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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门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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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归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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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方姨妈放下手中打浆的布头,咳嗽起来。方明珠飞快倒碗水,送到方姨妈唇边:“娘,喝两口。”

  女儿这就有的动作,让方姨妈浑然把贫困全都忘记。她接过水,对着方明珠面上的懵懂似的关切怔怔。

  方明珠用袖子抹抹脸,笑道:“有灰吗?”

  “干净着呢。”方姨妈是认为女儿这种时候,比穿上好衣裳时还要让她喜欢。和邵氏张氏一样,明珠也是方姨妈的养老闺女。把女儿看得很重,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去教导她,把方明珠误得不轻的方姨妈,心中已经明白。

  把女儿养成豪门性子,自己并不真的喜悦。反而是方明珠在她需要时就到身边,才是自己要的。

  这话不能明说,明说反驳以前的自己,方姨妈倒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隐隐的那种后悔,一旦掀起来,她不能承受的是这个。

  对着方明珠的目光,方姨妈掩饰的道:“这水很好喝。”

  “你喝完,我再给你倒。”方明珠开心过,又夺过方姨妈手边的活计,道:“娘去歇着吧,你是太累了,昨天晚上你弄得太晚,天天这样可就不行。”

  方姨妈露出笑容,这样的话还是让她暖心,她笑道:“这不是张大娘总退货,我正在学着个巧的,钱也多些。”

  话说到这里,外面风风火火进来一个人。四十多岁的妇人手握着块布进来,满面埋怨:“褚大嫂,我说你们这个又弄错了。”

  把手中梅花图案的布给方明珠看,妇人责怪道:“你看,这梅花都拼倒了!倒霉倒霉,主家不肯要,还把我骂一顿。这个,你们看怎么办?”

  她的另一只手上,有一个小小包袱,方明珠认得,是自己昨天交出去的活计。

  方姨妈和方明珠慌了手脚,方姨妈起来让妇人坐下,央求她:“张大娘,我们重新做,重新做你看行不行?”

  “大娘喝水。”方明珠殷勤地送上来水。

  张大娘见母女都来陪话,也没有为难。丢下包袱:“湿上水揭开,重新对一回吧。”

  她走以后,方明珠和方姨妈相对懊恼。方明珠沮丧地道:“娘,你看,要没有祖母每个月的一两银子,这日子可怎么过?”

  别人家里两只手,是能挣到钱的。她们母女享受惯了,在褚大走后的这一年多里,头半年袖手不动,把褚大留下的钱花光。

  后三个月,埋怨东埋怨西。

  最近几个月才讨活计做,刚开始心放不正,身段还高,做东嫌西,不能做的事情又一堆,能做的却太少。最近才算上路,每个月能挣几百文。

  女儿在难过,方姨妈就安慰她:“没事儿,我来重收拾,你去送礼累了吧?去睡会儿吧。”又意识过来,道:“明珠,你刚才叫我什么?”

  方明珠叫她为“娘”。

  “你可不能改小巷子的称呼啊,以前跟老太太学的尊贵不能丢,说不定啊,你女婿一回来,就是个大官儿!”

  方明珠心头灰暗,心想我们都穷得跟小巷子人没区别,甚至比她们还要穷。如果没有老祖母按月的接济,都可以绝望。

  但穷下来,方明珠懂事不少。她觉得现在还按宅门里叫“母亲”,已不般配,但不愿意明说,怕实说招出方姨妈的难过。方明珠就道:“这样叫亲切不是?”又快活起来:“我敢担保,宝珠也不会叫呢。”

  没心没肺这东西,在邪路上让人憎恶。

  在正道上就成天真无邪。

  方明珠是一片不让方姨妈不痛快的心思,方姨妈就乐了:“好好,这称呼好。”当下母女重打精神,把活计重新在手上作着,一面说着话。

  她们在京里没有别的亲戚,又不愿意提掌珠和玉珠。方明珠成亲后还肯走动的人,只有宝珠和老太太处。

  就只说宝珠和老太太。

  方姨妈见女儿说着以前在老太太膝前的开心事情,小心地看看她,细声细气地道:“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老太太不回来了怎么办?”

  “怎么会?”方明珠大惊。祖母现在是她的指望之二。第一是她的丈夫,那一直没有音信的褚大。

  方姨妈叹气:“我托左邻的赵伯打听,说宝珠女婿又升了官,赵伯认得字,会看告示,木匠,有时候在工部里揽活计。他说没错,就是那个探花,去年升三级,今年升一级,升得别人掉口水。”

  方明珠欢欢喜喜,总之她越穷下来,越发觉老太太和宝珠才真正的好。她代宝珠喜欢:“那宝珠再回来,是更大官的夫人。”

  “所以我问你,要是你女婿回不来,”方姨妈在这里轻咳几声,和方明珠一起沉默。方姨妈都落到这种地步,没有诅咒女婿的心。

  古代打仗全有死伤,这是难免的事。

  方姨妈伤心一会儿,继续道:“而老太太也不回来,宝珠女婿升大官,看来要当长长久久的将军,”

  “将军也有回来的!”方明珠嚷道。

  “可才升官儿,至少一年三年的不回来吧。老太太是为宝珠去的,宝珠不回来,她怎么会回来?明珠啊,我不想让你不喜欢,可又过一年,我又有一年的年纪,我得和你商议个后着,我心里才踏实。”

  方明珠误会,就哭道:“反正我守着,我比表姐强,别再逼我嫁人!”

  “我不是逼你嫁人,我是问,你别不高兴,假如你女婿不回来,这不回来也许他当上官,另外娶大家子女儿,你是怎么样个打算?”方姨妈为女儿送上帕子。

  方明珠道:“那不可能,他不会娶别人!”

  “如果呢?”方姨妈今天铁下心要问出来。

  方明珠心头一阵发寒:“如果有那一天,我也不能让表姐看笑话,我守着,我就守着!”在方明珠的世界里,一直是要比掌珠强。现在也是这样,只要比掌珠强,守着虽苦,方明珠也愿意。

  方姨妈露出笑容:“你真是我的女儿,”

  “啊?”方明珠睁大糊涂的眼睛。

  “当年你父亲没了,我也能改嫁,不过有你,我坚决守着,为了你,才投到老太太门上啊。”方姨妈回想当年,如果只有她一个人,那凡事都好办。

  方姨妈微笑:“你的心思明了,我就安心。我对你说,你知道我还有私房,不多了,我们在京里开销的太大,现在想想有些钱不应该花,但现在后悔也没有用。明珠,如果你女婿真的不回来,我又老了,你还要守着,老太太还没有回来,你拿着私房,去投奔老太太吧。说起来,还是跟着老太太,能安生的过日子。”

  方明珠一向是个牛皮大王,说好听这也是优点,凡是她的事,她都往好的地方去想。

  “不会的,我女婿会当大官回来,祖母上年纪,不会在外面呆太久,宝珠女婿再升官,就只能升到京里来。”方明珠用心对着手中的布头,道:“我们等着吧,今年不回明年就回。”

  想想,又很有底气地道:“如果明年还不回来,我听您的,我们一起去找祖母和宝珠,在那里讨个活计做,管保比这个挣钱。”

  对手中活计嫌弃一下,但还是得继续做下去。

  母子商议过,都痛快不少,眼前希望也多出来不少。这就用心做活,到晚收拾下面吃过,又相伴着做到深夜。

  据说一个人的习惯,二十一天就可以养成。对她们来说,一直做活已成习惯。

  ……。

  大同。

  袁训走后,大雪飘飘没有停止。这天气,显然让家里人对袁训离开的忧愁又加上几分,“嗤,”红花又一次扯过纸吸溜鼻子。

  “红花,去看过奶奶没有?”在这里坐着的梅英听不下去,对红花哭肿的眼睛就是一个大白眼儿。

  小爷都走有半天,这红花还在哭。

  这下子倒好,奶奶也不侍候,她自己在这里伤心个没完。

  卫氏也慢声轻语:“你陪奶奶回来的时候,不是心情已经好转?”

  “当时是好了的,当时有老太太,有太太们,还有寿姐儿,”说到加寿,红花又捧着帕子抽抽泣泣:“寿姐儿多聪明,她见不到小爷,就找啊找的,让奶奶放她下地,穿着绣虎头的小鞋子,在椅子下面也找上一回。”

  卫氏送袁训回来,并没有跟宝珠去看加寿,她忙着打点衣料。见红花学得有趣,卫氏微笑:“椅子下面能有小爷吗?”

  “可寿姐儿不知道啊,她在奶奶怀里,手指着椅子下面,奶奶放就下她,地上干净,寿姐儿就爬到椅子下面看了一回,”红花含着两包子眼泪:“奶奶当时忍着,回来说心中不快要歇着,去睡了,这不是难过又是什么?”

  宝珠不开心,红花又怎么能开心呢?她钻到下人坐的房里,这就哭起来,把卫氏和梅英烦到。

  梅英还是想笑,唤卫氏:“妈妈,我们不哭,可不是我们心里没有小爷,这奶奶吩咐下来的话,我们都和红花似的去哭,这可交给谁做?”

  “嗤!”红花又扯过纸。

  卫氏也笑话她,但带着敬重:“这丫头打小儿陪奶奶,奶奶淘气有一半儿是红花的主意,她和奶奶心连心,不让她哭,她能肯?”

  梅英随意地往窗外看看,笑道:“我是想让她继续哭,也不想打扰奶奶难过。但是有一件,来客人了,这就忧愁不成。”

  雪地里,一行大红雪衣,里面露出浅黄娇红,国公府的八个奶奶携手而来,好似一群霓裳仙子。

  卫氏见到,合掌念声菩萨有眼:“有她们来说说话,奶奶也就不能伤心。”见红花眼睛实在不能见人,这府里的小丫头虽勤快,卫氏却不愿意她们见到宝珠伤心模样,卫氏道:“我去回话。”

  来到上房,见宝珠倚坐在榻上,面上幽然,并没有落泪。把卫氏喜欢起来,走上来温声地劝:“有这会儿走的,再回来才更好呢,不是有句话,是要小别来着不是?再说大将军了,威风八面的,以后只有你喜欢的,长辈们都在这里,一味的忧愁,不是道理。”

  宝珠都能理解,抬眸道:“我知道呢。”

  眸子清灵灵的,蕴含思念,并不是过度的忧伤。

  卫氏放下心,回给宝珠:“东府里奶奶来了,打起精神头儿,一定是说今天十六,我们不过去那府里用饭。”

  这句话把宝珠引得有笑意。

  “舅父不在,先母亲再不会去,我没有去用饭的道理?再来明天我们就回家,舅父走了,母亲也没有住在城里的心思,我自然是看着收拾东西不是?不过两处家里都有,不用怎么收拾,但我借这个,也就不用过去。”、

  走了袁训,宝珠有冷落之感,和卫氏撒娇:“谁要去那府里看脸色?”

  卫氏忍住笑:“哪有人也给你脸色看?你如今是谁也不敢招惹的官夫人。”

  “表面上,自然她们不会。但背后呢,谁又知道?”宝珠继续撒娇。

  “背后的事情,你几曾在乎过,打小儿就是恬淡的人,不爱和人计较,今天小爷走了,有的没的全都上来,”卫氏说到这里,外面丫头们也回话:“东府里奶奶们来了。”

  前一瞬还在抱怨的宝珠,猛地起来。双手把衣裳一拌,本就没有狠揉搓,这就周正。再双手往上,把发丝微拢。女眷们从小带首饰,带的都有感觉。手心这么一碰,就知道流苏花钿没有歪斜。

  笑容,自然的含上。宝珠盈盈往外:“有请。”手上捏着帕子,不慌不忙地出迎。

  卫氏放下心,骄傲涌上来。

  悄悄的退出去,回去和梅英、红花坐下,弄着针线,一个人偷偷地喜欢。

  宝珠以前在卫氏心里,是娇闺女一般。卫氏能想到的,只有嫁个好人家,不要有恶婆婆和话头儿厉害的亲戚。

  跟着宝珠山西走一趟,宝珠遇事镇定无比,带着卫氏胆子也大,又对自己养大的姑娘刮目相看。

  什么忧愁啊,

  什么难过啊,

  她自会排解,不会耽误正事儿。

  打发小丫头去送茶,心宽下来的卫氏,和梅英继续对着红花取笑她。

  房中,九个妯娌团团围坐,花团锦簇各有千秋。

  宝珠还没有问她们的来意,谢氏先在宝珠面上打量几眼,笑道:“我们想想,还是来看看你,到底,你送行的次数儿不多?”

  用手指比划着,问宝珠:“这是第几回?”

  “第二回。”见到她们关心,宝珠嫣然。

  二奶奶接上话,笑道:“以后送的次数多了,他走了你反倒喜欢。”

  宝珠好奇讨教:“喜欢是为什么?”

  三奶奶回答宝珠,脆生生地笑声出来:“没有人说你这样不对,那样处置不好,房中由你一个人说了算,你难道不喜欢?”

  四奶奶和五奶奶一起笑了,快言快语地道:“三嫂这话不应该,弟妹不是我们这些过了气的人,她和小小弟啊,是恩爱夫妻。”

  说得宝珠讪讪飞红面庞,这里个个都比宝珠大,宝珠又是娘家婆家宠着的手心宝贝,把小嘴儿微嘟:“四嫂五嫂取笑我。”

  六奶奶前仰后合的笑,手指住宝珠:“当初她那么厉害,我说好怕人儿。后来见是娇柔,我总疑惑,都说花木兰上马能杀敌,下马能针指,这说的可不就是我家弟妹这样的人儿?样样来得。”

  六奶奶夸着。

  不等宝珠再不依,七奶奶笑道:“所以我们舍不得你走,盼着和你常来常往。”

  老八龙怀城这一房,没有宝珠正不起来身份,是最感激宝珠的。八奶奶笑道:“七嫂还没有说全,我们一起过来,一来,是怕小弟离家,你犯忧愁,给你看看我们都走了丈夫,你就不忧愁了。”

  宝珠才要笑,八奶奶面带殷勤:“二来,是七嫂说的,听说你要出城,把我们的心全提起来。姑母要走,你不能单留下,可我们以后见你不容易,我们忧愁上来,来看看你解解忧愁。”

  宝珠咕地笑出来,听上去宝珠很能解人忧愁?

  “还有三,今儿是正月十六,家里备的好席面。”在这里,八奶奶放悄嗓音,像是同时提到袁夫人和国公夫人,她也觉得不安。

  压低嗓音:“姑母和母亲坐不到一起,你呢?可肯赏光和我们再聚一聚,这是母亲答应的,各房姨娘也都说好呢。”

  谢氏一本正经:“我们那姨娘可没问过她,我们房里,我当家。”龙怀文离家,龙二姑娘出嫁,谢氏如今扬眉吐气。

  奶奶们都是笑。

  “没有弟妹,大嫂你几时才盼到这好日子?”

  “这席面,该大嫂一个人出钱,我们陪客。”

  谢氏真的伶俐许多,手点住妯娌们笑:“你们没有弟妹,也没有现在就管家的好时光,当着你们,我不怕你们恼。说来看弟妹,是我先出的主意,为什么呢,我是怕弟妹不就近的住着,以后我们大家争执,就没有评判的人。”

  对宝珠,她是真的恋恋不舍:“以后讨你主意,都得出城快车几个时辰。”

  你一言,我一语,把宝珠感动。对袁训离开的忧愁,这就先放下来。

  左手扯住谢氏,右手拉住坐得最近的八奶奶。

  清清嗓子,众人目光都聚集过来,宝珠侃侃而谈。

  “舅父和母亲好,让我时常羡慕。论起来,我家祖母也有舅祖父照顾,我和姐姐们才打小儿没受过委屈。总想着,自己也能这样才好。偏偏来到山西,偏偏遇到有八位嫂嫂。兄长们如何,我们不论,以后不管什么事情,我们要和舅父母亲那样的亲厚,才让别人敬服呢。”

  奶奶们先就敬服宝珠,肃然都道:“有理。”

  在这种时候,宝珠还要敲打一下。

  眸子笑意盎然,望向四奶奶,又望向五奶奶,宝珠柔声细语:“但有误会,只有我们互信互敬,家和万事兴,还能什么难的把我们难倒?”

  龙四龙五的妻子明白,齐声道:“弟妹放心,姨娘是父亲处置的,我们冷眼旁观,父亲嘴上说的厉害,并非不知道二位公子私下收棺,只是不理论,如今一家子人都在正道上,他们如果有不应该的心思,我们自然不能看着。”

  这话表明她们的态度,宝珠虽不能完全放心,却安心不少。

  知道国公夫人不在,也知道祖母陪着她在,宝珠想到明天就走,也想和妯娌们聚一聚。就邀请她们都不要走,在这里和母亲用饭。

  这对于妯娌们来说,是件意外的喜事。

  她们羡慕袁夫人的风采,前国公娇女,整个山西都有名。嫁给一个病秧子,换成别人就是笑话一桩,但袁夫人还是过成人人羡慕。

  妯娌们为讨好国公,也都愿意留下。这里面八奶奶得过国公夫人和龙怀城的吩咐,是求之不得和姑母亲近。

  让人回去送信,打发人预备饮食给姨娘们。各房姨娘们都持赞同态度,都说十六拜长辈不能空着手,补送礼物过来。

  袁夫人并不把侄子们错,怪到侄媳妇头上。见都说舍不得她离开,欣然作陪,让人取蜜酒,又抱出加寿,又让接来各房孩子们,正月十六,国公虽然不在,袁夫人过得还是热闹。

  热闹中,宝珠想到国公夫人。她和祖母去敬香,有祖母在,应该也不寂寞吧?

  ……

  “就是这样,以后她就去了。”

  佛院幽深,静室都是早早定好。花木扶疏中,清静无明,让人心思澄如放下明矾的泉水,洁静无尘。

  风中有佛号佛音出来,老太太在佛音中眸似琉璃灯,中有无数心事,也在佛前沉静。

  辅国公夫人泪流满面,早哭花妆容。

  “你别嫌我多话,也没有人对我说什么,或者交待我办这件事情。我是自己看出来的,上了年纪,眼神儿不济,眼睛却尖。”安老太太对国公夫人微笑:“几十年里,我兄长对我照顾有加,他心里内疚,我知道。”

  辅国公又何尝不是,心存内疚?

  “我自己,也认为兄长亏欠我,几十年里,我没少麻烦他。所幸的,还能麻烦出一件正经大事。”老太太眯眯眼,没有一直的麻烦,就没有袁训和宝珠的亲事。

  “自从我嫂嫂去世,我彻底的看明白。她也苦,可她不体谅别人。我呢,恨她一生,也没有体谅她。没有我大孙女儿和她娘家成亲事,我以为我再不会转变。”

  让老太太最后一锤定音的决定转变,是与掌珠有关。

  “那天,我真的上她们家门,看一看,都是好人。可几十年,我当他们全是坏人。救不得的坏人。现在想想,是我自己没把人往好处去想,不能怪别人啊。”

  国公夫人呜咽的更凶。

  她能好好的对待袁夫人,就没有袁训姐弟,但却能有正当的日子。

  她哭出声:“我没有一天不后悔,”她的后悔,和老太太一样,也有个原因,是从老项城郡王去世以后。

  安老太太耐心的听她说完,柔声又道:“我可不是劝你现在就和亲家太太相亲相厚,这事情哪能一下子就解开。就是宝珠,我看出来了,这孩子只能和你走动,却不能代她的婆婆原谅谁。我老了多话,就说上几句。不过呢,是不肯白吃亲戚家茶饭的意思,也不肯看着你们家再起风波的意思。”

  “我记下了。”国公夫人泣着应声。

  她的懊悔,让老太太百感交集,对房中空气瞪瞪眼,那个人啊,你一辈子可从没像这个人一样过?

  “老太太,夫人,主持说诵唱已结束,请去上香。”

  老太太精神上来:“走走,”抓住国公夫人的手:“我们再去上炷香,就好走了。这香啊,得给让出征夺去性命的人上一炷,让他们不要纠缠我们的人呐。再给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们,我还有一个孙女儿,行二的,早早的没了,还有……”

  还有那个人。

  国公夫人要上的,却是:“给我的父母亲,还有最疼爱我的一个姨妈,再依老太太说的,给让家里人战场上杀死的人超度,让他们早投胎,少怀恨才是。”

  两个人忽然就把心贴近,在辅国公夫人这里,几十年没有人同她这样说过,在老太太这里,心事倒出来好些,也劝了人,也劝了自己。

  那个人,一生不知道回头,真真的是可恨的很。

  ……。

  陈留郡王晚走一天,十六的中午才动身。萧瞻峻送他到长亭,郡王淡淡的交待:“二弟,我不在家,钦差虽然是内亲,这一年几年只怕也是多事之秋。”

  “大哥,我会小心。”

  “我不是让你小心,”陈留郡王眸子一闪,见随同送行的人退在后面,把萧瞻峻的手抓住,沉而静地道:“我是说,你凡事不枉法,那就什么也不用怕。”

  转身就上马,萧瞻峻又追上来,在马下仰面:“可是大哥,老侯那个人是铁面无私的。而且好好的派钦差来,我这心里总不安稳。京里可以出来一个钦差,也可以出来两个,又有小弟当差是在军中,总觉得要出大事。”

  “所以,我让你不要怕。”陈留郡王微微一笑:“二弟,内亲,是要紧的。”扬起鞭,笑容加深:“我现在不能对你明说,只能让你以后做事不要拘束,余下的,你自己去想。”

  直到他带着出征的子弟们不见人影,跟从的人上来请二爷回去,萧瞻峻还没明白过来。他也很难明白过来,只能反复咀嚼这话。

  “内亲是要紧的?老侯那内亲过个年也不闲着,把我们王府也在查,这内亲哎,”萧二爷叹口气。

  项城郡王交待郡王妃的话,是这样:“遇事别自作主张,钦差也查不到你身上。”项城郡王冷笑,听说钦差过个年很忙,不过你查过混混们,就会发现还有别人,查完别人,就会发现,这是条大鱼,你慢慢的查吧。

  定边郡王离开府门后,犹在不服气:“我们一定要和王爷理论理论,三品的将军,不能一个人帐下独得。”

  春天万物生发,心情也生发的日子开始了。

  ……。

  梁山王驻大军的地方,每年都变。这附近看似无边无际,但拘束于一定的方圆之内,也就只有那么大的地方。

  今年他避入幽谷,四面有通道,谷侧有高山,他的中军在山上,各郡王大军环绕四面,把深谷填得满满的。

  袁训和辅国公等人赶到,只花十天左右。谷外积雪没有退,谷中却早已春意融融,有一枝早露头的花苞,上面有一点淡红。

  深吸一口气,袁训觉得浑身精力用不完。又见到姐丈大旗在视力范围之内,回身催促辅国公:“舅父,您倒是快点儿。”

  “还没打仗,你就想跑伤马吗?”辅国公就喜欢袁训年青朝气的劲头,但还是劝阻他:“难道今天到不了?不就在眼前面。”

  年青人总是急的,袁训面对别人四平八稳,在国公面前是小孩子。闻言,在马上晃晃肩头,看向自己营地的目光都是馋的。

  辅国公看着可乐,就故意逗他:“阿训,我像是又听到加寿在哭。”

  “哎呀舅父,您是长辈,怎么总和我开这样的玩笑。”袁训嘟囔:“人家这不是头回有孩子。”

  路上袁训心急火燎的催赶路,龙氏兄弟和他均年青,都受不了他。辅国公就拿袁训开心:“我听到小加寿在哭,”那一天就能看到袁训脑袋回很多次。

  但眺望来路,唯有茫茫。

  再好的眼睛,他也看不到加寿。

  但每每回身一望,却能看到龙怀文。

  龙怀文和当值的军官,一批人年前回家,一批人过年在家,也是十六那天随国公上路。辅国公从没有单独见过他,和他说凌姨娘的事。龙怀文也没有单独去见辅国公,要求父亲解释这件事情。

  父子和以前一样见面,也说话,但以前没捅破的窗户纸已经失去。

  袁训为舅父也好,为宝珠母亲也好,为自己也好,都把龙怀文纳入视线中。

  他们在路上并不是沉默各自扭过面庞,而是每一回目光碰到,就凶狠的撞击几下,像是这样能痛快许多,才把目光各自转开。

  辅国公和别的兄弟们见到,都当没看见。

  辅国公因儿子们,对袁夫人母子有愧,又因有几个儿子勾结郡王,他们犯糊涂以为谋的是自己的世子位,当老子的一清二楚,这分明是磨刀霍霍向着我。

  袁训小的时候,打输了国公就教他,现在更没有管的道理。

  别的兄弟们去年得的军功不小,是他们从军数年里,升的最快一回。但那城也的确有个难打的名声。

  他们兄弟本就八人八条心,胆子最小,总是依附别人的龙七,都是自己心思。龙七若是权势稳稳的高于别人,你看他还依附别人不依附?

  除去龙怀文以外的七条心,都钻在今年再有军功里面。

  袁训给他们开了一个好头,打开他们的眼界,让他们从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发生,官,居然还真的能跳着升?

  跳得邪乎的升。

  龙氏兄弟攒足劲,都想的是借着袁训这圣眷高的人在,赶紧的升官才是正经。这想法颇有点不要鼻子,不过世家公子们,学的并不是心地善良吧,学的是承担家族,辅佐家主,精明过人等等。

  他们更不管袁训和龙怀文对眼睛,以现在的情势来看,估计打起来,龙氏兄弟不见得帮袁训出手,却会站在袁训这边摇旗呐喊。

  人之上进,魅力何其大也?

  化干戈为玉帛,是因为你有本事。

  粉玉山为齑粉,是因为你有本事。

  甚至,把齑粉重组成玉山,也是因为你有本事。

  现在营门在即,袁训眸子又放到龙怀文身上,眉头一皱,带着不悦模样。

  这不悦直到他见到各营中出来的人,才化成笑容。

  “小袁!”连渊从东家郡王营地里奔出。

  各家郡王军兵众多,摆开来,他们根本不可能从营地里见到袁训。但各有旗手,又有瞭望哨,见到袁训过来,旗语一打,太子党们全都出来。

  袁训打马上前,少年们蜂拥而至。像一群朝阳往一处赶,让国公抚须赞叹:“年青就是好啊。”龙氏兄弟露出羡慕,二将军笑道:“父亲,小弟在京里的人缘儿就是好。”

  他分明是夸袁训有一帮同心同德的权贵子弟相交,辅国公却一瞪眼:“难道他出京人缘儿就不好?”

  国公没好气:“你跟他不好?”

  “我跟小弟挺好。”龙二忙陪笑:“我两个儿子最喜欢和加寿玩,”扑哧一笑:“都约下来明年过年还和加寿一起要红包。”

  除去龙怀文不笑,国公父子们都哈哈大笑。龙怀文干瞪瞪眼,他不相信他多年的经营,就此不复存在,他的兄弟们和袁训不和,龙怀文是老大,他起决定性作用。

  当大哥的欺负袁训,兄弟们跟风上来。

  对项城郡王大旗看过去,龙怀文暗骂这是个笨蛋!小弟在京中多年,他竟然不知道?

  这真是冤枉项城郡王,袁训母子进京以后,都以为他们母子俱亡,一个死了的人,又天下重名都很多,项城郡王才不会动用自己的眼线,去查这种半吊子消息。

  现在估计他很后悔,可再后悔,袁钦差也凭空落下,默默的揣摩着他们。

  太子党簇拥着袁训,去梁山王的中军。

  “你猜猜谁和王爷一起来的?”

  这里离中军还有二十里左右,眼睛看得到,距离却远。袁训就猜:“小左?”

  “不是,冷捕头让他留下来帮忙,小左恨的骂过他好几回,冷捕头不松口,太子殿下就不答应。”

  袁训左猜右猜,都猜不到。嘻嘻一笑,对少年们道:“你们媳妇?”

  “去你的!”少年们嘴上骂他,面上却有些向往。

  “哎,小袁,你当都像你媳妇似的,肯在这里守着你。”

  袁训得意洋洋:“这个,怎么能比。”

  中军营门内,有一个人兴致勃勃望过来,自语笑道:“这个人,还是这么骄傲?”梁山小王爷在他身边,也得意上来,把胸脯一拍:“那当然,跟着我,他就更骄傲了。”

  刚才那人显然不怕他,皱紧眉头上上下下把小王爷打量,像是在说,这关你什么事儿?

  能这样不怕小王爷的人不多,最著名的,就是京中太子党。

  苏先瞪过萧观以后,一拍胯下马,对着袁训疾驰而去。

  连人带马一条直线似的,似水中飘,又似风中旗。龙氏兄弟全看进去,道:“这个人是谁?军中没见过有他?”

  “是哪家郡王新到的将军?”

  辅国公微微一笑:“这就是苏先。”

  “原来是他!”

  当儿子的惊奇不已。

  “苏先也这样年青?”

  辅国公进京,会过苏先,对苏先的底细也清楚。他不慌不忙地介绍:“这是太子府中最早有名的人,名气大过柳至和阿训。这个人呐,早年家里是水贼的,两帮火拼杀了他的父母,他才七岁,一个人在水里三天三夜,把杀他父母那些人的船只尽皆凿沉。抓到衙门本来是要杀头,因他年纪小,这案子一拖再拖,最后太子殿下把他收为已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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