小镇上看落雪,才叫好哟。”

  老太太“扑哧”笑了:“你们倒想的不错,要把舅老爷带着一起去过年不成?”

  “这不是舅老爷和亲家太太情意厚嘛,过年的怎忍分开?”邵氏现在话是越来越多,和以前大变一个样子。看来边城天地辽阔,对她心境有很大改变。

  老太太继续和媳妇说笑:“我也这样想过,后来也是和你一样的想,舅老爷一年多不在家,就回来能不和家人相聚,”

  老太太现在已经知道国公府的大半家事,这就不明说夫妻团聚,只道:“小孙子们盼祖父的哟,舍下孙子们和亲家太太出城过年,这办不到。”

  邵氏张氏迅速在老侯身上扫一眼,心想这一个不就办到了?老太太是身在福中,就没想想老侯能抛下家人跟着出来,舅老爷又怎么会办不到?

  依两位太太来看,舅老爷对亲家太太,是一般儿的好。

  看出两位太太的想头,老侯微笑。他是先在跟老太太出京,才有的差事,论起来,他没有跟出京的心,就没有此时钦差的威风。当然风险也有。

  老太太这就不说话,她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不对。在老太太心里,也认为国公舅老爷不比家里的这个舅老太爷差,老太太就满含笑容,只在心中品味自己和亲家太太有缘分,都一样有这样的一个兄长,又都很能担起事情。

  这么一想,老太太寻思上来。宝珠说袁家还有亲戚在京里,那神秘劲头儿不比皇孙贵戚差。兴许,是龙氏家族有人进宫为妃?以前又和袁夫人交好?

  她们不再说话,红花的嗓音重新贯穿这院子。

  “寿姐儿抓周的东西,小爷昨天看过,”

  这下子把宝珠逗笑:“别人家抓周,什么都备下。就是外面商人用的小算盘,货郎担子上的东西也全有,独他备的是什么,不是笔墨纸砚,就是小刀小剑,我们加寿啊,可不是女将军。”

  不管加寿怎么摸,都摸不到红楼梦中的脂粉那种。

  红花嘿嘿陪笑,又接着找话说。

  “布料按奶奶吩咐,大姑爷的也有份…。”

  宝珠不觉得有什么,她给韩世拓备东西都备习惯。但老侯侧过脸儿,对老太太点头有赞许之意。

  老太太也笑容加深,点头回他。

  两个上年纪的人都是一个意思,宝珠是很能挑起一家子人。上年纪的人,也有混蛋的。但如老侯这样有一大家子人的长辈,他喜欢宝珠的行事。

  老太太更不用说,也在邵氏面前大有面子。看看我的宝珠,就是不错。这样一来,就把掌珠和玉珠想起,眼对天际幽黑,老太太默然。

  过年的时候,备思亲人,老太太也是想她们的。过年前曾和宝珠一起寄过东西,当时草药还没有弄好,就没有寄,是打算开春路好走再寄。

  到山西后,也和邵氏张氏一起,寄过土仪,不知道收到可喜欢?

  老太太独自思想上来,邵氏却是道谢。宝珠照应的是她的女婿,邵氏满面是笑:“宝珠啊,我和你一块儿做,”

  “好的,二婶儿。”

  张氏听着心动:“宝珠啊,要是能让你三姐丈也出来历练历练,该有多好。”宝珠也答应她:“有差使,就让他来吧。”

  宝珠才离开丈夫,现在对家人百依百顺。

  老侯却笑了:“常大人只怕舍不得。”

  他一开口,把张氏提醒,张氏笑道:“舅老太爷,您倒不用人不成?你若是用人啊,还是自己家人最可靠吧。不是我如今眼空心大,是我跟着我们老太太啊,走这一遭,见过这一辈子没见过的世面,我想我都是这样,何况是一步没出过京的我女婿,让他也能出来看看,该有多好。”

  老太太也笑:“就是心大,还说自己不心大。”

  大家说笑着走进二门,已能听到加寿哇哇大哭声。都拥进房,老侯这一回也挤进来,看看这个让父亲记挂的宝贝儿,你可不能再哭了。

  袁夫人对着孙女儿大哭,笑容犹在。

  “她啊,奶也不肯吃,才刚在这里找来找去,找不到,就哭得更凶。”

  宝珠忙接到手上:“我们找父亲呢,是不是?”加寿小嘴儿撇成一条线,果然又在房中找起来。

  把众人一起心疼得不行。

  ……

  “寿姐儿这孩子,有灵性。”直到回房,老太太还这样的说。在城里的宅子宽大,老太太单独分几房子,虽在袁夫人隔壁,也一般是起坐间睡房俱全,丫头婆子满屋。

  邵氏和张氏一天比一天和老太太贴心,不肯住到左右厢房,两个人合住在老太太对间,说这样晚间说话倒热闹。

  此时陪坐在这里,都陪笑:“这是老太太的曾孙女儿,亲家太太的孙女儿,宝珠和四姑爷的孩子,如何没有灵性?”

  “有理。”这恭维话,凡是听到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吧?老太太哈哈地笑了。

  外面有人回话:“红花姑娘让送东西来。”收进来看,却是两段上好衣料,是银丝钱勾出步步高升的花色。

  送来的人道:“这是打盘扣用的,衣裳裁剪,是卫妈妈做习惯。奶奶说大姑爷来信,说衣裳合身,还是卫妈妈剪裁。请太太们带着房中妈妈姐姐,把扣子打得,再把边角上绣花绣上几针也罢。”

  老太太好笑:“在外面当差的人,这衣裳还要绣花,宝珠太经心。”

  “可不是,”邵氏欢天喜地,跟她的紫花上前收好,准备一一分派给房中婆子丫头。邵氏赏给来人钱,打发她走开。想到一件事,对老太太道:“早就要回母亲,只是在这里住着太好,老太太又约舅太太下午去拜佛,这话又这时候想到,就这时候回吧。”

  看紫花送东西出去,邵氏笑道:“紫花跟我一场,跟三弟妹的丫头,也到年纪,老太太,跟着您在山西乐,这都不想回去,丫头们的亲事,我想着红花办的时候,也给我们紫花她们办掉吧。”

  这一番更是恭维话,而且恭维得是事实。老太太先打趣邵氏:“你不要女儿了?不想回去的话也能说出来。”

  张氏跟上来,笑容多多:“不是二嫂有这样意思,就是我也这样想。跟着老太太您受招待,谁还想回去呢?”

  “回去没有这样好,看宝珠不管什么样的事情,都办得妥妥当当的,”邵氏在这里滞住。她是想说文章侯府有些乱,又想说国公府也乱,但宝珠竟然稳住。

  停下来,不是邵氏怕说掌珠自己不开心,而是想到舅老爷府上,自己不非议的好。

  老太太会意:“是啊,都有点儿不痛快事情不是?没来以前,我就想到过。八个儿子,八个媳妇,还有若干姑娘们,我想宝珠能不受气吗?本来我是来帮忙的,现在看来不用我。”

  邵氏张氏一起大乐:“您是来帮忙的不成?”帮忙吵架还是帮忙打架?

  老太太颇有得色,扬扬眉头,清清嗓子:“我想我吵架这是厉害的,凭她什么人,她能说得过我?带上你们,可以插话。”

  “极是极是。”邵氏张氏乐不可支。

  “带上老侯,总可以动几拳吧?”老太太又皱眉笑:“这算高看他吧?老侯也有年纪,如何能和人打架,以前也是文官不是?”

  这里正在说,宝珠又打发人送来衣料。

  “这是老侯的,也请老太太这里姐姐们帮着盘扣子,老侯的衣料,是夫人记起来有几段好的,压在库房下面,这就才找出来,送来的晚。”

  老太太喜欢的道:“看我们宝珠想的多周到。”神思一沉,难免地想到京中的玉珠和掌珠。邵氏和张氏不约而同的,也都心思转回京里。

  过年的时节,她们还是想女儿的。

  最挂念的,还是掌珠。不是认为掌珠性子不好,是想掌珠丈夫不在身边,玉珠好歹还有丈夫相伴。

  想上一想,也就收回。老太太看着人把衣料把分发下去,徐徐来告诉邵氏张氏:“你们说丫头们的事,我也早想到。”

  邵氏张氏感动上来,想老太太年纪大了,越发的经心。再一想,这老太太以前料理家中,就是经心的,从没有错过家人丫头的衣裳银钱。

  “这事儿若是成,我得好好吃喜酒。”老太太精神抖擞:“出京以后,我和亲家太太在船上说话,我说山西这边有几个得力而又年青的家人,亲家太太也有心,猜到我心思,举出好几个给我挑,我说给你们自己挑,到山西再说。”

  邵氏张氏一起点头。

  “等到山西,我见到红花还没有成亲,我想宝珠必然不肯负她。都知道,红花在宝珠面前与别人不同。她一路跟随的,我们进来才听到,又立下许多功劳,舅老爷国公都重赏她,新年的赏钱,又是上上份儿,我当时有存下私心,”

  在这里,老太太一笑:“不是讨你们情分,是我真的为紫花她们着想。我就问宝珠,我说红花你打算许什么人?可不能差了,随便的,红花陪着你有功,紫花寿英等,却陪着我和太太们来,也算有功的人,这办亲事,找一样的人吧。”

  “老太太英明。”邵氏张氏齐声地道。

  红花对宝珠,自然是紫花等人不能相比的。这是外人来看。

  但从老太太角度来看,寿英虽然没在山西立下大功,却一直在她房中。紫花,更是邵氏的得力助手。

  张氏的丫头也一样。

  在她们心里,能和红花一样的办理,这就喜出望外。

  得到媳妇们由衷的感激,老太太更得意。笑容也神秘上来:“你们猜,宝珠为红花是怎么打算的?”

  “自然是得力管事,红花如今是大管事的,不能配错人。”这是邵氏。

  张氏一直比邵氏看书多,见识也多。道:“依我来看,就拿舅老太爷作个比方,老太爷曾任不止一届的主考官,门生无数。就是他家的奴才,也是有官儿的,宝珠一定要给红花配个官吧。”

  “丫头们也能配官?”邵氏从没有想过,这就愣住。

  老太太拍手笑道:“就是这话,好孙婿帐下还能少了将军,就是没有将军,也有几个校尉吧?将军不是校尉升的吗?宝珠要给红花配个大好前程的将军。”

  “哎呀,这也就是宝珠她才敢想。”邵氏又惊又喜:“那我们紫花,也能配上个将军?”

  张氏激上几点喜泪,频频地道:“宝珠想得好。”

  “不过,红花没答应。”在她们喜欢劲头上,老太太冷不丁的又出来这一句。邵氏张氏愣住,有了埋怨:“这丫头,将军还不肯要,她想找什么人?”

  老太太眯着眼笑:“红花有良心,她说当上将军夫人,就要离开宝珠。她要长长久久的跟着宝珠,所以听凭宝珠给她配家里的小子。”

  邵氏张氏默然。寻思着红花对宝珠的情意,和宝珠对红花的心情,只觉得荡气回肠,似梅香一缕,百转千还。

  半晌,两个太太啧嘴儿道:“好个丫头。”

  一件好事情,有深厚的沉淀韵味更足。

  太太们没再说感激的话,但她们长久的品着这件事,那面上似不相信,似感动,似让打动,让老太太心满意足。

  得到最大的恭维。

  满意中,老太太道:“所以宝珠说了,按红花的定例,没有红花不要,就把别人也减一等的道理。紫花等愿意呢,就配个将军,不过紫花生得不俊,未必找个英俊将军。若不愿意呢,就配家中小子,和红花一例。”

  邵氏张氏都道:“有理。容我们去问问她,”又都道:“这是哪儿来的好事情,还得问过她们自己的主张?”

  婆媳三个人相对而笑,笑声中,又把玉珠和掌珠想到。从邵氏张氏来看,女儿在心中永远是最好的。她们挂念掌珠和玉珠的,只是盼着她们以后也能得宝珠这样的得意吧。

  ……

  京中。

  冰雪不比边城差。

  过年也总是热闹的。

  文章侯府一般挂着红灯笼,家人候在门房里,对着火盆眯着眼睛。他是满意的,府中怎么变化,家人不管。

  他想到大奶奶是厉害的,过年不许人吃酒耍钱在当值上,但过年的赏钱却给得充足。

  正满意的呼一口气,见外面走来一个人。

  这个人衣裳鲜艳,但是半旧。大红色绣宝瓶妆花,一看就是好衣料。发上首饰,也还光鲜。金簪子不算最黄,也不算最旧。

  衣裳首饰都不错,就是裙边湿透,她是自己走来的。

  气色呢,因自己走来,又挎个大篮子,气喘吁吁的,面颊红通通的,除去一头汗水,别的倒不算太差。

  家人认得她,忙出来问候:“表姑奶奶,过年好啊?”

  “初二不是问过了,你这奴才,我可没有钱赏你,对了,找我表姐去要,她是我表姐,应该出赏钱。”

  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却是方明珠。

  家人见过她几回,知道这位说话着三不着两,也不放心上,陪笑道:“我帮您拎东西?”

  “不用,这是我自己蒸的,给表姐的,我自己拎着。”方明珠但是大门上放下篮子,歇会儿酸痛的身子。

  从她家走到掌珠家,又提着大篮子,又大冬天的雪地难走,也难怪她累。

  再带着篮子往里进,行过的家人大多认得她,打声招呼,说奶奶在客厅上,方明珠不用人带,她来过好几回,自己过去。

  掌珠的丫头远远见到她,先往里传话:“方表姑奶奶来吃团圆酒。”掌珠把脸一黑,嫌弃地道:“又来了?就知道她会来!”

  丫头见她生气,拿话劝解:“今天正月十六,姑奶奶走娘家的日子不是?安家老太太她们不在京里,大奶奶没处儿去,有表姑奶奶来往不也热闹。”

  掌珠撇嘴:“她是来拜年的?她是来搅和的。”

  说话中,方明珠到了。进来把个竹篮子往地上一墩,墩出声音来方明珠也不管。不用掌珠说,自己找个椅子“扑通”坐下,长长喘口气儿:“累死我了,来看一回我容易吗?”

  “有人让你来吗?”掌珠一动不动,连身子也没有起来过。

  她一直是这样对待方明珠,方明珠不计较表姐的态度姿势,却计较她的话。方明珠大怒:“这不是老祖母不在,你人缘儿太差,自己家里正经亲戚分打堵墙分开,我不来看你,还有谁来看你?”

  把手指头一扳,方明珠怒道:“你自己数数,端午,我来看你!中秋,我来看你!腊八我来看你,初二我来看你,今天十六,”

  “我家不是你娘家。”掌珠慢条斯理,正眼不看方明珠,只看自己手上的戒指:“再说我还有玉珠在,舅祖父府上过年也要接我,”

  方明珠扁嘴:“这么热闹,你怎么不去!”

  “我当家,不能丢下一家的人。再说,我去了,你又往哪里去?”掌珠鄙夷:“可怜你没处儿去,表妹!”

  “有功夫可怜你自己吧!”方明珠冷笑:“当我好心来看你呢,我就是来看看你的狐狸尾巴!”

  “是吗?”掌珠毫不生气,但脊背挺立起来。因为下面的话…。

  下面,方明珠站起来,果然,还是那几句。她撇嘴不屑,和掌珠刚才对她的鄙夷一模一样的力度。

  双眸如探测针,似乎直扎掌珠心底。

  那话呢,带足表姑娘的风格。

  “你守不住了吧!我就知道你守不住!大过年的,别人家里全热热闹闹的,就你一个人独守空房,你能守得住?我等着呢,我就知道你有这一天,哼,我还守着呢!”方明珠把鼻子一翘,对上房顶。

  方明珠进来以前,丫头们早就避开。原因,这位表姑奶奶上门,没有半点儿做客的模样。中秋也是这样,腊八也是这样,年初二也是这样。

  带上她自己蒸的馒头,天知道那面怎么发的,硬的跟块石头似的。往这里一放,这就算没空手。

  说不上几句,就这样一通话。

  “守不住了!你一定守不住!”生生是跑来刺激掌珠。来上几回,丫头们自然回避。

  掌珠听过,笑容加深。她寻思着自己比上一回强吧,笑容也多几分。

  老祖母是去年出正月走的,接下来方明珠就开始登门。文章侯府方明珠来过,登得很是自如。端午节那天,方明珠一口一个“你守不住了吧”,掌珠把她撵走,气得一天没吃下去饭。

  到中秋,就有免疫力,冷笑听完。

  到腊八,就更长进。还能把方明珠送来的东西吃一口,不过差点嘣到牙,第二口就没吃。

  年初二那天,掌珠已能笑容在面上,耐心地听方明珠说完,笑容可掬,尽显自己是世子媳妇的气派,悠然地道:“你不想守,你就别守着,我又不拦着你。”

  气得方明珠要和她拼命,自然有人拦下。把方明珠气得回去,掌珠在她走后,欢乐了足一天。

  今天大年十六,掌珠早就准备好,再和表妹见个真章。

  见表妹说完,掌珠把笑容出来得更多,嗓音轻快,把她日子有多少好全带进来:“哎哟,表妹你就别守了,我守着的,是这一大家子,你守的又是什么?破田也没有,对了,以前还有个老牛车,要是留下,你倒还能守着头老牛。”

  “你也没孩子,你还敢说我?”方明珠依就脸扬着,也是正眼不看掌珠,只拿话扎她:“话说回来,我是还怀上,你呢,你是不敢怀吧?”

  掌珠面色一沉:“你再说一句!”别人丈夫不在家,有说别人不敢怀的吗?

  她们两个人,见到对方生气,自己就开心。

  方明珠格格笑出来,兴高采烈:“你还在孝期啊,你当然不敢怀,表姐,你说是不是?”掌珠翻眼。

  丫头们在外面候着,听到里面唤人,才过来一个。

  见来的表姑奶奶傲慢地道:“我不耐烦等吃饭,但我送礼来的,不吃你们家,别人要说你们家不会待客,给我倒杯儿酒,我喝了就算吃饭,我就走了。”

  掌珠再次鄙夷她,却没有阻止。

  丫头取来酒,方明珠一气喝干,啧啧嘴,又挑上刺:“这酒味儿薄。”

  “我们家就这样的酒,据说这酒还敬上呢,你不爱喝,回去喝你家的好厚酒吧。”掌珠嗤之以鼻,还酒薄,你家里有吗?

  斜眼表妹衣着,怎么看怎么眼熟。这不是还在小城的时候,至少有五、年前,老祖母给做过年衣裳,表妹夹进去做的一件。

  亏你放得还没烂掉,掌珠也有一件,早就不穿。

  还有表妹的首饰,掌珠更要笑。全是在安家的时候有的,每每看到这里,掌珠就来上一句:“表妹,你首饰还没当掉?”

  “你的全当掉,我的还在!”方明珠回呛她。

  掌珠笑盈盈:“哎哟喂,真不容易。我打听打听,你不当首饰,这一年你喝西北风活着的?”方明珠怒道:“要你管!”把个双手在掌珠眼前一摆:“我有手呢,我自己会做活!”

  “你还有脚,指不定明天就跑到孙公子钱公子家,我说,我可不去喝喜酒,那酒可不是我喝的。”现在是掌珠乐不可支的钟点。

  客厅上,和以前一样,演变成表姐妹大战。

  “你守不住,别装相了,今天守得住,明天你也守不住!”这是方明珠。

  “几时再请第二回喜酒,我不去啊,别来告诉我。”掌珠笑容满面。

  把竹篮东西往桌子上一倒,方明珠气呼呼,不打招呼就要走。“哎,还有回礼你没有拿,丫头,回一篮子好点心,再回五两银子!”

  这是掌珠每回必说的话,而方明珠也每听必恼。

  凶巴巴回头,方明珠怒气冲冲:“我家有钱,不要你的回礼。过年下,我不得不来回看,不得不来,知道吗!”

  她走到看不见,余音还似在掌珠耳边。

  面上的笑,一下子消失。掌珠把个双手捏得紧紧的,牙齿狠咬几下,心里的气这才解开。恼怒地对着表妹不存在的背影骂道:“我守不住?是你自己还差不多!”

  骂上一通以后,掌珠气鼓鼓走去,拿一个馒头在手,先掂掂份量,皱眉:“这是发面馒头还是石头?”

  沉的坠手。

  用点儿力气,才拧下一块。瞅一瞅,掌珠又乐了。她来吃方明珠送的东西,本身就是为取乐。

  “这面揉的,深一块浅一块的,这颜色是怎么出来的?”

  掌珠虽然没耐性,也在家学过洗手帮羹汤,知道面要发得漂亮。

  表妹的馒头,永远是掌珠开心的源泉。

  把这一块,送到嘴里,掌珠小心的咀嚼一下,又大乐:“这一回不硌牙,不过这酸的,这是醋的馒头,哈哈哈哈……”

  丫头们见怪不怪,表姑奶奶来,每回都这样。奶奶和她吵过以后,就要对着她送的点心大笑特笑,而且接下来的好几天,都很开心。

  掌珠今天也一样,吩咐丫头:“把这馒头收好,吃饭时给我一块,让我能乐一天是一天,哈哈,蒸出这样馒头,是个人才儿!”

  方明珠一气回家,她和掌珠吵过以后,总有解乏功效。手中竹篮子空下来不累,这就走得轻松得多。

  进家门,方姨娘坐在桌子下面,正拿块布在打浆子。浆子旁边,放着一盘子馒头,和送掌珠家的相比,这些相对柔软些。

  还有一盘子剩菜,全是青菜,见不到有油花。

  “明珠啊,我实在撑不下去,不如,当我的首饰吧,我们吃顿儿好的。”方姨妈这一年老了许多。

  手中浆子也似沉重不少。

  “老太太一个月给我们一两银子,可在京里哪里足够?唉,不给人帮工,不知道钱难挣,一天做下来眼酸眼花,只有几百钱,这是血汗钱呐,”

  方明珠把牙一咬,坚持不肯:“我才去看过表姐,她锦衣玉食的,是以前玉珠念的那书上,说暖饱思男人,我守着,我比她强,我守给她看!首饰不能当,我端午节还要亮给表姐看呢。”

  坐下拿块做鞋的布打浆子,方明珠给自己和方姨妈打气:“我们能过,比街上乞丐强太多。我比表姐强!”

  “好吧,”女儿一旦拿定方意,方姨娘也没有办法。母女相对做着活,忽然方姨妈道:“你刚才说的不对吧,玉珠姑娘念的,是暖饱思银鱼?”

  “银鱼?差不多吧,反正是吃得饱穿得暖,心就不正。”方明珠大笑:“银鱼?真的是银鱼?那是条什么鱼?”

  母女在贫寒中,反而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笑上一会儿,方姨娘察觉出来,暗暗叹气,敢是我要过穷日子才能快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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