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小黛说她参加了校庆的的节目表演,问我有空来看吗,我说她应该问我到时候有空来观摩指导吗。小黛笑了起来,露出两个酒窝,然后用手里的书打在我肩膀上。我问她是什么节目,她神秘的把头扭到一边,叫我不许打听。然后瞪大眼睛,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必须仔细看,到时候表演结束了告诉她,她是第几个出场,只许对不许错。我认真的点点头,向她保证会完成任务。
学校里的一切都在往校庆的方向进行,食堂的馒头中间点了一颗花生米大的豆沙,紫菜蛋花汤也不再那么清澈见底了,学校外面的网吧也打出了校庆期间包夜送饮料的促销。每天的早操例会被取消了,这样不仅会减少垃圾的产生,也使得光秃秃的球场上刚扑的草皮有生长的机会。高二和高一的学生被动员起来把行政楼的玻璃擦得跟没了一般,以前五楼和六楼之间掉了几块瓷砖而留出的空白也被新瓷砖填补,那块黑黑的斑块我看了两年多,现在找不到它们,心里竟然有了种不舍感。小黛每晚下晚自习都会去排练,我本想送她,但她告诉我,排练太晚他爸不放心,会来接她。我问他爸会吃人吗,她说当然会,要是愿意我可以去试试,虽然我知道能孕育出这样一个漂亮女儿的父亲不会有多狰狞的外表,但我对她父亲还是有种天然的敬畏,嘴上不服,但是心里还是回避见到他的可能。每晚下晚自习我都去艺术楼二楼趴窗户,虽然舞蹈室的门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而且是开着的,但我还是觉得这里更适合我,小黛从巨大的镜子里看见我,然后从教室里跑出来,递给我一个包,让帮她保管好,然后示意我坐在排练厅里的一个中年男人是她老爸。我接过包,放在窗台上,继续看着小黛排练,每当小黛转身的时候,我便冲她傻笑,全然忘记了在不远的地方坐着那个让我敬畏的男人。
星期三的体育课,我们站在操场上等了半天,也没看见刘老师来,邻班的老师把库房钥匙给了体育委员让他把篮球抬出来,在我的印象中,没有体育老师的体育课总会被某个老师以各种借口占用,但今天却是个例外,我们分了篮球,在完全没有管束的情况下,自由自在的疯癫起来,不再需要绕着操场慢跑两圈的铺垫直接就开始篮球对抗。女生三三两两的在校园的角落里聊着她们感兴趣的话题,有一部分已经跑回了教室。
晚自习之前班主任坐在讲台上翻着报纸,铃声响后他依然翻着那张看不完的报纸,中间有几个同学上去问题才打断了他,于是他才吹开漂浮在杯子上面茶叶喝一口。下午的体育课对抗太激烈,不过汗湿的衣服现在也快要被穿干了,全班都静静的只听见偶尔的咳嗽声,我很顺利的便从桌匣子里找到了我要看的书,如此顺利,让我想起小黛的整理颇有成效。“报告”全班同学都被一声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在同一个节拍下抬起头来,包括最认真的几个女生也把目光投向门边,“进来”班主任若无其事的点点头,又接着翻看那张看不完的报纸,蒋焉居然回来了,安静的班里开始响起七七八八的议论声,当这种议论保持一段时间之后,班主任终于决定打断它,于是他合上报纸,站起来,用目光扫射,被扫过的那片区域立刻安静,于是教室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只听见蒋焉整理课桌的声音。
我们班的体育老师,也是校体训队的教练,上次蒋焉去成都那次,他就是领队,五十多岁,算是学校的最德高望重的那批人。他几天没看见蒋焉来训练,刚开始只以为是蒋焉生病了,但一周后他从学生那里得知,蒋焉去了城南中学,于是他用最短的时间爬上六楼,在校长办公室里问这件事情的缘由,校长对他说木已成舟,就随他去吧,他把校长递给他的水放在茶几上,问这是第几个木已成舟。校长说这也是学校为了升学率不得已的取舍,于是他拍着胸膛说,别的学生不敢保证,但蒋焉只会提高升学率。校长说服不了他,只好叫人把班主任叫来,几个回合下来,班主任也说不过他,在他保证会把蒋焉送进二本院校后,校长拿起电话拨通了城南中学。于是他一个人坐县城里的摩的,迎着呼啸的风去城南中学提人,下车的时候,他从后视镜看到自己被风吹起来的头发便用手往下按按,手松开之后,头发又重新挺拔起来,不过这怒发冲冠正好配合他心中的情绪。刘老师在城南中学的教学楼里七拐八绕的找校长办公室。三年前监考他来过城南中学,所以觉得不用打听就能轻易的找到校长办公室,当他走到以前的办公室,看到的却是里面黑压压的学生。这时他才觉得一切不是想想的那么简单。最后保安师傅把手指向学校围墙外的一处工地,说校长在新校区。中职教育在什么时候开始繁荣,没有人注意,但这新校区看上去要好过刘老师奋斗了三十年挤在居民区中间的高中要宽敞不少。
当刘老师找到蒋焉时,他还在上金工课,他正在努力把一个铁块磨成一个六边形,大概在磨到第六边快要成形的时候,他的铁块被一只手抓住扔到窗外,然后被这只手拉到了教室外,到这时候蒋焉才看清楚满脸凝重的刘老师和他头上那几缕挺拔的头发。实验课老师从教室里追出来,刚要发话,就看见校长朝他挥手示意他进去。蒋焉就这样从城南中学回到了学校,当走出校门的那刻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顺从的跟在老师背后。
蒋焉回来的消息以各种方式在学校里传播,他成了一个奇迹,他是这么多年,第一个打破那条规则的标志性人物。同学都以各种方式打听他这传奇的几天都做了什么,而蒋焉告诉我他什么都没做。而当我这样告诉别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相信,不管怎样我相信他的确什么都没做。他告诉我这些天他想明白了一些事。蒋焉的确变了很多,虽然他还是抽烟,也还是上网。
我整整有一周的时间没再和小黛一起回家,只是趴在窗户外等她排练的间隙和她说几句话,然后赶在他老爸来之前保持好距离,小黛说等过了这几天给我个惊喜,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也不期待那个惊喜,我只要和她一起走在那条不短不长的路上,哪怕一辈子都是高三。
离校庆还有两三天,淅淅沥沥的雨还没有打算结束的意思,天气和学校努力营造的氛围有不小的差距,可以想象那个刚补上新瓷砖旁边的窗户里,校长正焦虑的望着这灰暗的天空时,心情糟糕到什么地步。行政楼一楼大厅里堆满的透明雨衣和雨伞,这些都是刚运来的,学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小黛说再排练一晚就结束了,我说我站在外面看都看会了,你们还要排练一晚,小黛让我跳给她看,于是我放下雨伞,跳了起来,之所以我会跳,不是因为我有天赋,更多的是因为我趴在窗户外面,眼睛就没有一刻从小黛身上挪开,竟然在不经意间记得她有几次下腰,又在何时向两边挥舞跳跃,我越认真她越觉得好笑,当小黛笑到蹲在地上的时候突然没了声音,于是我停下来,看见她爸站在我身后,雨水从收拢的伞上落下,在地面汇集成一个大大的水滴,于是我慢慢向窗台移动,去拿我放在上面的雨伞,手在碰到雨伞之前,听到身后他爸的笑声,这笑声让场面有些尴尬,我在考虑要回头还是不回头的时候,他爸已经站在我面前,问我是和小黛一起表演的同学吧,我回头看看小黛,小黛向我眯下眼,于是我点点头,他爸拍拍我的肩膀说我跳得很不错,动作很有力度,让小黛向我多学习,我拿起伞找了个借口,飞速冲向楼下,当伞在雨里撑开的那刻,我才体会到心跳恢复正常时给人带来的平静。
早上上学从本部过的时候,几个工人正在用钢管搭架子,正门口也挂出了两个灯笼,一夜之间进校门的过道两旁全部被带着字条的红色气球占领,多日不见的太阳,也慢慢的露出了头。走到高三部大门口就已经看到有人拖着凳子往外走了,铁凳子在水泥地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这个声音还在慢慢的壮大着。蒋焉在人群里朝我挥手,但我完全没意识到有人在叫我,当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才看见他拖着两根板凳,他把其中一根递给我,然后跟我说话,直到他重复第三遍的时候,我才听清他是在问我是不是聋了,我揉揉耳朵,对他说可能是吧,他把耳朵凑近我想听清楚我在说什么,于是我慷概的对着他的耳朵声嘶力竭的说“可——能——是——吧”,从高三部到本部的这条路上,完全被拖着凳子的学生占领了,场面像极了非洲角马的大迁徙。一个妇女从路边的阳台上探出头,怀里抱着的孩子还在抽泣,豆大的眼珠挂在脸上,看上去委屈极了,可以理解,这凳子擦地的声音可能是他人生里第一个难以忍受的痛苦。去校门口的丁字路口塞满了车,路两边停放的车辆让不宽的路看上去更加拘谨,只有最倒霉的司机才会在今天路过这里,他们使劲的按喇叭,以为这样可以为自己开辟一些空间以便见缝插针,但喇叭声很快淹没在更大的嘈杂里,显得无力而苍白,于是他们打开车门,走到队伍边上,想看清这队伍是否有尽头。丁字路口变得越来越拥挤,近校门的时候,学生的步伐已经细碎到挪动的地步。不过此刻,我和蒋焉正坐在路边的米粉店,等待那碗有着少许牛肉和洒满香菜的牛肉米粉,牛肉粉这种东西吃了十多年,每天早晨吃一碗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一个重要的仪式,在这个仪式里蒋焉一直坐在我对面,从没有左边也没有右边过,那时候我们的零用钱很少,所以从早餐里省出来的钱就成了一个重要来源,五年级的时候,我们整整省了一个月,每早上两个人分一碗,老板从开始的惊讶,到后来端上来就直接插两双筷子的理解,让我们感动。我们用这钱买了一张游戏卡之后发现还需要买台游戏机,于是我们换了家早餐店,但是吃到第三天之后我们最终决定放弃,因为我们发现从上午第二节课开始肚子就开始呼唤,那是我们第一次觉得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后来蒋焉用压岁钱买了游戏机,而那张卡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蒋焉把一根露在嘴巴外的米粉吮了进去,红油在他嘴边扩散开来,他在吃第二口的时候问我记得二娃吗,我问他是不是以前住在东街钟鼓楼下边的谢凯,他点点头。我很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谢凯,但他在我疑惑的时候正往嘴里一口接一口的吃,仿佛忘记了这个话题是由他起的头。在一个犀利的饱嗝之后他说起来谢凯,原来在城南中学的那几天,他打听到谢凯的消息,透露这个消息的是睡在他旁边的一个黝黑的小个子,说起来这个小个子我好像也有些影响,大家小时候上街串下街的耍,仿佛认识的一大堆人里是有个被叫着非洲人的家伙。那时候一放假就拿着一把画片上到处找人挑战,你可能和的对方不熟,但这不阻碍你和他玩一下午画片。我家住在红星桥南,蒋焉和谢凯都住在桥北,初中之前我们三个经常混在一起玩,关系很铁,我们常常到谢凯家玩,他家的电视是彩色的,还有录放机,暑假我们常常在一起拉上窗帘看一个下午的僵尸片,直到楼下的爷爷把房门敲开为止,那时候满脑子已经是僵尸的影子,他爷爷显瘦的身材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和剧情里的某种情节立刻产生关联,常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吓人归吓人,但他爷爷和奶奶对我们很不错,只要我们愿意几乎可以包吃包住,谢凯的父母在外地,所以家里就住着他们三个人,我们的到来总会让这个繁华街道边的屋子更有生气。在认识谢凯之前,我的世界里最远的地方是北京,但谢凯告诉我广东比北京还远,说这话的时候,他自信满满,所以我认为他说的是真的。我常去他家玩但从没见过他父母一面。谢凯说这个可以证明广东离蓬溪很远。我问谢凯那离蓬溪到底有多远,谢凯依然自信满满的告诉我要坐很多天的汽车。这听上去让我咋舌,因为从蓬溪到外婆家坐二十分钟的车对我来说算是远的地方了。我问谢凯坐几天车是不是就到了地球的另一边,谢凯说大概是吧,然后给我一张他父母抱着还不会走路的他站在海边的照片,这也让我以为我见到了地球另一边的景色,以为世界的一般是陆地,另一半是水,我想象着谢凯的父母是怎样在这些波澜里站稳了脚跟。我对谢凯父母能到那么远的地方羡慕不已,总觉得他们家隔不了多久就会从世界另一边寄来很多新奇的东西,那些都是些我们从未见过的新鲜。小升初的三结合考试之前,谢凯把一大堆游戏卡交给我和蒋焉,望着这些我们要不吃好几年早饭才能攒到的游戏卡,我们知道他要去世界的另一端了,也知道我们或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了,那是我们作为人生第一次体会到分别的痛楚。他说到了那里会给我们写信,但后来我和蒋焉都没收到过他的信,也许他写过,但谁能相信,一封信能从那么远的地方完好的寄到蓬溪,出现在我们面前。临走之前他送给我和蒋焉一人一块电子表,当我们熟练的学会怎么用的时候,谢凯便真的走了。三结合考试前一个月县上通铁路了,蓬溪车站设在大石镇上,我和蒋焉花了三元钱坐着三轮车一路颠簸到车站送谢凯,但到站的时候连火车都没看到,值班员告诉我们火车半小时前开了,这里一天只有两班车经停,而刚走的那班是最后一班。我们在红星桥碰头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最晚打鸣的鸡也还在熟睡中,我们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早了,但还是错过了更早的火车,我和蒋焉站在铁轨边,望着它向两个方向延伸,一边有些昏暗,一边升起了太阳,我问蒋焉谢凯是往哪边走,蒋焉说有太阳的那一边,我觉得他说得对,于是和他一起看着谢凯消失的方向,算是目送这位朋友了,之后便走出了站台。后来的日子里我们记忆里仿佛完全删除了这个人,谁也没再提起过他,当我们真以为忘记的时候,他却出现了。
蒋焉从那个非洲黑娃那里弄来了谢凯的联系方式,是一串用蓝黑墨水写在试卷上的数字,这串数字从试卷上撕下来时,留着不规则的边缘,我看着字条问蒋焉打过吗,蒋焉说他还没想好说什么。不过谢凯真的要回来了,他户口在蓬溪,要参加高考就只有回到户籍所在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条合理的规则但既然制定了这条规则,剩下的部分就是服从。吃完米粉,我们已经看到了队伍的尾巴,于是毫不犹豫的加入到那个尾巴中去。操场上用石灰画出一个又一个的矩形,矩形里是阿拉伯数字,每一个数字代表一个班级,那些数字被无数的脚步践踏之后,已经模糊成一团白。参加这种大型活动对于在这个学校混到快毕业的我们来说深谙来得太早可能不如来得迟些,太早不知道哪个数字属于自己班。而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是从人群里找那个最光亮的脑袋,它属于我们班主任,而班主任总是站在班级方阵的前方,像一座灯塔向所有他的学生放射出指引方向的光芒。蒋焉比我先看到灯塔,然后我们拖着板凳在人群里不停的喊“借过”也不知道喊了多少声,才找到自己的阵地,见缝插针把椅子放好。“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老师同学们……”画得浓墨重彩的主持人,用她最圆润而清澈的声音打断了操场上的嘈杂,主持人已经换过很多个,但每逢大型活动,这些台词都会如约而至一字不差,它们仿佛是一段巫师祭天的一段咒语,只有念过之后才能天人相通,活动才能圆满举行。前排一个女生从身后默默拿出一本教辅材料,拿起笔开始在上面勾勾画画,这种画面让我想起了小学那篇讲述童第周的课文,正当我要把思维发散开去的时候,班主任也注意到了她,咳嗽两声示意她放下书,专心听主席台上发出的一切声音,于是女生点点头,把书本放在身后,同时默默的从兜里拿出比手掌还小的单词宝,记起了单词,我想这大概就是“最初的倔强”。校长的大背头比任何时候都光亮,那种光亮是不同于我们班主任秃顶的光亮,那是一种代表学校的光亮,当班主任的光亮遇见这种光亮之后,就会自动熄灭。那么多粗而硬的头发,校长一定需要梳坏很多梳子才能驯服它们,让它们向同一个方向倾倒。我只在高一的新生大会上听过校长讲过四川话,后来教育局发文要求推广普通话教学,校长当然身先士卒,从此以后,我们的集会在他讲话的那部分总是有着满满的欢笑。主持人不断介绍着上台讲话的人,直到我们在地上画着的五子棋玩到第六局时,校长又重新回到了主席台中央,他胸前的那朵红色花在微风中用力摆动,他用一贯的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宣布实验中学八十周年纪念活动正式开始,我站在蓬溪中学八十年校庆的操场中央,看着那些高高飘扬的气球下飘动着的名字,想着我是这八十年一瞬的见证者是该高兴,还是无动于衷。鸽子从我们身后啪啪啪的飞起来,所有人都站起来回头去看鸽子飞起来的地方,当他们回过头的时候,气球又不知从何处飞来布满了整个天空,气球还没散去,主席台上的表演已经开始了,这一切让大部分人应接不暇,而在这狂欢的一瞬间,那个低头看单词宝的女生又默默的开始拿笔在教辅材料上勾勾画画了。
蒋焉问我小黛的节目什么时候开始,我望着舞台,告诉他我和他一样一无所知。于是他从紧密的方阵里穿梭出去找个地方吸烟。我坐在石灰线上,和我两步之远是高二的学弟学妹,就在不久前,我还坐在石灰线那边,不过是一个假期的光景我就成了毕业班的一员,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总比我的笑容要光彩许多,我总是羡慕比我年轻的人,尽管羡慕他们时,我也相当年轻,但我总是这样不由自主的羡慕,我总是把自己假设到他们那个年纪,然后想象生命从那个时候再来一次,这样就可以消除现在知道的错误,我总是这样想,以为生命该是完美无暇的,但多年后我终究发现,不完美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就像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一样神圣。不知道过了多久蒋焉带着一股浓郁的烟草味回来了,他用微黄的手指拍打我的左肩,我望向右边恰好看到他那张诧异的脸,“快出去吧,小黛在外面等着你。”我打算问他什么事的时候,人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把我的话完全淹没掉,于是我从这掌声的夹缝里往外见缝插针的走着。在我刚从人群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时候,就被一只手往外拽,在我看清这双手之前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小黛的眼眶里几滴眼泪摇摇欲坠,在这之前我以为她只有笑这一种表情,“就上次,在排练室我给你那包,你放哪里了?”,“家里啊,你这是怎么了?”,“包里有我们的表演道具,还有半小时节目就开始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别急,你就在这里等我,剩下的交给我。”,小黛咬着嘴唇抬头望着我,黑色的眼珠在泪水润泽里显得清澈而透明,看上去美极了……,在我发散出更多想法之前,小黛对我说,“快去啊”,我从恍惚中抽身出来用最快的速度冲向车棚,守车大爷在我把车推出车棚之前一直跟着我,反复看了我好多遍,大概我动作的敏捷惊动了他职业的敏感。我快速走到自己常提车的位置,心里喊了一声糟,守门大爷平静的把手指向车棚角落,于是我看见了几个月没骑的车,已经是变成了一个生物群落,车把手和前轮之间几只蜘蛛安然的等在它们的陷阱中,一只蜗牛用粘液把自己封在坐垫边,也不知道它用了多久时间才爬上了这样一个高度,可能是发现无路可去就开始等下一场大雨的到来。我捏了下车胎,前胎还残存了一点气,后胎已经把自己完全放空了,我从角落里推出这辆沧桑的车,守门大爷微笑着递给我一把打气筒,这一刻我想起了雷锋,心里冲出一股暖流,我接过打气筒刚要说谢谢,大爷就转身走进屋里了。在我唤醒这辆车灵魂之后,大爷已经带上老花镜,拿着一支笔指着本子里标注的一行,于是我知道刚给我打气筒不过是缓兵之计,目的是怕我跑了不缴停车费,这让我把刚联想到雷锋的位置换成了一个举着幡穿梭于市井的算命半仙。
风在我耳边呼呼的刮,我背着包穿梭在人群和车的缝隙里,从红星桥的坡一把闸也没捏的冲下去,我仿佛背着一个可以拯救世界的东西,在世界塌陷之前必须把它送到,然后看到世界的尽头升起一轮给人带来希望的太阳。这个比喻有些过分,但换个角度来说也是中肯的,小黛站在操场的某个地方等我,整个操场都是热闹的人,她站在热闹人群的背后,假如她哭了,没有人会发现,更没有人会转身,她即使嚎啕大哭,那哭声也会被掌声淹没掉,而我是那个唯一可以让她眼泪不掉在一片狼藉的草地上的人,而她就是我要拯救的世界,我愈发快速的踩着踏板,在冲进学校门前的仙农巷之后,清脆的声音从脚下传来,车链在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断了,我把车锁在一颗行道树上,背着包冲向操场。
小黛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我消失的那个转角,我刚一出现,她就向我跑来,我也奋力向她跑去,我们用力践踏掉彼此之间这仅有的距离,这个画面像极了《新白娘子传奇》中那个断桥相逢的桥段。我把包递给小黛,小黛脸上那对酒窝出现在我熟悉的地方,小黛推开包,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在我没来得及反映之前,幸福已经把我完全包围,这个拥抱就在几千人的背后,就在几十个大红气球下面,就在舞台的嘈杂和人声鼎沸间,悄悄而又明目张胆。那刻我看到几只没有飞走的信鸽停在食堂顶楼上,它们看到了这一切,它们是我们唯一的观众。我从人群里挤到蒋焉身边坐下,他问我去哪里了,我告诉他快看节目,他问我有什么好看的,我笑笑告诉他,这个节目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他给了我一个鄙视的表情,然后和我一起伸长脖子等待小黛出场。很多年之后,我已经不记得小黛那个舞蹈伴奏的曲子,也不记得当时蒋焉在我耳边碎碎念叨着什么,只记得那个节目结束后,我疯狂的鼓掌,从第一个鼓掌到最后一个结束,大概那是我人生到那个时候为止最激烈的喝彩,我以为小黛能听见,是的她可以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