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醉生梦死(下)
开皇八年十月二十八日,又是一个甲子吉日,杨坚率领文武百官于太庙举行了庄重的告拜仪式,然后正式下达命令,以晋王杨广、秦王杨俊、清河郡公杨素并为行军元帅,出兵伐陈。其中晋王杨广出*,秦王杨俊出襄阳,清河郡公杨素出信州,荆州刺史刘仁恩出江陵,宜阳郡公王世积出蕲春,新义郡公韩擒虎出庐江,襄邑县公贺若弼出吴州,洛丛郡公燕荣出东海,合总管九十,兵五十一万八千,皆受晋王节度。
此次伐陈大军东起沧海,西至巴蜀,集中举国兵力,作全线出击,旌旗和舟楫绵延在江面上,横亘千里,一片浩浩汤汤。十一月十日,皇帝杨坚更是亲率大军来到距离潼关三十里的定城,隆重誓师,饯别士卒。翌日,杨坚把将士们送出潼关后,便决定驻留在河东,就近等候前线的战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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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皇帝不在宫中,这个冬月显得格外冷寂,入夜后,整个后.庭沉静得如一潭死水。
今晚轮到夏蔓为宇文娥英和李敏守夜,眼下候在外间的她只觉得冷风嗖嗖,不由紧了紧衣服,而旁边另一个当值的小宫女却沉沉地打着瞌睡。
突然,一声尖叫划破黑夜的寂静,那睡梦中的小宫女猛地被吓醒,紧接着就听到内屋传出宇文娥英刺耳的咒骂。
夏蔓带头冲了进去,一眼就看到小脸煞白的李敏瘫在地上,而头发散乱的宇文娥英则是坐在床上,愤怒地喘着粗气,床前的立地宫灯被推倒了,旁边还散落着些许花瓶碎片。没等夏蔓走上前去,只见娥英又抓起了一个白瓷小枕,使劲儿地朝李敏扔去。
眼见自己没打中,宇文娥英越发丧失理智,她站在床上瞪眼叉腰,指着丈夫破口大骂:“你这个小兔崽子,下流无耻,一肚子坏水!要不是娶了我,你能当上柱国吗?我告诉你,你跟伺候我的下人没什么区别,别以为自己有了一官半职就能以下犯上!”
李敏满面潮红,瑟瑟发抖,又委屈又不好意思,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面对情绪如此激动的宇文娥英,两个守夜的宫女也是插不上嘴。
又过了一会儿,见娥英骂累了,夏蔓这才赶忙扶她坐下,同时轻声劝慰:“小娘子别生气了,不管郎君做错什么,一定不是故意的,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他吧!”
另一个小宫女也跟着好言好语地哄道:“这大晚上的,动气多伤身啊,娘子万一着凉了,可是苦了自己。”
宇文娥英坐在床边,恶狠狠地瞪着李敏,咬牙切齿:“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不安好心,我跟这种人睡在一起都嫌恶心!”她越骂越气,不禁再次失控,光着脚起身下床,直接朝李敏的肩膀踹去,每一下都用尽了全身力气:“你给我滚,滚滚滚!以后要是敢上我的床,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夏蔓见状忙拦在李敏身前,却也难逃娥英连拉带抓的撕扯,眼看劝不住,便立刻向旁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夸张地做出口型:“请公主!”
怒火攻心的宇文娥英异常疯狂,隔着夏蔓继续对李敏拳打脚踢,三个人就这样扭成了一团,直到一刻钟后,穿着寝衣的杨丽华在吴式微的陪同下匆匆而至。
“这是怎么了?”杨丽华神色紧张却又不失威严,踏入屋内的同时,先声夺人地喝了一句。
宇文娥英听到母亲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她没好气地最后踹了一下李敏的胳膊,然后压住怒气坐回到床上。李敏也忙不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向乐平公主请安问好。
杨丽华没想到场面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于是直奔娥英面前,焦急地询问:“闹成这样,究竟为了何事?”
下一刻,宇文娥英突然嚎啕一声,紧紧抱住母亲的腰,如孩提般哇哇大哭起来,仿佛自己才是最委屈的受害者。
杨丽华很少看见女儿哭得这么凄惨,拉扯着自己的心也疼痛起来,她满目怜惜地抚摸着娥英的脑袋,柔声安慰道:“没事没事,有娘在呢,别怕!”
宇文娥英的脸上沾满涕泪,扭曲着面目,哭哭啼啼地控诉起来:“我不要跟他一起睡,不要跟他一起睡,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杨丽华望了一眼始终沉默不语的李敏,见他深埋着脑袋,也是一副受惊的可怜样,于是对身边的吴式微和另一个引路的小宫女示意道:“我看洪儿好像受伤了,你们先带他出去瞧瞧。”
那三人匆忙离开后,这屋里只剩下夏蔓和杨丽华母女。杨丽华轻轻拭去女儿脸上的泪痕,又仔细地替她整理着头发,夏蔓怕二人受寒,主动把火盆搬到了她们脚下,然后便恭敬地站在一旁。
待娥英的情绪逐渐平复,杨丽华拉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为何如此生气?”
宇文娥英霎时羞红了脸,咬着嘴唇拱到母亲的怀里,吞吐道:“那小兔崽子……他……他摸我……摸得我浑身不舒服,告诉他我不喜欢,他还继续,他还……哼,总之他弄疼我了!以后不许他上我的床!”说到最后,少女性格中的强硬又浮现出来,话锋咄咄逼人。
夏蔓毫无预料之下听到这个原由,陡然有些惊悸,下意识地也泛起了羞色,但心底深处却又隐隐好奇。
杨丽华搂着女儿的肩膀,表情中夹杂着一丝尴尬:“娥英啊,这夫妻结婚后自然是要同房的,娘以前念在你年纪小,就没有与你细说,是娘考虑不周,待明日找个嬷嬷来跟你仔细讲解一下。娥英,你已经十四岁了,是大姑娘了,这种事也不能全怪洪儿,你们可以慢慢了解适应,不能一次不合就吵着分房啊!”
宇文娥英闻言大惊,一把推开母亲,扭着身子嘟起小嘴,胡乱地喊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不喜欢他!不让我分房,就休了他,让他滚!”
杨丽华有些为难,但还是好言好语地耐心劝着:“洪儿这孩子其实挺好的,老实听话,什么都谦让你,再找一个也很难比得上他。”见女儿不再说话,一动不动地怒视着床边的幔帐,又想到她今晚确实受了刺激,杨丽华只得暂时妥协,温柔地说:“好好好,那就先听你的,让你们分房睡,以后大了再说吧!”
宇文娥英得到母亲的应允,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杨丽华不由叹了口气,瞥向旁边紧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夏蔓,懒懒地吩咐道:“这里太乱了,今晚就让娥英去我房里睡好了,夏蔓你也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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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娥英这一闹,折腾了快有一个时辰,待夏蔓回到自己的睡房,已经接近寅时,但她却是辗转难眠。关于男女房中之事,她以前偶尔听身边年长些的宫女玩笑过几句,今日又听到娥英的遭遇,心中不免泛起疑惑。
整个后半夜夏蔓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一早又被杨丽华吩咐,去给司马令姬送过冬的绵衣。一路上,她始终心不在焉,还在思虑昨夜之事,那些年长的姐姐都说夫妻合欢极为美妙,为何在宇文娥英身上却是痛苦万分?
司马令姬居住的宫室冷冷清清,夏蔓一个人轻车熟路直接就进了后殿。若隐若无地,她好像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随着慢慢靠近司马令姬的寝室,那声音也渐渐变大。
夏蔓驻足在房门前,清楚地听到一阵阵男女融合的喘息声,从门纱上又隐约看到里面人影晃动。此时,女子的娇喘越来越急剧,打得夏蔓心头一惊,她莫名地猜到了什么,不由面红耳赤。
可那酥麻尖细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熟悉的司马令姬,夏蔓犹豫了一下,被好奇心驱使着,她小心翼翼地倾过身子,偷偷向门缝里望去。
只见一个男子背对着门口,托着怀中之人坐在桌案上,两个人的上衣皆未褪下,但女子的衣襟却是敞开着,她跨骑在男子身上,露出一侧凝白的香肩和两条纤细的小腿,整个人不停地上下浮动。夏蔓稍微错了下位置,虽依旧看不到男子是谁,却倏然看清了女子的容貌,正是司马令姬无疑,她发髻斜坠,娇靥酡红,双眸迷离,呻.吟声一浪盖过一浪。
屋里的火盆烧得很旺,令整个寝室晕染上一层霞光春.色,旖旎之情无限绵延。但夏蔓的心却顿时坠入寒冷的深渊,没想到自己就这样撞破了前朝皇后的宫闱丑事,这不是她应该看见的。夏蔓惶恐不安,只想尽快离开,可当她转身之时,突然听到房门“吱”的一响,原来是手中的衣服被这粗糙木门上的倒刺勾住了。
司马令姬十分警觉,猛地停下一切动作,凌厉地对外面喊道:“是谁?”
被发现了踪迹,夏蔓不由惊慌失措,但衣服上的细丝却仍连在门阑上,眼下已是无处可逃。
下一刻,那小门忽地朝里一夹,解下衣服的同时,云鬓蓬乱的司马令姬也堵在了夏蔓面前。
见夏蔓一副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司马令姬明白这个女孩定是看到了一切,她轻轻拍了拍夏蔓的肩膀,然后异常镇定地回过头,轻声细语地对屋内的男子道:“殿下,你先离开吧!”
杨谅有些败兴,又少不了尴尬,一手抓着御寒的大氅,另一手自顾整理着衣衫,迈着小步慢慢移动了出来。夏蔓迎面看到那男子竟然是帝后心爱的幼子汉王,更加惊得目瞪口呆,不由一个激灵,将手中的冬衣掉落在地。随即,她立刻跪地行了大礼,脑袋紧紧贴着地面,久久不敢抬起。
其实杨谅心底也是七上八下,眼神飘飘忽忽地左右闪烁,只能暗暗握紧拳头给自己壮胆,同时向夏蔓厉声威胁道:“你若敢把今日所见说出去,可要小心你的性命!”
司马令姬从杨谅手上拿过那件灰羽大氅,仔细地替他披上后,安抚道:“没事的,夏蔓是我的好友,她不会说出去的,殿下还是快些回去吧!”
杨谅倒也不再多说,只是深情凝视了一眼司马令姬,然后便快步地仓皇而去,徒留下情绪微妙一对旧友。
司马令姬躬身扶起夏蔓,又捡起地上的绵衣,轻快地道了一句:“公主又让你来给我送衣服啊!哎,说过多少次了,我的衣服够穿了,公主总是这么费心,我多过意不去啊!”
夏蔓目光闪烁,哆嗦着答非所问:“令姬,这……这……”
“先进来坐下再说吧!”司马令姬却是不以为意,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她亲切地拉着好姐妹进屋,和往常一样从容。
夏蔓木讷地坐在一方小案前,呆呆地盯着司马令姬倒给自己的水,眼下她依然无法从震惊中释怀,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司马令姬见状,刻意避开敏感的话题,轻抚着夏蔓带来的那件绵衣,掬起笑容淡淡地说:“这件衣服料子真好,你回去告诉公主,我特别喜欢。”
沉默多时的夏蔓终于压抑不住情绪,紧锁着眉头,尖锐地质疑道:“令姬,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司马令姬悠悠然地喝了口水,然后轻描淡写道:“夏蔓,男欢女爱是很正常的事,我也是普通人,也会有情不自禁的时候。”见对面未经人事的少女涨红着脸,完全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司马令姬却是不急不躁,又温声补了句:“这些事,待你日后尝试了,自然会懂得。”
夏蔓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方才那二人合欢时的画面,年满十六的她心间不由掠过一丝春情,仿若平湖落雨般,一滴一滴荡起涟漪。但这微妙的情绪转瞬间便被少女压制了下去,她为自己萌生出的欲念而羞愧不已,不愿再想如此臊人的事,实话点出问题的重点:“可是……可是他是汉王殿下……”
“那又怎样?”司马令姬对此不屑一顾,脸上涌现出甚为少见的飞扬神采:“我们情投意合、两心相悦,有些事是把控不住的。夏蔓,我知道你喜欢蜀王殿下,这种感情你应该明白吧!”
夏蔓心头骤然一紧,惊诧于对方为何会知道这个秘密,但也没有心思细究,只是抱着默认的态度,关切地询问:“令姬,你是真心喜欢汉王?”
司马令姬镇定自若,勾了勾嘴角,云淡风轻道:“不然呢?”
夏蔓仍是非常不看好,忧心忡忡地继续阐明:“陛下已经出兵伐陈,我没记错的话,你的父亲还在陈国吧!若此次平陈成功,那你父亲……”
这些思虑在司马令姬那早已想得透彻,她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我父亲和尉迟迥、王谦不一样,他没有势力也没有根基,陛下不会杀他的。”
夏蔓很了解身份差异给情爱带来的痛苦,她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咬着牙齿,谨慎地劝道:“即便这样,你与汉王殿下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令姬,我是怕你泥足深陷,到头来却苦了自己。”
然而,司马令姬在浑然不觉间已经沉沦,丝毫意识不到眼下的自己有多么不理智,她只顾甜甜微笑着坚定道:“汉王真心爱我,他对我发过誓,他会为我努力的!”
夏蔓不敢相信,曾经那个早熟聪慧、明朗大气的皇后,如今竟是一派天真的小女人姿态,她固执地想让对方认清现实:“令姬……”
司马令姬有些不悦,她的执念比夏蔓更甚,斩钉截铁地打断道:“夏蔓,你不要再劝我了,你应该劝劝自己,你若喜欢蜀王,就要大胆地跟他在一起,不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让幸福从自己手中流逝。”
夏蔓明确感受到了司马令姬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度,因为她的话又不禁反省,是不是自己对心中所爱没有她那般坚贞?夏蔓顿时觉得自惭形秽,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眼中也隐隐泛起一片苍凉,于是便随意找了个理由,自请告退:“公主那里还有活儿,我要先回去了,等我得了空,再来看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