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当众拒别离
有人捅了捅彼岸,好心提醒她,还不赶紧谢过师父?云仙为了你这样做,可是要顶住不小压力的。
可没想到,彼岸逃过一劫,脸上并无一丝喜色,神情反而更加慌乱不堪。她双膝“扑通”跪倒,大喊一声,神色悲切而决绝:“师父,我不要面壁十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只因这副表情,不像是对这温和的处理结果心怀感激,而仙家讲究的正是常怀感激之心。这彼岸也太不知好歹了,师父如此待她,给个这么好的台阶,还不赶紧下?
有心肠软的,尝试拉她起来,再次好心地提醒她道:“赶紧谢过师父就站起来吧,别再惹麻烦了,夜长梦多,万一改变了处罚方式,你可就惨了......”
“不!”
彼岸不管不顾将那两人推开,自顾向越云泽膝行了过去,连台阶也直接用膝盖压过。她平时待人接物成熟,从来不会如此无礼!众人大惊。
越云泽感知到动静,也一怔,回过头来,直直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她,她如炬的目光也同样始终望着师父。
彼岸一路膝行到越云泽脚下,仰视着他说:“师父,请恕弟子无法接受如此处罚!恳请师父换一种更严厉、但短暂的责罚方式罢!仙棍、诛仙剑、摄魂钉,什么都行!”
此言一出,众人各个惊得目瞪口呆。大伙心里都明白,云仙这已是顶住舆论的压力对她从轻发落了,她竟不知足,还想要怎样?挨一顿仙棍,皮开肉绽;挨一顿诛仙剑,身上得有几十个窟窿,就算伤好了,功力也得减半。她这是图什么呀!
越云泽听了皱起眉头:“彼岸,你是在藐视天规么?”
彼岸见师父生气,更加慌张地解释道:“望师父允许弟子,继续留在九重天上,留在师父身边!除此之外,弟子别无他求,任师父责罚!”
“天规,岂是你想改就改的!”
越云泽的语气相当严厉。他本是喜怒不易形于色之人,此刻,面上也带有明显的不悦。说到底,还是担心彼岸一时糊涂,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那样,局面就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了。
彼岸才不管,她整个脑海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能离开师父!她的整个生命中只有师父,任何人,包括自己都排在后面:“弟子不怕降级,也不怕寂寞,可是面壁十年,再打扫殿堂十年,弟子就有整整二十年见不到师父了!”情之所至,声音已然哽咽,拽着越云泽袍角拼命摇头道,“不行,弟子做不到,请恕弟子做不到......”
此言之涵义太过丰富,导致议会厅中气氛凝固了片刻之后,瞬间就沸腾到了顶点!众人瞪大了眼睛交头接耳起来。
不知道越云泽听明白没有,反正有相当一部分人听明白了——这个彼岸,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不着师父。她竟敢当众表达对师父的眷恋之情!这难道真的纯粹只是师徒之情么?男女授受不清,更何况众所周知,师徒之间禁止生情,彼岸这是过界了呀!看着她的泪眼,看着她心痛欲绝的样子,分明就是个即将与恋人分别的小女子!这回,彼岸可是摊上大事了!
越云泽咬紧了牙关,袖里的五指,紧紧攥起了拳头,心中暗想:“你这不知好歹的丫头,叫为师还如何维护你?”
越云泽这一生,虽清冷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并且从未拥有过一份爱情,但向他表白过的人居然不在少数,各朝各代都有。不论是出于征服的心理也好,出于心疼他也好,有的人越是面对一块寒冰,就越想用自己的力量融化他。但无一例外的,向他示爱的都是当他在人间历练时遇到的、不知他云仙身份的凡人。
封建社会,女人主动向男人表白是极罕见的,但人与人之间沟通,不是非得用语言不可。不直接说出来,还可以用眼神、用文字、用歌声等等。奇葩的是,这其中竟还有些男人,也对他一往情深,只是他无一理睬罢了。自己就是一块寒冰,主动贴上来的,相信用不了多久,热情就自然会冷却了。
彼岸被即将与师父分别二十年的可能,吓得丧失理智。她原本琢磨着,自己的罪过可大可小,就看师父如何定夺,但实在没想到,一向秉公办事的师父,会按照最轻的发落她。若是用仙棍、诛仙剑什么的,身上虽然痛,但说不定师父还会去看她,帮她疗伤,怎么也好过二十年不相见的苦楚。
她情绪失控,一股脑儿把憋在心中百年之久的话,尽数倒了出来!
——“弟子想要每日都见到师父,为师父沏荏苒花茶,为师父备纸、研磨,为师父整理经书,陪师父观海天一色,听师父谆谆教诲,跟师父学习仙术,哪怕只是站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师父......师父闭关时,一日见不到,彼岸已觉如坐针毡、度时如年,这二十年,眼前没有师父的‘牢狱’之灾,要彼岸如何熬得过?”
话说到此,眼泪大串大串掉了下来,在石板地面上溅起泪花,可见情之所至,用情之深,此情此景,令人乍舌。
大厅之中又是一片哗然。而后,众人都屏住呼吸齐齐看向云仙,好奇如此尴尬的场面,一向睿智的云仙会如何化解,今日这场闹剧又该如何收场?五千多人里,也难免有个别心态不端看热闹的,甚至希望再“精彩”些。
越云泽脸上一如既往地无悲无喜,徐徐把目光投向大厅的无人之处,语气平和而坚定地说:“既然,你已无心修为,不如就此离开罢。”
什么?师父方才说,让自己离开?那也就是说,永远告别九重天,二十年后也不可能再与他相见?!
这一句如五雷轰顶,让彼岸如梦初醒,这比听闻玲珑的死讯,更让她心惊!再猛然四下一望,大厅里乌泱乌泱满满的,全是盯住自己的眼睛!方才完全沉浸在即将分别的心痛中,竟忘了身边有五千弟子注视着,如若无人之境般向心上人道出了心意!这下明白过来,如同一个罪犯被判了死刑,她浑身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若之前稍加思索就能想到,承认自己动情,势必会招来这样的后果,尤其是当众公开承认,也许还会给师父招来风言风语,坏了他的一世英名,后果不堪设想!她只觉得浑身无力,似乎所有的真气都从身子里抽离而去。
突然,彼岸眼前一黑,身子一歪,瘫倒在石板地上......众人一阵惊呼。
喧嚣渐远,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飘飘忽忽飞了起来,周围白花花的,怎么张大眼睛也看不清,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却什么也捉不到,抓不住......飞着飞着,周边突然断了火烛般一片漆黑!
她的生命从此改变了......
彼岸瘫倒在地后,议会厅里的人们刚要上前搀扶,突然吃惊地见她的身体猛烈颤了颤,自顾自飞至了半空。从她苍白呆滞的神情来看,并不是她自愿的!接着,彼岸整个人缓缓向室外飘去!
有的弟子看不下去,想伸手拉住她,可是她浑身好像化作了雾气,空空如也什么都拉不到!
众人眼睁睁看着她痛苦张大着双眼,指尖似乎拼命想抓住些什么,就这样直直向人间坠落而去!
其时,卷宗树上属于彼岸的那颗水滴,变成了墨汁一样的颜色,凝聚着无限哀怨自树梢重重坠落。这也表示,她从此与仙界再无瓜葛!
越云泽不错眼睛地注视着大殿中发生的一切,之后呆呆望着彼岸坠落之处,良久,良久,整个人一动不动,像尊雕像。直到有人喊他,云仙,云仙,你怎么了?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都已沁出汗来。
还是六天离仙尤韶寒打破僵局,宣布说:“九重天弟子彼岸,对自己的师父动情,情深攻心,无法专注修为,百年仙力尽数离身褪去,现已不幸坠落九重天。望一众弟子引以为戒!大家都散去罢。”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彼岸已必死无疑,方才发生的一切,实在令人唏嘘。昨日还好好地在天上,眼下就已香消玉殒。
这之后,越云泽一切照旧。身后不免有人不满,弟子就这么没了,做师父的看不出半点悲伤。虽说修仙要断绝情欲,可这确是让人心寒。
六旬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心里很替师父难过。以他对师父的了解,他不相信师父对于彼岸的惨死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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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日,越云泽突然出现在归心殿的副殿“随心殿”,那是他门下弟子们住的地方。
见师父驾到,一众弟子十分意外,纷纷请安后,就该干嘛干嘛去了。
只有当日负责打扫的弟子子禅请示道:“师父,师妹的房间,要不要清理出来,为以后的师弟预备着?”
越云泽站在门口,缓缓向里望了望,房中整洁一如从前,然而物是人非,连他也算不出,彼岸轮回到哪里去了。
“留着吧,记得定时打扫。”
“弟子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