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巨鳄

  ‘中华民族’的概念，易知足确实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提出，这些年在报纸上也公开宣扬过，在元奇新军之中更是大力宣传，在座众人都知道，但朝廷对此却是从没公开表态，既不批驳也不认同。

  明摆着的，这一概念更利于笼络民心，更利于巩固朝廷统治，但朝廷若要认同这一点，就必须向大清的铁杆庄稼——旗人开刀，必须废除旗人的一切特权，这势必会引发旗人不满，引发京师动荡，大清立国两百年，死心塌地维护大清统治，维护大清皇权的，就是旗人，真要向旗人开刀，无异于是自毁根基。

  见的没人吭声，惠亲王绵愉勉强笑道：“融合各民族为一中华民族，这对朝廷而言，乃是好事，利于巩固边疆，利于凝聚民心，不过，大清立国两百年，很多事情已是根深蒂固，此事只能徐徐图之.......。”

  “没必要藏着掖着，朝廷担心的不就是旗人。”易知足哂笑道：“旗人不农不工不商，两百年来一直是朝廷恩养，如今国库空虚，旗人数量庞大，旗人生计早已成为朝廷一大心病，不乘着变法革新，废除旗人恩养政策，大清迟早被旗人拖累而亡。

  大清若亡，旗人会是什么结果？明末，朱家子孙被屠杀殆尽，就是前车之鉴，即便不为国家着想，不为天下百姓着想，也总该为为旗人的长远和将来着想罢？”

  这话大逆不道，说的却又都是事实，大清若亡，旗人必然为大清殉葬，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明灭元，蒙古还能退往草原，现在，旗人能往哪里退？草原？东北？拥有大量火器的新军已然是完全碾压骑射，元奇也绝对不会允许蒙古和东北分裂出去，必然会彻底剿灭！

  一时间在座众人脸色都有些难看，易知足却接着道：“废除旗人恩养政策，足以表明朝廷变法之决心，足以表明朝廷变法之力度，不仅会获得朝野上下交口称赞，也能为朝廷节省下大额开支，对于旗人而言，也是一件大好事。

  朝廷对旗人实行恩养，禁止旗人从事其他职业，对于旗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禁锢？如果朝廷财力充裕，能让旗人体面富足，也就罢了，但若生计窘迫，不及寻常百姓，旗人心里是何想法？对朝廷是感恩？还是怨恨？”

  肃顺开口道：“朝廷恩养旗人两百年，旗人已丧失了自谋生计之能，贸然废除，必然是变起肘腋。”

  “不废除恩养，旗人永远无法自食其力。”易知足道：“朝廷必须乘着还有余力，废除恩养，解除对旗人的禁锢，如今实则是一个极好的契机，天津开埠，朝廷将在天津兴办工厂，需要大量工人，完全可着旗人充任。

  机器纺织厂也是方兴未艾，元奇可以带头在天津开办一家纺织厂，招募旗人妇女入厂，朝廷亦可开办新学，推行免费教育，培养旗人子弟.......。”

  “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契机。”奕訢微微点了点头。

  载垣却道：“即便朝廷在天津兴办军工，又能容纳多少工人？仅是京师就有数百万旗人。”

  数百万旗人？易知足有些愕然，一直以来，他认为旗人不过百万之众，怎的突然冒出数百万？他不由的想到魏源所言——“聚数百万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不兵、不民之人于京师，而莫为之所，虽竭海内之正供，不足以赡。”

  难道这数百万不是夸张之言？可京师能有多少人口？他看向肃顺，有些迟疑的道：“京师有数百万旗人？”

  “二百万还是有的。”肃顺缓声道：“八旗兵额，素来在三十万左右，历朝没有大幅的增减，京师是十五万，东北是五万，各省驻防是九万，立国之初是五丁、七丁一额，如今已是十五丁一额。京营十五万兵额，总计就在二百万之上，这还不包括女子。”

  包括女子岂不得三百万？易知足还真被这个数目吓了一跳，他隐约记得，清末京师人口也不过百多万，当即就问道：“如此多旗人都居于京师？”

  “哪能都居于京师？”肃顺笑道：“世宗爷时，就开始在京师四郊建立营房，陆续迁移内城兵丁及其眷属往城郊居住，后有陆续迁移闲散旗人往京畿，如今倒是一多半旗人在京畿。”

  略微沉吟，易知足才道：“东北和各省驻防八旗不至于也是十五丁一额罢？”

  肃顺点了点头，“东北和各省驻防八旗的情况略微好些，大致在十盯一额左右。”

  如此说来，大清旗人岂非得有五六百万之众？易知足不由的暗自咋舌，难怪八旗生计弄的朝廷焦头烂额，不事生产的旗人数目如此之大，不焦头烂额才怪！

  略微沉吟，他才沉声道：“人口繁衍，基数越大，繁衍越快，数百万旗人，一年就能新增数万，十年就是数十万，废除恩养政策，已是迫在眉睫，断然不能再拖延！

  天津工厂安排不下，还可以迁移东北，迁移蒙古，迁移西北，东西伯利亚收回，也可以大举移民，再拖延下去，八旗制度必然会自行崩溃！”

  吴淞，黄浦江口。

  五艘悬挂着米字旗鼓着风帆冒着黑烟的混合动力远洋商船快速的驶入黄浦江，甲板上，剪着短发穿着西式洋装的冯云山望着烟囱林立的宝山大为感慨的道：“每次前来上海，都有种陌生的感觉，变化实在太快了！”

  站在他身旁的石达开则是一脸的震撼，虽然早就听说上海繁华富庶，工厂林立，但百闻不如一见，密密麻麻的烟囱和那一片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工厂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忍不住道：“上海开埠才多长时间？”

  “二十年不到。”冯云山说着侧首看了他一眼，“这完全用银子堆出来的，若是没有元奇雄厚的财力支持，不可能发展如此之快！一路前来，厦门、宁波，你也都见了，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听的这话，石达开脸上的神情登时有些黯然，轻叹了一声才道：“应该让天王来看看的。”

  “天王见识过早期广州的景象，不过，那时候元奇才刚刚起步。”冯云山轻声道：“一晃十来年，这发展的速度简直令人不敢想象。”

  石达开望着对面的宝山没吭声，元奇的发展之快确实是超乎他的想象，津京一战，元奇以少胜多，大败西洋四国十余万联军，逼迫的对方谈判求和，并拱手送上百多艘战舰，这着实是让太平军上下震动不已。

  随着元奇海军的实力大增，太平军诸王都意识到，就算是想偏居孟加拉一隅之地，也必须要与元奇搞好关系，否则，元奇要征伐他们，易如反掌，这次他和冯云山前来上海，就是试探易知足的真实意图。

  良久，他才开口道：“不知道东王如今是何情况？”

  “放心。”冯云山道：“东王如今就是元奇手中的一把利刃，暹罗未平，不会有问题。”

  船到上海已是下午，登上码头，踏上沿江大道，石达开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瞧着什么都新奇无比，宽阔平整黑漆漆的柏油马路，往来奔驰的四轮马车、两轮马车、黄包车、自行车，青石铺砌一尘不染的人行道，往来的行人有留着辫子穿着长袍马褂的，也有剪着短发传着中山装的，还有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妇。

  冯云山拉了拉他衣袖，轻声道：“上海风气开放，主张解放妇女，主张妇女工作，这方面与咱们倒是不谋而合。”顿了顿，他接着道：“这地方龙蛇混杂，咱们还是先去镇海公府。”说着，他转头吩咐道：“叫辆马车，人力车也行。”

  “感觉象是来到另外一个世界，”石达开忍不住感慨了一句，问道：“西洋各国都是这个模样？”

  “应该差不多吧。”冯云山有些不确定的道，他也没出过洋，哪里知道西洋各国是什么样子。

  镇海公府。

  门房金总管将冯云山的帖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这才赶往长乐书屋，今儿一早，易知足就传话，不见客，对外宣称是去了宝山。但他知道，大掌柜在府中，而且那几位贵客已经离开，若是寻常的客人，他直接就推了，但这位冯先生却是大掌柜特意交代的随到随禀的特殊客人，他不敢大意。

  听的金总管说明情况，林美莲接过帖子径直进了偏房，在偏房里小憩，正睡的迷迷糊糊的易知足被叫醒，看了一眼名贴，一咕噜就坐起身来，“冯云山怎的又来上海了？”

  林美莲试探着道：“大掌柜若是不愿见他，属下叫人打发他走？”

  “大老远来一趟，哪里不见，让他进来。”易知足说着又吩咐道：“中午喝了些酒，虽然不多，但身上却是有酒气，打盆水来洗漱下。”

  洗漱之后，易知足才缓步踱到院子门口，就见冯云山与一个黑大个快步而来，而且那黑大个只是落后他半步，几乎是并排，见这情形，他不由的微微眯了眯眼，冯云山在太平军中是南王，敢跟他并排而行的是谁？

  很快，他就断定来人是石达开！他虽然没见过石达开，也没见过石达开的画像，但却听人描述过石达开的样貌。

  他心里不由的一阵兴奋，对于石达开这位太平军中的虎将，他可是极有兴趣的，早就有招揽之心，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见面，没想到这次对方居然来上海了！

  见的易知足在院门外迎接，冯云山连忙加快了脚步，今非昔比，以前太平军势大，与元奇可以分庭抗礼，如今的太平军已然是式微，完全无法与元奇相提并论，他这个南王在易知足面前可真不够看的。

  还离着数步，冯云山拱手笑道：“一别数年，易大掌柜依然丰神俊朗。”

  易知足拱手还礼，满面笑容的道：“南王瞧着却是清减了些，不会是水土不服罢？”说着，他向石达开拱手，“翼王？”

  见他一口就道破自己的身份，石达开也有些意外，连忙见礼，“在下石达开见过易大掌柜。”

  “久闻翼王大名，可惜一直无缘得见。”易知足笑道：“当年京山一战，失之交臂......。”

  当年太平军撤离武昌，石达开分兵诱敌，一举将僧格林沁围在京山，是易知足率部星夜增援救下了僧格林沁，对那一战，石达开一直耿耿于怀，听他如此说，不由的笑道：“那一战，可是让在下郁闷了数年。”

  “进屋说。”易知足侧身礼让，随即看向林美莲吩咐道：“叫人备桌席面，开坛好酒！”

  冯云山来了两次，也没有被这般礼遇过，心里不由一动，却也没说什么，举步进了院子，三人进屋落座，易知足便接着道：“翼王用兵如神，身经百战，既到了上海，我的召集元奇一众军官好生向翼王讨教些用兵心得。”

  石达开没有客套，却道：“高丽战事应该快结束了吧？元奇还有大举用兵的机会？”

  “国虽大，忘战必危。”易知足不以为意的道：“况且这天下，也太平不了多少年。”

  石达开追问道：“易大掌柜准备夺取清妖的天下了？”

  “我说的天下是指包括西洋各国在内的整个世界。”易知足道：“至于清廷，还有利用价值，不妨让他再苟延残喘十年二十年。”

  冯云山、石达开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脸的惊讶，没料到易知足会如此说，实则，津京一战的时候，太平军诸王都猜测元奇在大胜之后，会乘势推翻清廷，入主京师，但元奇居然调转矛头，征伐高丽。

  冯云山大有深意的看了易知足一眼，“易大掌柜年将不惑，还让清廷苟延残喘十年二十年？”

  易知足云淡风轻的道：“我不想做皇帝，而且，眼下也不是推翻清廷的最好时机，自然就让清廷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不想做皇帝？冯云山愣愣的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石达开却道：“易大掌柜既不想做皇帝，又要推翻清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