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新学期在一场励志演讲中开始,学校不知道在哪里找来了一个嗓音沙哑的中年人,他说他游走在全国三百多所中学之间,在他的励志演讲之后,原本厌学的青年又对人生开始了重新的认识,原本品学兼优的青年则更上一层楼。于是高三部里响起了一轮比一轮更激烈的掌声,把几片摇摇欲坠的树叶震落,在空中胡乱的打着旋。
这学期一开学,我能明显的感觉的学习气氛比从前紧张了一些,有更多的人比我早到教室,也有更多的人比我晚走,这让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作息时间,同这些勤奋的人保持一致的步调,好让自己少一些负罪感。但谢凯是个例外,他下夜自习之后,总是到吴菲的店里,帮忙收拾,他扫干净地上那些长短不一的头发,又掸着椅子上的灰尘。蒋焉给他取了一个新绰号“二掌柜”,我觉得这个绰号形象而生动,于是每次路过娜卡的时候,我就叫他“二掌柜”,蒋焉在一边起哄打着口哨,他挥手让我们离开,但在他的表情里我找到了他也喜欢这个绰号的细节。
谢凯每晚等着吴菲关门,然后送她回家,在外观上看,他们是对情侣无疑,但已经叫得顺口的姐弟称谓,又让他们的关系疑窦丛生,一切仿佛只差最后一步,但最后这一步要往那个方向迈,他们都不知道,或许一步迈错,就是万劫不复,于是无论谢凯还是吴菲都愿意在这种欲说还休的暧昧里挥霍着青春。在吴菲生日那天,谢凯等在吴菲的店子里,也不知道他是通过何种手段查到吴菲生日的,但事实是他就是查到了。那天他也不扫地也不掸椅子上的灰尘,这让看惯了谢凯做这些的吴菲感觉有些诧异,在诧异的同时想起,这些原本就不该他做,但自己也忘记了从哪天起已经习惯他在这个时刻在店里忙碌。等吴菲忙完这一切,谢凯从书的夹层里掏出一张生日贺卡递给她,这时吴菲才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二十一岁,吴菲之前猜想过自己是如何踏入这个年纪,在她的任何一个幻想里,都充满了鲜花和祝福,而现在如果没有谢凯,她会差点就忘记这个以为会很特别的日子。她接过谢凯的卡片,看着上面密密的写着一行行字,她觉得这张薄薄的纸,是她二十一岁生日的唯一证据,心中淡淡的忧伤之后,又腾起一团暖暖的火苗来,她把它放进抽屉的一本杂志里,以免让它的任何一角卷曲,或许多年后,她的回忆里需要这个印证。她看着谢凯,把最美丽的笑容挂在脸上,“谢谢你,弟弟,你是唯一一个记得我生日的人,那我这个姐姐是不是也要满足你一个愿望才好?说吧,想吃什么,姐请你。”吴菲看着谢凯,谢凯回避着吴菲的眼神,在一番沉静后问吴菲“一定是吃的吗?”,吴菲望着谢凯想了想,又爽快的补充一句,“只要不是太苛刻,姐都行。”,“我想你……做我……女朋友”娜卡店子里的空气仿佛顿时平静,空气里的氧含量极具减少,这让谢凯在安静的店里清晰的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他后悔说出这一句让彼此都下不了台的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在谢凯快要窒息之前,吴菲开口了,“我再当你一年姐姐,如果一年之后,你还是这样想,我会考虑的,好吗?”这大概是谢凯至今为之听过最让他愉悦的话,尽管那个“如果”还有一个前提约束着,但他还是愿意把这句话的前半段删除后,让自己在它的后半段里兴奋不已,他似乎可以预见到那天,他是如何明目张胆的牵起吴菲的手,如何明目张胆的做他这个“二掌柜”。吴菲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句话更像是一句潜台词,现在她给自己下了一个最后期限,她要在这最后期限里找到真正的自己,或许那个真正的自己从没有像现在的自己这样徘徊犹豫。
吴菲从来没想过会在自己的小店里遇见她,当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镜子里的吴菲也惊讶于背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站起来,抓着吴菲跳起来,吴菲感觉到肩膀上那双手因为激动而充满了力量。吴菲记起最后一次和艳霞见面的时候,还是小升初的那个暑假,在那个暑假里,艳霞把自己的一个盒子送给吴菲,在那个盒子装满了有蝴蝶结的发夹,镶满珠子的压发条,那是艳霞最宝贵的东西,这些东西和它们刚买来的时候一样新,甚至有的还带着包装的透明塑料纸,艳子只有在最重要的日子里才戴着它们,戴完后又把它们放回包装里,自从艳霞的世界里没有了爸爸,那些本来就稀少的重要日子就变得更加零落起来。吴菲还记得自己当时如何惊讶的捧着这个盒子,她仿佛捧着一盒闪着刺眼光芒的宝石。她太过激动,激动得忘记抬头看着艳子脸上的泪珠,当她合上盒子的时候,艳霞已经把眼泪擦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没哭泣过。艳霞告诉吴菲,自己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至于那是哪里她也不知道,只知道那里离海很近。吴菲知道蓬溪离海很远,所以她揣测着那个地方几乎到了世界的尽头,吴菲问艳霞会回来吗,艳霞说她也不知道,或许会吧。吴菲说她会帮她保管好这盒宝贝,等她回来,但艳霞只是笑笑,说不用保管了都送给吴菲。第二天艳霞就彻底从村子里消失了,从此那座在半山腰的房子再没冒出过一缕炊烟,直到吴菲看到艳霞家的屋被后山上的落石砸垮了一半,她便相信艳霞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了,也相信了村子里流传的艳霞妈妈带着她改嫁到了沿海的一个有钱人家的传闻。吴菲只是偶尔想起这个儿时的玩伴,但不认为自己会见到她,直到看见眼前这个时髦的女人,她们回忆着那些过往,谈着笑着,仿佛那个分开的暑假就在昨天。艳子告诉吴菲这次回来是带着未婚夫专程给父亲扫墓,扫完墓就置办酒席准备结婚了,吴菲惊讶的看着艳子,艳子又神秘的指指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吴菲问艳子要在哪里办酒席,艳子说在蓬溪,吴菲一脸惊讶的望着艳子,然后高兴的跳起来,“你回来啦?”。“嗯,不走啦!”离开的那个夏天里挂着泪的两个小女孩,轨迹又重合在一起,吴菲想起那个和自己奔跑在田间地头满脸泥污的女孩,那个被冤枉后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孩,一转眼把她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待嫁新娘,心里总有好多感慨,她从没觉察到时间是怎么流逝的,然而时间悄悄的给了她们一张比青涩成熟的脸,她们仿佛是两朵一夜之间绽放的花朵,挂在枝头迎着太阳的光芒。艳霞牵着吴菲的手,问她男朋友是哪里的,吴菲摇摇头,艳霞惊讶于漂亮的吴菲竟然还是孤芳自赏,于是向她说起自己身边有几个不错的男士,要帮吴菲撮合,吴菲对这个话题还饱含有女孩那种本能的娇羞,仰着头把话题岔到了天边,那天她们聊了很多,一会儿哭着笑,一会儿笑着哭,仿佛二十年的人生可以历经所有酸甜苦辣。在谈话间,吴菲知道艳霞一家是如何在厦门从颠沛流离到安身立命,吴菲问艳霞厦门美吗,艳霞说厦门很美,她说那种美和她隔着一层玻璃,只看得到它的形,闻不到它的味,吴菲对这个奇怪的比喻有着深刻的理解,当她第一次站在异乡的高楼大厦中也闻不到那里的味道,异乡的美丽客观存在,但离内心总有段不近不远的距离,人就是这样,只要人生的开端在哪里,根也就扎在了那里。艳霞说她的人生有一半是不幸的,剩下的一半是幸运的,在她这一半的幸运里,她有一个对她和她妈都不错的继父,有一个让她从如沐春风的恋爱走向安稳婚姻的丈夫,说道后半段,艳霞眉飞色舞,在那些停顿和连贯中,吴菲仿佛也沐浴到了她生活中的阳光,吴菲很想知道当初抛弃艳霞离家出走的艳霞妈是怎么找到艳霞,又是怎么把那段伤痕弥合起来的,但话在口中,又咽了下去,或许是血浓于水,再大的创伤也会在亲情里荡漾开吧。
送走艳霞,店子里恢复平静,她从抽屉的一叠钞票里整理出几张来塞进口袋,这些是弟弟每个月的补课费,从弟弟到蓬溪上学的那天起,吴菲几乎负担起了弟弟生活的一切开销,她觉得自己多努力一些,父母就可以少付出一些,父母少付出一些,她的天空便晴朗一些。在吴菲的世界里,她要得不多,她只希望生活就像现在这样,由简单和小进步组成,有规律的作息,顾客的微笑,这些就足够让她体会到幸福的滋味,况且她现在还多了一个“弟弟”,生活原本可以按照这样的安排走下去,但一个电话在她平静里扬起了波涛。
送走艳霞的那天下午,吴菲正准备打烊,隔壁电话超市的老板走到吴菲店里,一边吹着冒着热气的面,一边用眼神告诉吴菲有她的电话。吴菲不知道有谁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电话,在答案还没猜出来之前,她提起了听筒,电话那头是她母亲的声音,尽管惊慌和无助让那个声音和往常有很大差别。吴菲拿起电话听筒的手,在母亲哽咽的话语里越攥越紧,直到她感觉到心沉没后溅起的一阵凉意。吴菲挂了几次终于把听筒挂了回去,老板吃着面,用惊讶的眼神看着走出去的吴菲,在他的往常的记忆里,吴菲在临走之前会给他一个满怀诚意的谢谢,今天的反常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吴菲坐在店里的沙发上,打发走每一个进来的客人,现在她已经没有力气举起剪刀去打理头发。她感觉天塌下来了,压在她身上,无论她站着还是坐着,都感觉到那股重量不偏不倚的压在她身上。后来她叹口气,望着门外走过的人群,从嘴里尝到一股咸味,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哭,她走到桌前,拿出笔,从账本上扯下一张纸,写了一封信,然后把信和抽屉里的钱放一起放在一个小提包里。做完这一切,她又回到沙发上,等待一个人出现。九点过,实验中学下夜自习的铃声响起,人潮在铃声之后,汹涌的淹没了先农巷,他们奔跑着,说笑着,吴菲在这些嘈杂里用手托着腮,目光呆滞的望着墙角一条歪歪扭扭的裂痕。直到谢凯出现,他走进吴菲的店铺,把书本放在桌上,就去拿放在角落的扫帚。吴菲从沙发上站起来,望着谢凯,眼神复杂而不可琢磨,在这种未知的眼神里谢凯脑子里闪过一阵窃喜,她猜想吴菲或许是已经考虑清楚了,要给他一个答案,于是他等待着幸福降临,然后砸在他头上。“我要走了”,谢凯激情燃烧的胸膛刚想敞开,结果被这四个字浇灭成一堆灰烬,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不知道怎么打断吴菲的话,“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帮我照顾下我弟弟,这里有封信和一点钱,信帮我转交给他,钱你每周给他一些,他花钱没计划,你帮我管着一点”,“你要去哪里?去多久?为什么要走?”谢凯一下问出了三个问题,在接过吴菲的小提包后,他迫切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我爸出了些事情,别忙告诉我弟弟,过不了几天我就回来。”谢凯没有再继续追问,她看到吴菲前额的头发有些凌乱,这让吴菲的脸看来有些憔悴,谢凯想把它们拨回原来的位置,但又觉得有些突兀,但最终他还是伸出僵硬的手,把那些凌乱的头发从吴菲的前额清理开去,做完这些,谢凯感觉到一种无力感,他觉得自己应该给吴菲更多的保护,但事实上自己能做的并不多。他希望自己可以突然变得强大起来,在那种强大里,自己的胸怀会是吴菲的港湾,越是这样想着,谢凯越是困惑着。他帮吴菲拉上卷帘门,一路上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安静的一个夜晚,就像冬季冰封的湖面一般,僵硬而死寂。谢凯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那些话总是□□涩的喉咙阻挡着,最终还是没有一句蹦出嘴来。
吴菲的爸妈,在广东的十年时间里,从玩具厂做到洗车店,从洗车店干到电子厂,最后他们在建筑行业稳定了下来,城市的新建对吴菲的爸妈来说是种幸福,幸福的不是他们可以享受这些新建所带来的改变,而是他们可以有干不完的活挣不完的钱。每栋楼房新建的第一步,都需要打一些基坑,这些深坑被灌上水泥插上钢筋后就是一栋楼的基础,这些基础就是一栋楼的根,这些根紧紧的抓住地面才有了稳固的上层建筑。吴菲的爸妈就是这些造“根”人,这个纯粹的体力活动有着不错的报酬,不错的报酬也代表着这份工作有对等的风险和辛苦。对于刨了一辈子地的吴菲爸妈来说,这种接近土地的工作,更给他们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所以在他们眼中,这份工作是不错的。他们转战在广东大大小小的工地,一栋栋建筑在他们造的根上拔地而起。在吴菲爸妈看来,让一座高楼扎根不是难事,但他们想在这座城市扎根却是个不小的挑战,无论从子女的教育还是自己的医疗,都是不得不得考虑的问题。所以和他们一样的人中,有一大部分,他们干一样辛苦的活,挣一样辛苦的钱,推倒老家一样破旧的屋子,又盖上一样崭新的房屋,他们和周遭一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就不会感觉到生活的天平没有向他们倾斜,于是在这种“一样”的圈子里,他们是局部快乐的。
那天吴菲的爸妈像往常一样,扛着工具,去昨天他们还没挖成的坑,今天再努力一些,顺利的话,上午就可以找工头结工钱,于是朝霞在他们眼中是美丽的色彩。上午十点一刻吴菲的爸说有些口渴,于是他停下手中的活,去拿旁边的水杯,这时一辆拉脚手架钢材的货车从他身边经过,一个颠簸,没有锁死的车斗打开了,钢材倾泻下来,发出巨大的声音,在这种巨大的声音里吴菲父亲的喊叫声显得微不足道,直到钢材滑落的声音停下来,工地的人才听见吴菲父亲的喊叫。不过一切都结束了,钢材压住了他的双腿,他像一只被脚踩住腿的兔子,血丝布满了他的双眼,让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工友们把钢管一根根从他腿上抬开,直到露出血肉模糊的双腿。在上救护车的时候,他已经气若游丝,他痛苦的□□以接力的方式转嫁到吴菲母亲身上,她的哭着一遍遍喊着吴菲父亲的名字,医生说要一直这样喊下去,不要让他到医院之前失去意识,于是吴菲的母亲按照医生说的那样不停的喊着,喊到最后,模糊得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嘴里说的是什么,她拽着他的手,那只手的冰冷把她的温度也一点点吞没干净,直到两只同样冰冷的手握在一起。医生望着片子向这个农村妇女描述着她丈夫的病情,那些词语陌生而吓人,像一支支利箭射进她的胸膛,她看着那些片子在灯前清晰的黑白光影,在那些明暗里,她看到白天耀眼的惨白和黑夜无尽头的黑,医生指着片子上的一处,用笔在哪里绕着圈,说必须要从那里截肢。医生尽量把这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是从树上折下一段枝桠。她想起这个男人如何用这双腿背起她摘树上的樱桃,如何用这双腿踏进田野把秧苗插成一排,如何用这双腿的起伏把房屋变得雨落不进,风刮不透,现在医生说要截断它,于是她望着签字单,不知所措,医生走出门去,说让她早做决定,房间里只剩下她和这张签字单,她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直到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断断续续落在了家属签名后的那根横杠上。
吴菲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做完手术,他走进病房的时候,父亲正打着点滴,看到吴菲进门,他努力的挤出一个笑容,母亲递给吴菲板凳,坐在父亲身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忍不住要哽咽,她努力的把这个情绪憋了回去。她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削起来,这种专注可以让她转移注意力,她在想等那个情绪走远些才和父亲说话。这应该是她削过最完整的苹果皮。她把苹果分成小块,把其中的一块小心的递给父亲,父亲摇摇头,于是吴菲把苹果放在桌上。隔壁病床的病友在家属的环绕下侃侃而谈。那个病人仿佛在阑尾手术之后看清了人生的大是大非,他向他们讲人生要懂得舍得和放下,道理大得连整个住院部都快装不下。围绕着他的亲人,用一阵阵的笑声捧着他的场,病房在这里更像一个舞台。邻床的吴菲和父母坐在那里,气氛陷入了尴尬之中,他们在相同的时间忘记了要如何说话。换点滴的护士走进病房,吴菲和母亲同时从床的两边站起来,她们目不转睛的看着护士怎样把旧药瓶放下,又怎样把新药瓶挂上,护士被她们的眼光搞得有些不自在,换好药瓶便匆匆走了出去。父亲闭上眼睛,好像是睡着了,吴菲的母亲小心的站起来,看看门外,示意吴菲和她一起出门。吴菲轻轻的站起来,和母亲一起走出病房,站在楼梯间,楼梯间的窗户小而高,把光线聚在一起,在墙壁上射出一个和太阳一般耀眼的光斑,母亲开始变得滔滔不绝,那条悲伤的河流从她嘴里涌出,把吴菲淹没在它的波涛里,吴菲望着那束射进楼梯间的光线,泪水让它看起来有些曲折。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吴菲回头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见踪影,她从空荡荡的楼梯间走出来,在进病房看见坐在父亲床头的母亲,在床边他们聊着相对轻松的话题,这种假装的轻松在红而肿胀的眼睛衬托下显得格格不入。人总是喜欢在脆弱的时候假装坚强,尽管这种假装看起来肤浅而幼稚,但他们总相信这种坚强可以把一种情绪禁锢在自己身体里,不让它再向别人蔓延,只是这种各自的禁锢变成了一种呼应,在这种呼应里,悲伤照样肆无忌惮的把他们各个击破
。
谢凯每天都从先农巷走过,没有了吴菲的先农巷显得空空荡荡,他觉得这段一百多米的路显得蜿蜒而漫长。每当他从校门迈出,总是期待吴菲的那家小店,开着门,亮着灯,她站在店的门楣里向他招手。他一次次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有时下夜自习,他会打开店门,把卫生打扫一遍,尽管,这些地面已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他坐在店里,直到先农巷里大部分商铺都熄了灯,才从沙发上起身走进黑夜中去。他从来没有这样思念一个人。吴菲带走了他灵魂中的某一部分,而这一部分的缺失,让他坐立不安,他没有经验和力量与这种缺失对抗,所以无奈的接受着这种缺失带来的无力感。
在谢凯思念的尽头,吴菲的父亲一天天好转。这种好转也包括重新接受自己,在这种好转过程中,他因为上厕所弄脏了裤子,而大发雷霆,因为拖鞋只有一只,大发雷霆,这种暴怒的脾气很多次毫无征兆的降临在吴菲母亲头上,她像一个在大雨中忘记带伞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弄得狼狈不已。不过终究是雨过天晴了。他们办理了出院手续,出现在人头攒动的车站,他们被迅速的淹没在人海中,他们的悲伤,高兴,压抑,激昂在这里被稀释分解,直到它们渐渐变得微不足道。车站里走出来的新鲜面孔提着行李,和自己的同伴有说有笑,在谈笑的间隙里他们打量着这个全新的世界,那些新鲜的面孔多么熟悉,熟悉得就像吴菲父亲自己,他看见他们,如同看见了自己的昨天。那年他也是这样满怀期望的踏进这座城市,小心翼翼的把自己那个不大的梦想安放在这里,不过现在他该回去了,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了,尽管他或许还留恋着这里。他看着车窗外,突然兴奋的告诉吴菲某个从车窗外闪过的高楼,说他在那里干过,那个老板人很好,结算工钱的时候还请他们吃了一顿。吴菲张望的时候,那栋父亲口里的建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的嘴角依然挂着笑容,然后意味深长的轻轻叹口气,轻到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
当谢凯再次见到吴菲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了,当他从攒动的人头之间看到“娜卡”的灯光,那道灯光射透了他的胸腔,他感到心脏一阵狂跳,人却呆呆的站在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外看着吴菲,她看见吴菲整理着桌子上客人看过的书报,揣测着自己累积了一个月对吴菲说的话中哪一句该是第一句。他选择着不同的词汇来组成他的思念,然后又打乱这些词语组成的句子,觉得吴菲现在更需要像样的安慰,只是暂时不知道这些安慰该从何说起。他走进店子,拍了一下吴菲的肩膀,吴菲转身看见站在背后满脸笑容的谢凯,于是她也回应给他一个笑脸。一个月没见,谢凯本以为他们之间该有更多话要说,他之所以得出这个理由是因为他在这一个月深刻的思念着吴菲。但事实是,他们每讲一阵话后就会莫名其妙的戛然而止,这种生硬的停顿在他们之间前的对话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次,但今晚他们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这样的停顿。他们关上门,走在蓬溪街头,谢凯看着吴菲想说些话开导她,“我们去喝酒吧”,吴菲说出这个建议后,望着谢凯,“好啊”,尽管谢凯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建议没有准备,但还是觉得没有别这更好的建议。酒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人开心的时候需要它,它让人更开心,难过时候更需要它,它让人忘记伤痛,无论是高兴还是难过,我们似乎都愿意买醉,在醉意里,大的无穷大,小的无穷小,于是我们用它放大好的,让好的更好,缩小坏的,让忧伤滚到九霄云外去。
红星桥头的鸡市街,被一个个帐篷占领着,这里是大排档的世界,田螺在油锅里噌噌冒着浓郁的香味,白炽灯照耀下的厨师在一堆调料面前举起又落下他的大勺,火苗在锅里上窜下跳,他像是在指挥交响曲。帐篷里男人的划拳声和女人的嘻哈声,让这里成为蓬溪夜色中的一方热土。服务员把菜单丢在他们面前就走开了,现在这个点正是大排档最火爆的时间,所以服务态度相应的显得简单而粗暴。“想吃什么点吧”,吴菲把菜单丢给谢凯后,转身对服务员要了箱啤酒。这样看来,吴菲更像是男士,而在一旁勾菜单的谢凯就显然更像女士了,这让谢凯感觉有点奇怪,于是他快速的在菜单上勾着,想迅速完成这个不光荣的任务。在等菜的间隙,吴菲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和谢凯的酒杯一起倒满,说她要感谢这些天谢凯对她弟弟的照顾,说完后他们一饮而尽,然后砰的一声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杯里的泡沫沿着杯壁滑向杯底,在还未接近的时候,酒又重新斟满,他们就着桌上那碟炒黄豆,各自喝了一瓶酒。菜终于才上来了,刚从火炉上端下来的砂锅还哧哧冒着热气,于是吴菲又举起酒杯说庆祝上菜。他们一杯又一杯的喝着,谢凯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只知道从前没有这样喝过,他们畅快的聊着,不再有莫名其妙的停顿,他们聊着以前聊过的,以前没聊过的。火炉上腾起的烟一缕缕悠然的飘向远方,消失在深邃无尽的夜色中,这里是蓬溪唯一还闪着光亮的地方,吴菲觉得,这里是无尽黑夜里的一座孤岛,她不想离开这座岛屿,在这里她找到了安稳,而那无尽的黑夜只让她感到飘摇无边际,于是她不再回头去看那些夜色笼罩下的蓬溪,她只把迷离的目光投向桌上的酒杯,酒精装下肚子,悲伤被挤退到角落中去。他们就这样一杯杯的喝着,喝到笑容愈发肤浅,喝到哭泣变得莫名,喝到吴菲不再畏惧无边的夜色,于是他们离开这座孤岛,像无尽的黑夜中走去。蓬溪的夜色从未像这晚这样浓重,天空里没有一星半点的星光,他们在夜色里走进了吴菲比黑夜更黑的住所,吴菲看不清谢凯的脸,谢凯只听到吴菲的呼吸。谢凯在黑暗中闻见熟悉的发香,他循着这味道用力呼吸,于是他的嘴唇电光火石般的触碰到吴菲的额头,那刻,谢凯的酒醒了一半,他一动不动的定在那里,他的唇和吴菲的额头精确的保持着刚刚接触的距离,他舍不得退后一步,他不想浅尝辄止,他又不敢再进一步,他怕他做的这个梦会因此而飞灰湮灭。在这个时候,醉意和朦胧的夜色在谢凯的权宜天枰上加到了大胆的那一边,于是他向前一步,缩短了他们刻意保持了两个月又十天的距离。谢凯不知道那间屋子有多大,但它包容下谢凯不循常规的叛逆,它像一个宇宙,宽敞无边无际,它肆意的给予他们自由,谢凯在这种自由里闭上眼睛,他的唇感受着同样温度的回应。吴菲曾经幻想过她的初吻,应该发生在一个有白色沙滩和蓝色大海的地方,那天阳光透过椰子树照耀着她的脸庞,她仰着头向着太阳,而后那个吻便适时的从天而降。幻想总是天马行空,现实让吴菲的幻想,错了时间,错了地点,但幸运的是那个吻却和幻想里的角度一样从天而降,吴菲闭上眼睛,她感觉到沙粒在脚下软而温暖,阳光透过椰子树照耀着她的脸庞,她得到了那个她幻想里的梦,于是她笑了,笑得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没有任何人听到,没有任何人看到,这个笑小心而隐秘,只在她心里开出一朵摇曳的花。两颗澎湃的心,在这间小屋里此起彼伏的相互辉映。人生可能不再会有哪朵浪花会像初吻一般美丽,也不会有哪朵浪花会在很久以后的回忆里依然闪耀着光彩。初吻是一颗划过青春夜空里的流星,它拖着照亮黑夜的光芒,一瞬而过,却照亮了一个方向,在那个方向里有一扇门,那扇门朝着爱情的方向,打开它,爱情便以喜怒哀乐的模样向我们靠近,无论我们在爱情里笑得多么欢畅,哭得多么狼狈,只要我们回头,回头朝着初吻的方向,我们依然会看见那片被流星划过的夜空静谧而安详,无可替代的告诉我们,爱情最开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