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虽然高三全部搬到了党校湾,但食堂只有一个,我们不得不为了吃饭而走更多的路。和往常很多次一样,我们一路小跑的去往食堂,一走进校园我的目光立刻被这里到处飘着火红的大气球所吸引,气球努力的拉起一条条写满字的条幅,在去食堂的路上有不少人驻足观看条幅上写着的字,后来他们发现每个条幅都是一样的长度,一样的内容,唯一不同的是落款处写着的名字。那些名字都是这个学校中的龙凤,现在他们的名字都飞在了天空之上,我想着很多年前的他们是否也站在操场之上,愿望只简单到把一颗篮球送进篮筐。个高一的男生在操场边上顺着条幅把气球往下拉,他们比我们早下课十分钟,现在吃完饭,当然有足够的精力去折腾,我羡慕他们此刻的轻松。正当我决定快步走向食堂的时候,他们松手把拉到地面的气球放开,当气球到达最高点时,彻底挣脱了绳索的束缚,飞向了天空,随着人群爆发出的一阵笑声,几个保安飞奔的往操场边赶,那几个高一的男生,见状四散跑开,我笑着走进食堂,只是在心里祝福那几个男生好运。
蒋焉坐在我对面,对我挤眉弄眼,我木愣愣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要传递的具体含义,接着他把头移到我耳边,叫我请客,说他看见我在回归园牵了小黛的手。我既害怕我和小黛的事情被别人发现,但又欣然接受别的男生看见小黛在我身旁时的羡慕眼神。看见蒋焉一脸奸笑,我竟然毫无抵抗的把兜里的钱掏出来都给他了,一边给一边嘱咐他此事不可宣扬。当然那一把钱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元,不过这足够他在网吧里买到一些不错的散烟了。蒋焉喜欢在网吧里打发时间,他算的上蓬溪县第一代网民,多年后他更愿意把自己称为蓬溪网民的鼻祖。县城里的网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悄然的流行起来,那些在上一周还是麻将室,服装店的门市,下一周就挂出有网吧字样的巨大灯箱。在蒋焉的影响下我跟他去过几次网吧,不过对他玩的游戏提不起半点兴趣,他用牙叼着烟,键盘和鼠标交替切换得错综复杂,手已经没有空闲优雅的夹着烟嘴了,烟雾熏得他眼神迷离,烟灰落在键盘上,又被他敲击进缝隙里。这和那个坐在树下吸烟的蒋焉站在完全对立的面上,一个优雅一个市井。在我的世界里,游戏厅一直是一个被妖魔化的地方,老师和父母不止一次的告诫我要对它敬而远之,但我还是喜欢偶尔掀开挂在游戏厅门上的红色门帘,走进那片喧嚣中去,更多的时候是去找玩伴,有时候也会买一两颗币在若隐若现的罪恶感里猛烈的敲打着那几颗按钮,用力晃动快要被□□的控制杆。在我发现它并没有让我着魔的迷恋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切对于我而言是可控的,说到底我现在对小黛的热情远远大于游戏。
当班主任意识到电脑这个“洪水猛兽”正在腐蚀他学生的时候,一切已经为时已晚。于是他用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但没有什么成效。后来他出现在网吧,用手拎起蒋焉的衣领,尽管蒋焉站起来比班主任高了一个头,但班主任似乎没有打算放下举起的手,三年来我第二次看到他这样愤怒的脸,上一次是因为年级第一没有出现在他带的重点班里。那晚夜自习我们没再看见蒋焉他们,也没有看见班主任,那扇紧闭的办公室大门隔绝了我们探寻的目光。直到夜自习下课那扇大门依然纹丝不动,同学们路过的时候都侧目议论几句,我看着那扇门,也猜不出蒋焉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周二下午刚上完第一节课,英语老师刚走出教室,班主任就踏上了讲台,算上刚刚被英语老师压堂的几分钟,这个课间休息已经来不及去一次厕所了,班主任念了几个人的名字叫他们去学校礼堂开会,这中间包含蒋焉。念出来的几个人里除了一个女生外其余都是和班主任长期斗争的差等生,但无论如何蒋焉归到他们一类还是有些勉强。不过从这些同伴来看,等待蒋焉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在公区,我们敷衍的扫着路面上零星的落叶,又坐在花坛边,蒋焉坐下,手伸进裤兜,然后又放在膝盖上,我以为他会拿出一根香烟,然后用和以往一样的程序悠然的点上,可他空着手在膝盖上扯那根不是很明显的线头。我问他昨晚班主任都说了些什么,他朝我笑笑,显得无所谓。说快三年了,班主任能说的和以前说的没什么差别,只是可惜了那包从老爸那顺的烟才抽了两根就被收缴了。看来是我多想了,那扇紧闭的门后只是一场促膝长谈而已。蒋焉望着树上的某根枝桠,或者根本就是没有聚焦点的把视线安放在那里,然后缓缓转过头来对我说,他可能不能陪我高考了,这句话让我错愕,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说完这句话后,他情绪低落。我想起两年多前得知我们同时考进重点班时候他脸上洋溢过的灿烂笑容,而现在那些笑容已经找不到了踪迹。我想问他为什么,但话未出口,他便用手势制止了我。他此刻或许更需要一个倾听者。他扯出膝盖上那根线头,放在嘴边一吹,那根线头便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缓缓坠落,线头落地,他也开始往下讲关于那个礼堂的会和那扇办公室紧闭的门后发生的事。
那晚班主任和他谈了很久,他也全盘接受,只是说到要请家长来学校时,蒋焉拒绝了,他说自己可以做主,不需要请家长。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要拒绝,蒋焉是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在和他相处的这些年里,我没见过他父母,只知道他们在外地打工,对于他们,蒋焉不想提及,我也没有兴趣多问。最近几年他爷爷身体不是很好,出于对爷爷的保护,蒋焉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于是他说服不了班主任,班主任也不再打算说服他,在一周后他的名字出现在了分流名单上。
“分流”,一个我们熟悉而厌恶的词语,实验中学每届高三都会分流部分学生去职高,这样可以保证相对较高的升学率,而升学率的高低是衡量一所学校办学质量的重要指标。“分流”自从发明起便屡试不爽,所以久而久之就成了提高升学率的有效手段,就像消炎就用抗生素一样,只要能起到作用,也就不再理会是否滥用这个问题。蒋焉没有说礼堂里开会的内容,但是我看到那个唯一的女生回教室后红着的眼睛。我问他为一口气就放弃高考值得吗。蒋焉说,做很多事情都需要一个借口,就当这口气是我的一个借口吧。我让他好好想想再做打算,他说谁容得下一个重点班里有一个抽烟上网的体训生,即使他是班主任他也会把自己扫地出门。我很难理解蒋焉,即使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在外人眼里他是个五毒俱全的坏学生,抽烟,上网,做了高中生不该做的事,但我也看到过他,谦和,热情,温文尔雅的一面,但这些品质对一个重点班的高考学生而言是无用的,它们不会为高考加分,不会保证学校的升学率,只要有一样亵渎了学习的纯粹,那他便不再是个“合格”的高中生,即使他拥有所有那些美好的品质,也会以分流的形式被扫地出门。
蒋焉向我讲完一切,便用手托着腮,继续用放空的眼神望向某个角落,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低落,这让我轻易的判断出高考在他心中具有的分量,而他拒绝为自己做任何的努力,甚至第一个走上讲台在职高校长的和颜悦色中,在那张印着无数空格的一栏,填上了“蒋焉”两个字,或许外人以为这是叛逆,但叛逆不能解释一个人所拥有的一切个性。这条路安静得只有风声,我和蒋焉没有再说一句话,我只想递给他一支烟,看他悠然的点上,吐出烟圈。直到铃声响起,我们起身准备离开,“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呆这里了吧?”,“嗯,下周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城南职高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把扫帚递给我,“那就再帮我拿次扫帚,我彻底解放了,你还得继续努力啊,哈哈哈”,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天空布满层层的阴云,过不了多久这里注定会有一场雨。我想多年后我只会记得最后一次和他打扫公区,但记不得一共打扫了多少次公区,这意味着最后一次的付出超过所有付出的总和吗?我想着这个问题,在还未明白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口。
蒋焉去了城南中学,他们几个人的座位被取消,桌椅被移出教室,放到了一楼的储物间,班主任忙着指挥班上同学作位置调整,几经规整,教室又变得满满当当,仿佛他们从没在这里出现过。校庆的红气球在操场上高傲的飘着,每个气球都把他们主人的名字高高举起,想让更多人看到。若干年后当气球上的这些人走入风尘,又会是谁代替他们在这里飘扬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