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装者

  “嗞……嗞……！”

  走廊上原本明亮的灯光闪烁了几下，最终有心无力地向黑暗宣告妥协。

  黑暗中唯一的光线来自通道另一端的舱顶警告灯，这种走廊上每隔一百米就有的应急照明设施装有独立电源，只要主供电线路停止工作它们就会立刻自启动。

  胡安·巴萨尼奥扶着走廊舱壁，踉跄着挣扎前行。

  他只穿着战术防护服，但没有戴头盔。

  胡安右侧额头上有很大一块带血淤青，那是他走路不稳的主要原因。

  伤口的剧痛，以及恶心欲呕的眩晕感，都没有让这位墨西哥人停住脚步，靠在走廊边上休息一会儿。

  胡安的眼中充满了焦虑和懊悔。

  如果他能再警惕一些，如果当时没有背对着那个该死的速烈人，身高不足一米五的水晶矮子也许不会那样轻易得手。

  当胡安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有空空荡荡的研究室。

  那位由他负责监管的速烈族技术顾问，一直麻烦不断的玄已经消失不见。这个祸根从来没有消停过，居然趁着胡安转过背的瞬间用一柄研究室里的金属扳手袭击了他。

  漫长的星际旅行让玄看起来似乎已经和大家相处得非常融洽了，现在看来只是这货的表演而已。

  在心底，胡安暗自诅咒了一千遍自己的愚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玄要动手袭击自己，但长期养成的敏锐直觉告诉他，速烈人的突然发难必定与不久前的那场海盗遭遇战有关。

  胡安也没有更多时间去想太多，他只想亲手抓回那速烈奸商，在安秉臣面前弥补自己的失职之罪。

  自从离开灰山疗养院跟随安秉臣，直到意外离开地球以来，他已经成了互助会会长的死忠追随者。那个年轻人虽然有很多缺点，但是包括胡安在内的所有十一名护卫侍从全都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他的安全，至死不渝。

  死亡不可怕，比死亡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没有完成会长交待的使命。

  玄打晕胡安后带走了防护服头盔，还偷走了他的腕式终端，显然是想切断他与外界的联系，尽可能延缓自己逃走的消息暴露。

  胡安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挣扎喘息着冲到走廊上拉警报开关。

  然而，走廊上的照明灯全都熄了，路口的全息呼叫联络器也被人为破坏，根本无法工作，似乎发生了某种更糟糕的事情。胡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不清楚现在是彗星号主控系统出了故障，还是整个舰队又遭到了海盗袭击。他在研究室门口张望了足有十分钟，没有看到一只卡鲁经过。这种情况很不寻常，通常那些智库精灵们都会四处游弋探寻。

  他无法再等，于是拾起那柄用来打晕自己的金属扳手，沿着走廊追了下去。

  哪怕整个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他也得先把那个该死的速烈人抓回来。

  玄会去哪里？

  胡安只用一秒钟就做出了判断。

  杜亚奥人已经全部回到自家飞船上，忙着修复舰壳损伤。和平号海盗船被大卸六块后装入卫星号星舰中央主舱，短时间内不可能再遨游太空。唯有被俘的海盗头子车兀尔，目前正关押在彗星号舱尾安全区等待接受头颅切除手术。

  玄，一定是去了尾舱。

  这个阴险狡诈的混蛋，在没有准备好之前通常不会做铤而走险的事情。

  玄既然能向自己动手，那就肯定是考虑好了全盘计划。从舱尾安全区劫走车兀尔，到带着这位只剩左臂的海盗头子逃之夭夭，多半有一套深思熟虑的方案。

  只有尽快找到玄，阻止这个混蛋，才能避免他和那个疯狂的海盗头目弄出更大动静来。

  否则，自己作为没有看管好速烈人的第一责任人，恐怕就要面临着比死亡更难堪的羞辱了。

  想清了这些利害关系，胡安握紧扳手，继续踉跄走过漫长的通道。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作为整个军团的旗舰，彗星号上发生任何异常情况会立即引来所有人关注，增援部队利用四元相位扫描设施可以迅速定位自己。

  被砸坏的呼叫联络台闪烁着若即若离的电弧火花，虽然让他无法呼叫增援，但也同样指明了前进的方向。胡安感到一阵轻松，他选对了，那个速烈人真的往舱尾去了，这家伙的目标果然是那个独臂海盗！

  这两个家伙之间有某种微妙的联系！

  车兀尔被押到安秉臣面前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或许就是为了让玄能注意到自己，没准他已经用外人无法觉察的方式传递出了某种信息。虽然玄当时不在场，但作为武装者军团的一名技术顾问，要通过全息信道观看或回放指挥大厅里发生的事情应该不存在太大困难。

  “啊！——”极远处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紧接着，一阵冰雹落地般的密集响声传来，乒乒乓乓声中还夹杂着惊恐的呼喊。

  听这密集碎响应该是军团武士们装备的短管突击枪在开火，这种霰弹型武器在近距离遭遇战中非常好使，大多数步兵什里至少有两人会配备这种犀利兵器。

  前面发生了战斗！军团武士们堵住了敌人！

  胡安强忍疼痛和眩晕，不顾一切地加快了脚步。

  他才跑出五六步，前面的枪声和呼喊声突然消失，仿佛刚才那短短几秒钟的激烈只是一个梦。

  拐了两个弯口之后，迈出去的脚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胡安低下头，借着警告灯闪烁的微弱红光才看清绊脚的障碍，那是一名武装者军团士兵的尸体。

  身材健硕的男性兹克武士，毛发浓密的右侧脸部一片血肉模糊。

  开始，胡安认为那是某种动能武器击中面部造成的创伤，但当他俯下身体仔细观察时，却在伤口边缘看到了整齐的分层状咬痕。

  在地球阿拉斯加灰山疗养院的日子里，他看到过许多被雪狼咬死的家畜家禽，对利齿在肌肉上造成的啮咬伤痕再熟悉不过。

  这位兹克武士并不是遭到了某种武器攻击，有某种兽类攻击了他，瞬间咬穿了坚硬的头部颅骨。伤口上的咬痕，清晰表明攻击者拥有一口密集而细碎的利牙。

  无论是速烈奸商玄，还是多哥海盗头目车兀尔，都没有这样的掠食动物牙齿。

  胡安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正好看到倚墙而坐的另一名军团士兵尸体。第一名士兵没有戴头盔，头部遭到直接攻击而死。第二位武士的双手还搭在自己头盔颈部的气密开关栓上，看样子是正在扣戴头盔时也遭到出其不意的攻击。

  两位士兵都带着红色值巡臂套，看来都在执行例常巡查任务。因为是在舰内巡逻，大多数兹克人习惯了不戴头盔。

  坚固的防护服头盔没能拯救第二位武士的性命，他的胸口被某种锐器切开了很大一个口子，兹克人特有的两颗心脏全都被割得粉碎。不用说，也是当场毙命。

  那可是武装者军团的星际战术防护服，能够抵御大多数动能武器近距离轰击的单兵标配铠甲啊！

  什么样的利器，能够如此轻松切开镶嵌有合金护片和强化纤维的防护服？

  “……所有巡值小队，立刻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舰尾舱区有不明攻击性生物活动迹象！请所有战斗值巡人员立刻戴上头盔！打开武器保险，允许自由开火！”

  微弱的呼叫声从前面地上的一只头盔内隐隐传来，那应该是第一位武士的遗物。

  胡安看了一眼内部闪烁着全息界面光芒的头盔，没有去捡，却拿起了第一具尸体脚边的短管突击枪。

  武装者军团的步兵武器型号繁杂，舰内值勤时士兵们更乐意装备长度较短穿透性也不是很夸张的短管突击枪，只有在外出执行开阔环境战斗任务时，他们才会选择无坚不摧的长弓电磁步枪。

  短管突击枪源自兹克星之战中缴获的弗莱冈技术原型兵器，这种化学火药驱动的动能武器可在一眨眼之间将鼓形弹匣内的三十发霰弹全部射出，每发霰弹出膛时会爆裂为十二粒合金钢珠，以不低于一吨的瞬间冲击力轰飞所有挡在弹道上的目标。

  光线过于昏暗，胡安抽出弹匣伸手摸了一下，三十发霰弹全部打空。难怪，前面走廊舱壁上多了许多密集孔洞，在红色警告灯闪烁映照下颇似一片片蜂巢。

  他从武士尸体腰带上抽出一个备用弹鼓换上，然后又摘下了对方背后的破甲锥。不管袭击两名士兵的到底是什么怪物，他都必须抓紧时间赶路，直到抓回那个逃跑的速烈混蛋。

  继续往前又走了几百米，穿过错层螺旋通道路口时，胡安突然感觉到头顶上有异动。那并不是声音，而是某种东西快速掠过空气引发的气流涟漪效应。

  胡安抬起头来，恰好看到一个瘦小修长的身影从舷梯上悄然无声飘过。

  那是一个模糊的影子，速度极快，他只来得及看清一条修长的尾巴，以及那生物三角形头部两侧的一对触须状物，那两条触须和尾巴一样柔软，懒洋洋地在空气中向后自然盘桓伸展着，好似鲶鱼的唇须。

  这只通体黑亮的生物一闪而过，拖拽在它身后的尾巴和两条触须给胡安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不考虑可在空气中弯曲的尾巴和触须，它的身长应该在一米左右。三角形的尖锐头部，立刻让他想起了那名军团士兵血肉模糊的脸庞。

  胡安从未在彗星号上看到过这样的生物，这艘武装者军团旗舰的乘客名单中肯定也没有它。

  他握紧手中的突击枪，怒吼一声，向着螺旋梯上层冲去。

  这怪物能轻松切开战术防护服，还能以一咬之力击破颅骨，所以他已经不再寄希望于战术防护服和头盔的庇护。戴上头盔，只会让战术灵活性大大下降，这也是兹克武士们一有机会就不戴头盔的主要原因。

  对付这生物最有效的办法，应该是赶在它扑过来之前用短管突击枪发射的霰弹将其轰成血筛子。

  “混蛋！我要杀了你！”看到走廊尽头闪过的瘦小身影，胡安毫不犹豫地抬起突击枪扣动了一下扳机。

  霰弹的爆鸣在走廊中回响着，****而出的十二发合金钢珠噼啪打在舱壁上，早在它们飞过去之前，那根柔软的尾尖就已经消失在拐角处。

  胡安没有急着去追，而是蹲下身体，端稳了手中的突击枪。

  开枪这样大的动静，对方不可能没有觉察。前面的拐角正适合那生物返身发动一次回马枪突击，如果他仓促追上去，很可能正好与扑出来的怪物迎面相拥。

  他早已算到这一点，所以在拐角前停了下来，并准备好将弹鼓内剩余的二十九发霰弹一股脑射出。如果那怪物扑出来的话，他保证能让它结结实实吃上一顿合金钢珠大餐。

  这是无数次战术对抗训练中总结出的经验。胡安·巴萨尼奥早已不再仅仅是一名灰山疗养院的异能者，他也算是武装者军团中久经战阵的老兵油子。追随安秉臣的冒险让他吃够了苦头，但也见识了此前做梦都从未体验过的非凡经历。

  死一般的寂静。

  那怪物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突然从拐角处扑出。

  胡安仍然蹲着，稳住枪口静静地等待。

  生与死，胜利与失败，杀人与被杀，有时候就是双方耐心的较量。

  一只手轻轻摁在胡安的肩头，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回过头来，看到五六个身穿全套黑色战术防护服的自己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

  手摁他肩膀的那人一开口，激动和羞愧立即淹没了胡安的全部意识。

  “玄逃掉了？”安秉臣低声问道。

  “他肯定是去了尾舱，应该是想找那个海盗头子，车兀尔。”

  安秉臣身后的何昌发做了个手势，两名黑甲护卫立刻端枪冲了上去。当他们冲过拐角后，两个人的枪口都垂了下来。

  胡安跟上去，目瞪口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走廊。

  他转过头，望着安秉臣，指着自己额头上的那块淤青：“那个水晶骗子打晕了我。在接受应得的惩处之前，希望您能允许我亲手抓住他。”

  安秉臣点点头，算是表示了对他勇于承担责任的认可：“但是，现在速烈人已经不是我们最大的问题了。”

  不过，安秉臣的话却让胡安皱起了眉头：“最大的问题？刚才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鬼？”

  螺旋梯下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何满桂带着几名掷弹兵赶了上来，后面还跟着身穿黑色长袍的瓦奈博士，以及两只卡鲁。

  瓦奈博士的一条触须攥着个像吸尘器一样的东西，贴着走廊和楼梯地表一路小心翼翼扫过来，胡安认得，那是便携式生物分子取样器，这东西可以实时分析空气中残留的各种生物细胞分子，并借助智库的强大运算能力瞬间给出分析报告。

  “走廊空气中同样发现了休眠舱内的不明黏性物质分子微粒，单位容积比例分析表明，黏性物质微粒浓度正在逐渐降低……”瓦奈博士说话的风格一向言简意赅，大多是专业技术词汇。

  泰亚博士学识渊博，待人接物有时过于热情，让人有吃不了兜着走的感觉；贝宾习惯说话夹枪带棒，不讽刺人就没法交流；而这位瓦奈博士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算是三位弗莱冈蓝旗学院投诚者中最好相处的一位。

  “智库对取样器获得的数据进行了阶段对比，虽然黏性物质微粒的浓度有所降低，但某种有机物分子的比例却一直在增加。这种有机物分子链结构很不稳定，它们似乎在自行尝试着相互组合，这个过程中还有大量热能产生……听起来像是，像是某种分子级别的聚变……”

  瓦奈说话的时候，安秉臣一直在仔细倾听。

  何满桂没有停下，带着掷弹兵们继续向前追击。

  何昌发走过胡安身边时，后者拉了一下他没握枪的胳膊，脸上微微露出询问的神色。

  他们这帮跟随安秉臣一同离开地球的贴身护卫，彼此之间都是过命的交情。

  何昌发看懂了胡安的疑惑，降下头盔防护面罩，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

  “速烈人在逃跑之前还做了一件事，他通过远程控制打开了放置六具休眠舱的库房大门。不知什么原因，休眠舱里的生物在很短时间内先后恢复了活动能力。它们从休眠舱里爬出之后，也逃走了。”何昌发说到那个也字时，语气里充满了无奈：“现在的问题是，这些休眠舱里的生物，看起来比那个速烈人要危险得多。短短十分钟之内，六只逃逸的休眠舱生物已经杀死了十五名军团士兵。”

  “休眠舱？那不是环族生物吗？”胡安当然还记得在莫勒亚行星发现的那座地下石堡，以及石堡中打开的休眠舱和环形异变体文字。这种已经掌握了核聚变技术的智慧生物，怎么会变成在星舰上大肆行凶的杀手？

  “我对它们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毫无兴趣，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彻底消灭这些该死的杀人凶手！”何昌发挥舞着手中的长弓电磁步枪，语气中的狰狞狠意表露无遗。

  安秉臣显然听到了何昌发的发言，他转过头来，防护罩后面的视线扫过所有人：“毫无疑问，玄知道这种生物的底细！他故意释放它们，为的就是制造混乱，掩人耳目！我们现在兵分两路，一路由何满桂带队，继续围剿这些怪物。另一路跟着我，直接去尾舱，我相信在那里一定能堵住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