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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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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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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课期间的最后一节课,头发花白的物理老师用比年轻人更蓬勃的语调,评讲着上周的模拟试卷,自从理科三门被揉成一张试卷后,物理的统治地位就在那张试卷上显现了出来,这也为他在和其他科任教师抢夺自习的时候平添了几分自信。他说我们是他送走的最后一届,希望可以有一个完美的结尾来点缀自己的几十年教学生涯,但我想起明年的七八月份,老头子就可以早上提着鸟笼吃一碗牛肉米粉后开始他闲适的一天,心里除了羡慕就怎么也挤不出一点伤感来。他经过我的座位,我本能的开始躲避,他详细的对一个斜坡上的小车做受力分析,箭头把那个可怜的小车画成了一只刺猬,他激动的唾沫溅在前排同学的头顶,两年多年的时光我已经熟悉了他的每一个爆破点,这让我能准确的躲开他每一次的袭击。这个爱看《说岳全传》的老师其实也蛮可爱,他总让我们高考时候要来一次枪挑小梁王,我知道这在他的江湖里意味着横空出世,他希望我们都是社会栋梁。我收回思绪,认真的盯着黑板,或许在未来,我可以如他所说,一鸣惊人吧。

  假期前的最后一节课是熬人的,准确的说,假期前的下午每节课都熬人,最后一节课熬人熬到令人发指,我心里痒痒的,耳朵只能听见外面汽车的喇叭和人群里小贩的叫卖,我看着教室外伸展到五楼窗户的树枝在微风里晃动,打开又关上太阳直射教室黑板的路径,这让黑板在反复擦拭后被抛光的表面,时而明亮时而暗淡,仿佛人的脉搏一样,那些亮起又黯淡的部分写着一道很重要综合题的答案,我努力的看,但还是看不清写的什么,于是我放弃了誊抄,拧上笔,决定用一个放松的姿势作为这学期的endg。

  铃声终于响起了,虽然下课铃和上课铃是从一个电铃里传出,但前一个总是能够从内心深处唤起人的愉悦,在以后的人生中,我再没遇到任何一个声音有过这样强烈的煽动性。到那时,我该有多怀念自己的学生时光呢?班主任在铃声中走进教室,这是极不协调的一幕,就像你正在欣赏一段音乐的时候,有推销啤酒花生的小贩把你从沉醉里弄出来然后问你要不要来点什么。我知道用小贩来比喻班主任有些不恰当,因为他比小贩更具有恐怖的权威性。他和物理老师相视一笑,然后顺理成章的走上讲台,然后点了几个学生课代表,把一捆捆试题分发给他们,他边发边说着这些试题的来历,他说这些试卷是他帮其他科任教师发的,他们虽然不能亲临现场,但是这每份试卷里都有着他们殷切的希望,希望我们好好珍惜,权当是新年礼物,祝我们新年愉快。这些强制让我们收下的礼物,让我们苦笑不得。除了那几个学霸用犀利的眼神接受挑战外,我们都被这些试卷从无限的遐想里拉了回来。试卷从前排传给后排,排排递进,直到桌上多出了厚厚一层散发着新鲜油墨的试卷。我望着它们,知道我的假期会非常“充实”。班主任在发试卷的间隙,开始苦口婆心的讲解假期里要注意的事情,窗外站着越来越多的人,他们中的一些开始往教室里打探,应该是先放学的班级的同学在等教室里的某人。这种“等待”让我想到了一个月前的自己也在等待,我看着“一分钟”是如何拖堂,我看着小黛的脸是如何从人群里鲜明起来。我多么希望教室外的人群中,有一张我熟悉的脸,在我走出教室的那刻,她向我跑来,把自己的课本塞进我的书包,一起下教学楼,走出先农巷,走进那个属于我们的世界。我这样想着,就这样难受着。

  在没有小黛的日子里,我又开始和蒋焉谢凯一起骑车上学放学,我不再一个人去走那些熟悉的路,那样会让我有不好的感觉,和蒋焉谢凯一起打打闹闹,我才能没心没肺的笑着。小黛去樟木的一个星期后,爸对我说有电话找我,是个女生要我还书,爸说借人家的东西一定要记得还,这样下次再借的时候就会容易,诚信是一种美德。我兴奋的跳了起来,我的兴奋让我爸一脸错愕的望着我,他在思考是不是他的话触及了我内心,才让我有这么大的反应。我急迫的去查来电显示,回拨那个电话,电话里响起了嘟嘟声,“喂”,我听见了小黛的声音,这是这么多天来,唯一能够拯救我的声音,我紧紧拽进话筒,仿佛紧紧拥着小黛。“哪位?”,“小黛,是我……”,我听见话筒那边陷入了沉默,然后传来了抽泣,那些抽泣在听筒里变得清晰无比,这让悲伤被放大无数倍后向我袭来,我在电话里喊着小黛的名字,让她不要哭,喊着喊着,感觉自己也快要哭起来,于是我问她想要听个笑话吗,她抽泣着说随便我。我想了一会儿,发现我所知道的笑话肤浅而庸俗,没有一个能把人从低落的情绪里拯救出来,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小黛要我讲以前讲过的恶搞版农夫与蛇。于是我开始讲那个从前给小黛讲过的农夫与蛇,我绘声绘色的讲着,比第一次讲的时候更加卖力,用更多的铺垫堆砌后才让一个梗出现,我讲完后,奇迹出现了,电话那边传来了连续的笑声,我很诧异一个笑话在第二次听起来也会有这么神奇的效果。“喂,好笑吧”,“比第一次差远了”,“那你还笑?”,“我是笑你呢……哈哈哈”,我想也是,一个笑话讲两遍,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在笑声里,我们讲着这些天触目惊心的改变,互相开玩笑,那场撕心裂肺的震动仿佛被甩得很远很远,她把她看见的一切讲个我听,我也把我经历的所有讲给她听,仿佛我们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弥补起,彼此失去的时光来。她告诉我,她的新学校有一半在扩建,现在所有的学生挤在剩下的一座老教学楼里,这让我想起小黛是如何在那些残垣断壁中跳跃着走过,然后去一所老旧的楼房上课,在我的想象中,她像极了一个被巫婆拘禁在一所破旧城堡的公主,而我却不是那个能解救公主的王子,这种无力感幻化成一种情绪,让我有些不自在起来。我让小黛告诉我怎么可以在樟木县找到她,她惊讶的问我是不是要去樟木县,我说大概是吧,然后她给了我一个看起来很陌生的地址,我端详着这个陌生的地址,直到能够顺口的把它们念出来。我握着电话从左手交换到右手,又从右手还回左手,忘记了时间的存在,直到爸在边上催促我吃饭,我才无奈的放下电话,然后把那个号码誊抄下来,夹在桌上的杂志里。

  我看着小黛给我的地址,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在做些什么之前首先要知道如何过父母那一关。回忆从出生到现在的这十多年里,我竟然没有一刻是在父母监管以外,他们知道我爱去的地方,也知道我所有朋友的家,这些在以前看来并没有影响到我的生活,但现在我觉得这一切是我这个计划的强大阻碍,我需要很努力的思考才能想出一个破解的法子来。我努力的思考着,向着这个巨大的困难发起挑战。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在几分钟之后我就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计划,在那一刻我开始佩服自己出类拔萃的智商。十多分钟之后蒋焉出现在我家,对于蒋焉,我爸妈再熟悉不过,他踏进我家门的次数比我们家所有亲戚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自从上次我们家搬家的时候他帮忙抬过柜子之后,老爸更是把他概括成一个乐于助人,有担当的好孩子。蒋焉走进我家门,手里拿着一摞书。我们在隐秘的相视一笑,他嘴甜的跟我爸妈寒暄之后,然后把书递到我面前。我故意把声调提高许多。大声问他这是要干什么,他也提高声调的回答我,“帮我划下重点,顺便再讲解一下吧,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啊,再不努力就只有辜负爸妈的希望了。”,“来我看看,咦,你这语数外,理化生都齐了啊,你这不是一下两下就能搞定的呀,得费些功夫呀”,我们确保这些对话可以让洗菜的老妈和看电视的老爸都听见,我用余光扫视着他们的表情,觉得成功就在眼前。我合上书,对着蒋焉无奈的摇摇头,“你欠下的账太多了,我想帮也是无能为力啊,况且你看我也走不开嘛”,“你一定得帮帮我啊,叔,你帮我求求情吧”,在这里我不得不佩服蒋焉的超常规发挥,他淋漓尽致的表现出一个求知欲强烈的青年那种渴求的眼神,在那刻我差点笑场,于是把头扭像一边,在老爸的角度看来,我显得有些决绝。于是老爸放下遥控板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你在学有余力的情况下,对朋友能帮就帮吧,人家蒋焉有学习的欲望,就该无条件的支持他”,“就是,就是,叔你就让冯知到我家住两天,帮我画画重点,讲讲疑难点,恶补一下”,我面露难色的望着老爸,“唉,我这走不开啊”,“去吧”老爸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骄傲,在这种骄傲蒙蔽下,我们完美的蒙混过关。我慢吞吞的收拾起我的书本,流露出一种无奈,让整件事的可信度再高一些。我们憋着笑,直到下到楼梯间,才相视大笑,谎言是件坏事,但这刻它莫名其妙的让我们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我把书包扔在蒋焉家之后,就直奔蓬溪汽车站,这被偷盗出来的时间显得特别珍贵,我站在蓬溪车站写得密密麻麻的时刻表前,寻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去往樟木县的车次,于是我问在一旁的工作人员,她不耐烦的指着检票口前一张硕大的指示牌,我看见那个指示牌上有手写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樟木”然后画了一根箭头指向其中一个检票口,可以看出仓促的分县让客运站的基础服务没能跟上去,这让这个工作人员一天可能要回答一百多遍同样的问题,她此刻可能已经心生厌世情绪了。我快速的走向那个检票口,登上一辆快要报废的中巴车,在中巴车的挡风玻璃前挂着一块指示牌,上面有着和检票口一样风格的歪歪扭扭的大字,看得出来它们都是同一个司机的书法作品,这种字体让我轻易的想起当时司机叼着烟,一只手拿板,一只手执笔,一挥而就的场景。车很快被坐满,当我前后和旁边都塞满人后,司机满意的发动汽车。

  车开出车站,绕着开发区转了一圈后,驶上一条我完全陌生的道路,我看着窗外的行道树飞驰而过,在更远的地方是收割后的庄稼,在庄稼边的树林中隐藏着些房屋,我想象着在这些房子中有一栋属于我和小黛,我们可以长久的住在这里,播撒些种子,看它们在土地里生根发芽。我无限的接近小黛,思念也被无限放大,在这些放大里,我从车窗吹进的风里闻到了小黛头发的味道,那些味道不经过虑直接飞入大脑,让我想起小黛的微笑。在我座位的前边坐着两个相识的熟人,他们聊着樟木的现在的改变,和未来的蓝图,他们分享着相互的见闻,在那些见闻里充满了希望,他们因为分县而感到希望和快乐,我坐在他们后面显得格格不入,我想要是这次分县没有影响到我和小黛,我会很乐意的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去,可事实让我对他们的话题有着本能的反感。那些连绵的山峦和高低错落的田野仿佛无穷无尽,它们不断的重复着我刚刚见过的风景,这让我惊讶我和小黛之间竟然隔着这么多的山峦。车在山间路上蜿蜒前进了不知多久,在一棵树的背后,我终于看见了一个城市的轮廓,我把头伸出窗外,尽管这不复合安全规定,但我还是想在第一时间看清它的样子,它远远的躺在两山之间的平地,一条河流把它平均的分成两份,狭长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唇印被印在大地,不知道是我因情所困,胡思乱想,还是它原本在是上帝之吻,我想这座城应该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而樟木这个名字显得随意而无趣,我想如果它叫吻之城应该更有趣些。车绕着城市边上的山徐徐下行,房屋和河流都变得清晰起来,车开始在拥挤的人流中不停的按着喇叭,人群在车前缓缓的分开道路,车像一艘逆水而行的船,艰难的移动着,在司机快要耗尽所有耐心之前,车终于到站了。我第一次站在樟木的土地上,呼吸着这陌生而令人愉悦的空气,我打开字条,看着上面的地址,我知道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接近它,它或许就在那些熙攘的人群背后,城市的某个角落中。

  我把字条递给摩的司机,司机自信的甩头,示意我上车,车在通过大桥后,又穿过了一个广场,最后在一懂爬满藤蔓的楼房前停下,我走过爬满藤蔓的大楼,看见那个隐藏在两颗悬铃木之间的大门,树杈相交,在大铁门之上自然的形成一个漂亮而浓密的门拱。这让我想起了那个把长发垂下让王子爬上去的公主,她住的城堡像极了这个样子,这让我顺理成章的把自己想象成勇敢的王子,现在是我解救公主的时候了。

  我走进电话超市,拨通了小黛家的电话,非常幸运,接电话的是小黛本人。这让我把刚刚编好用来和她父母周旋的话扔到一边。小黛说她知道我要给她电话,所以一直守在电话机旁,这让我对女生这种神奇第六感佩服不已的同时,猜想着是不是蒋焉走漏了风声。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从早上吃的什么,聊到中午吃的什么,以及晚上准备吃什么,话题杂乱毫无主体。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要欲扬先抑,然后才能顺利成章的把感情推向高潮,那个年纪的我,总是对做浪漫的事乐此不疲,幸运的是,我恰好有那样一个欣赏我拙劣演技的观众。我问小黛想不想见我,小黛说不想见,我问为什么,她说“才怪”。我们总是玩这种幼稚的游戏,把一句话分成两个部分,先说一半让对方幸福或者不爽,然后等到对方有了你期待的反映后,再说出这句话剩下的部分“才怪”。小黛叹口气,说我们是不是要等到西湖水干,雷锋塔倒才能相见。我听见她调侃里的失望,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于是我的那盘菜也该出锅了。我告诉她西湖水已经干了,雷峰塔也倒下了,小黛莫名其妙的问我然后呢,我告诉她,我看见了两棵树,两棵树后有道铁门,铁门一半关上,一半打开,打开的那一边墙上爬满爬山虎,一个补锅匠在墙根敲打着锅底……。我听到小黛在电话里兴奋喊着我的名字,骂着我,我挂上电话,对着电话超市门口的玻璃抓了抓头发,准备用最好的精神面貌迎接幸福的降临。

  我站在马路对面,等待着小黛出现,我看着那个补锅匠生着一堆熊熊的火,他拉着风箱让火苗更加蓬勃,直到可以把铁片融化,然后把它砸进锅底的孔洞中去,我的心也被他一锤锤的填满。在恍惚之间,我看到一个女孩从铁门走出,四处张望,那是小黛,剪短的头发,让她以另一种美出现,我兴奋的朝她挥手,喊着她的名字吗,声音穿过街道,穿过车辆的轰鸣,直达小黛,她看见了我,奋力的朝我挥手,车辆在我们之间飞驰,我们在街道两边欢呼,我们没有一个观众,却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小黛穿过街道,走向我,站在离我咫尺的距离,我看见她起伏的胸膛,闻着她淡淡的发香,她难以置信的眼神里充满着泪光,我抓紧她肩膀的时候,不小心把泪水弄撒在地上,就像碰掉了荷叶上的露珠。小黛拉着我衣服帽上的绳头,把绳头的铁坠推上去又拉下来,她说她想也就这几天到蓬溪来找我,没想到我先来了樟木。我说因为我的爱比她强烈一点点所以扛不住还是来了。小黛拍拍我的肩膀说这话她信。她望着我,我看见她的大眼睛打量着我的脸,仿佛要从我脸上找到某种答案。我不知道那天我把心里想的是否都写在了脸上,如果是,那小黛一定读到了我的全部。

  我们走在樟木县,那些陌生的街道横在我面前,它们互相交错,织成了一张大网,我在这网中完全失去了方向,那些陌生的路口将要通往哪里,我又是从那个路口而来,全都成了未解的迷。小黛在我身边,不管我问了还是没问,她总给我讲着那些她认为我不知道的事情,仿佛那些事情我必须要熟悉起来,因为她生活在其间,于是我也那么认为着。第一次深刻的理解爱屋及乌,所以我觉得我快要爱上樟木了,大概因为一种气味,或者一种期许吧。小黛带我站在她的学校面前,摇晃着铁门上的那把锁,然后无奈的望着我笑,我耸耸肩,指着在新建房后露着屋顶的建筑问小黛是那里吗,小黛说她的教室在三楼这里看不见,新教学楼应该会高出老教学楼不少,再过几天,就会把它完全遮挡,我想我是幸运的,不早不迟,恰好看到了它的一点棱角,用这点棱角去构建一个小黛生活的世界,应该足够了。我看着大门,想象着如果门没锁的话,能够走进她的学校去看看是件不错的事,只可惜现在我们站在铁门外,看着塔吊把钢筋和泥沙送上楼顶,新楼一点点的高耸起来。

  小黛跟我讲她认识了新的朋友,那些新的朋友让她认识了新的樟木,她说她们常常穿梭在大街小巷,去寻找那些稀奇古怪的味道,于是我问她这里有冲饼吗,小黛兴奋的朝我点点头,然后拉着我穿过几条街道站在一个冲饼摊前,她一直叫摊主多加些料,我在一旁惊讶小黛口味的改变。这让我想起了第一次和她在蓬溪街头吃冲饼时,她和我打赌可以一口咽下冲饼的样子,她把冲饼拿起,仰着头放进嘴里,我等待着奇迹出现在她脸上,但她却平静得像湖水,当我正要佩服她的时候,这湖水开始泛起了浪花,眼泪被冲饼的后劲冲击出来,她挂着泪珠在冲饼摊前跺着脚向我比划,老板笑得前仰后合,说他从来没见过被冲饼搞得这么狼狈的人。我递给小黛水,她狼吞虎咽的喝着,把自己维护了多年的淑女形象送到了遥远的天边,于是她哭着,我笑着,我们一起在街头前仰后合。大概也是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开始没有秘密没有拘谨,把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完整过的自己展现给了对方。

  小黛带着我走在那些不认识的曲折中,在一个路口她忽然牵起我的手,我诧异的看着她,她却笑着看着我,我看到阳光从树叶之间零碎的投射下来,斑斓的落在小黛的手背上,那些手背上细小的透明绒毛,柔软的反射着光彩,那些光彩温暖的照进我的心中后,让我的鼻腔一阵酸楚,竟然有些想哭。在我们的交往过程中,不曾有过这样的光明正大,我们总感觉自己是在做一件不正确的事,所以回避异样的眼神,回避明媚的光线,我们总在等待光线足够暗淡,暗淡到牵手不会被发现,我们总在等待人迹罕有,罕有到温存不被撞见,而现在,樟木街头车水马龙,小孩子在我们身边跑过,家庭主妇提着菜和我们擦肩,对于我们的出现路人更愿意关心小摊前的一个棋局,我们牵手从他们身边走过,惊不起波,泛不起浪,我喜欢这种无视,在这种无视里,我们完整了爱情。

  我们不知道在不大的樟木县穿梭了几个来回,直到走得饥肠辘辘的时候才决定停下来,在一家餐馆里坐下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我不知道这一天是怎样被挥霍掉的,仿佛是一呼一吸之间就快没了,小黛往我碗里夹着菜,说我回了蓬溪她就照顾不了我了,我叫她不要说这么煽情的话,不然就哭给她看,于是小黛让我哭一个试试,我把她夹给我的菜和着一口饭咽下去,对她说等我吃饱了再哭。

  走出餐馆的时候,街灯已经亮起,黄黄的街灯在街道上映出一个个圆圆的大光晕。小黛问我今晚住哪儿,我才意识到这是个问题,白天逛了一圈还没有安排下住宿,于是我们开始在街道两旁搜寻旅馆,一番找寻下来,最终在离小黛家距离合适的地方找到了家旅馆,我让小黛在外面等着,等我开完房间再进来。老板是个中年妇女,戴着露半截指头的手套,织着另一双手套,我猜不出正在织的是双什么样的手套或许应该是双不露指的吧。她看见我进门就放下手中的活,跟我介绍她旅店的优势,这些优势密密麻麻的写在门外那个硕大的灯箱上:遥控彩电,24小时热水……,我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向她要了一间二楼的房间,她让我把身份证递给她登记。我惊讶的摇头,问她住旅店需要身份证吗,她对我说记得身份证号码也行。对于刚领证不久的我,对那窜号码的陌生号码依然陌生。我走出旅馆走向小黛,小黛问我好了吗,我说我没身份证住不了店。小黛抿着嘴,想了一会儿对我说,“跟我回家吧”,我木讷的站在那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惊得一动不动,我想我进门的时候是先叫阿姨好还是先叫叔叔更妥当,要是他们问起更多,我该怎么解释,在这些思绪中,我挤出两个字,“好……好”,“噢,你想啥呢,我是叫你跟我去拿我的身份证啊”小黛的话,瞬间把我从无限遐想中拉了回来,摇摇头跟着小黛往回家路上走。

  小黛从楼上跑下来,喘着气对我说,“走吧,我拿我的身份证帮你试试”,我接过小黛的身份证,看到那张被拍得像是放大镜下效果的照片忍不住笑起来,小黛有些生气,抢过身份证,说她老了,比这个还要胖十倍,还有我笑的时候,我收起笑容,想象着小黛嘴里的遥远未来,在那个未来里,我们一起长满白发,爬满皱纹,那时候我们该住在哪里,哪里能安放下那样一个白头到老的永远。

  我打开电视,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小黛坐在床的另一边,和我相隔半个床的距离,我不停的摁着遥控板,总是不知道该在哪里停下来,小黛看着电视,仿佛也没有更好的建议,于是我们不停的切换着电视台。在屏幕画面的跳跃中,我的脸开始发烫起来,我不敢看小黛,更不敢去牵她的手,仿佛每一次触碰都会引起一次剧烈的爆炸。房间的安静,把胸中的起伏无限放大。我起身去泡茶,用滚烫的开水浇开那些扭曲的茶叶,直到它们在水中舒张开来。我把茶杯递给小黛后,坐到了她身边,她抿一口茶,看一眼电视,看一眼电视又抿一口茶,那杯茶仿佛在她手里永远也不会枯竭,可以一直这样喝下去,我扯着膝盖上的一个线头,等待着她永远不会停下的动作。耐心的等待总是会有结果,小黛拿着茶杯,把嘴唇上的水抿干,然后看着电视,我拿过她手里的茶杯,挡在她和电视之间,小黛抬起头,望着我,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少女的羞涩“干嘛呀?”,我牵起她的手,放在我胸口,那是一头躁动的野兽,只有小黛的安抚才能让它从狂躁中理智起来。那一晚,寒冷而无风,冬日的街道异常安静,我们在离蓬溪六十公里的另一块土地上,升华着我们的爱情,我们把根扎在一起,绕上了圈,把思念的累积燃烧成灰烬,终于我们在另一个滚烫的躯体中找到了一个自己。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一瞬,又像是永远,我们渐渐平静了起伏的胸膛,褪去了脸上滚烫的绯红,小黛把一个吻印在我的额头,我回应她一个同样温暖的吻,她指着墙上的时钟,我无奈的点点头。我们走出旅店,沿着无人的街道走着,像是在蓬溪夜自习后走过的那段路一样,只是这里没有河滨路,这里没有红星桥,但闭上眼睛,闻着风里送来的发香,一切又都是最初的某样。我想世界每天都在改变,樟木城里耸立起的一座座塔吊,它们不停的构建和修饰这个着城市的轮廓,每一次眨眼之间,每一次呼吸之间,这个城市又多了无数砖瓦盖在楼顶,当这些眨眼和呼吸累积起来,轻易就把一个城市变得新鲜而陌生,那些曲折的街道直了,那些阻隔的墙拆了,你再难认识你以为熟悉的城市,但因为一个人,一个拨动你心弦的人,她的脚步曾经踏上过这片土地,她的味道曾经在这片土地上飘荡,即使这片土地在本质上已经面目全非,但你只是因为她就能轻易的把那些改变抹去,从土地里找到一种让你愉悦亲近的属性。

  小黛走在路上让我注意经过的那些醒目的店铺招牌,说这样我才能够找到回旅店的路,于是我抬起头看着那些霓虹在冬日的黑夜里闪耀着不算温暖的光。在绕过了那些陌生的路口,穿过一个小巷后,我竟然就看见了那两棵悬铃木掩映下的大铁门,那扇大铁门突兀的出现在我思绪乱飞之间,在它出现的前一秒,我还把手放在小黛的衣帽下,和她说着我们在蓬溪的趣事。小黛拉我走进铁门,门卫大爷用职业的眼神打量着我这个闯入者,小黛用甜美的笑脸让他把警惕的心放了回去,继续坐在藤椅上听着他的收音机。小黛指着三楼一处亮着灯的房间对我说她就住在那里,我看见那个地方温暖而可爱,亮灯的房间隔壁阳台上挂着腊肉和香肠,那些腊肉和香肠已经做好了一些时间,看得出他们家已经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决定在樟木过年了。在我仰头的时候小黛把冰冷的手放进我的脖子,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刺激得大叫,小黛在作弄成功之后得意的笑着,突然给我一个安静的手势,我们同时抬头看着三楼阳台出现一个人影,在暗淡的光线中我看出那是小黛的妈妈,我把小黛拉到树下,直到阳台恢复平静,仿佛躲过了一场不小的劫难,我们庆幸着自己的幸运,我问小黛,“我们妈怎么还没睡”,“因为你这个儿子还没给她请安”,我抬头看着那个亮灯的地方,想着自己何时才能够光明正大的走进去。

  小黛嘟着嘴,摇着头要我吻她,我们用一个浅浅的吻结束了这一天,她向我挥手,说明天要早起,她会很早来查房的,看着她走进楼道,我心里便五味杂陈起来。大铁门吱吱呀呀的合上,我在门卫大爷关门的最后间隙里冲出大院,两棵茂盛的悬铃木形成的巨大斗拱,把我的回眸无情的阻挡在它之外。我沿着来时的路慢慢的走着,街上的人比刚来的时候更少了,我记着小黛给我指的每一个醒目招牌,直到旅馆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走进房间,打开电视,看见小黛喝剩的半瓶水还放在电视机上面,电视机跳跃的光线透过那半瓶水折射出可爱的光,我在里面找到小黛和我的过去,我们奔跑着欢笑着,不知道何时眼皮变得沉重起来,便昏昏的睡去。

  早上,我在一阵连贯的敲门声中醒来,打开门,一个女孩背对着我站在门外,我自然的联想起这种小旅馆特有的特色服务,我接受不了这种污秽的东西,于是准备关门,在做出这个关门动作之前,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我从睡眼惺忪里叫醒,我听出来那是小黛的声音,于是使劲揉揉眼睛,终于看清楚这个浓妆艳抹的女孩竟然是小黛,我愕然的看着眼前的小黛比实际年龄成熟至少十岁,而她还在搔首弄姿的问我美吗,我不知道该说美还是说很美,因为在被吓到的同时我还清楚的知道打击一个女生的自信心会有什么样可怕的后果。“真好看,我被你惊呆了”,小黛开心的笑起来,白牙齿在红色的唇色中显得更加洁白。“我早上五点过就起床啦,偷拿我妈的化妆品化的,你看这腮红,红不红,我妈可珍惜这玩意儿了,每次只抹一点点,不过我今天抹了个够,嘿”,我看着小黛脸上不对称的腮红想象出那个偷化妆品时候惊心动魄的紧张场面,“你喜欢吗,怎么你不说话啊,要是你不喜欢,那我就白忙了一早上了”,小黛有些失望的望着我,像一只披着华丽羽毛的小鸟被一场大雨淋湿了全身。我把小黛拉进房门,深深的把她抱在怀中,我吻她画得浓浓的眉毛,吻她不对称的腮红,吻她红得像火的唇,直到吻花了她的妆,直到把她脸上的色彩蹭到我脸上,我们望着彼此的花脸,大笑起来,笑声被小心的包裹在这间十平米的小屋里,这里回荡着我们的温暖。我望着小黛的大花脸,想起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她清纯得像一捧水的脸,那捧水像魔一样的控制着我在校园里去寻找和等待她再次出现;想起那晚夜自习停电后,她静静的坐在我的对面,我在蜡烛的跳跃中看到她被映衬得绯红的脸;想起分开之前的那晚,在山岗的夜色里,我用手指触碰到湿润的那张脸,这些脸保存着我的希望,幸福和暗淡。它们像渐次开在我人生青涩道路旁的花,被一个人种下,开出不一样的花,我经过它们,凝视它们闻着它们的花香,对它们讲着我的衷肠。

  从旅馆出来后我被小黛带进一家羊肉汤店,在我的印象中我们从没进过这么正式的店子,在以往我们更喜欢选择那些可以有口舌之欢乐,充斥着浓油赤酱的地方。小黛为我讲解樟木县吃羊肉汤的文化,说着在这个季节吃羊肉如何大有裨益,在她的喋喋不休里我仿佛看到了一位母亲的雏形。她帮我把豆腐乳夹到碗里,又问咸淡合适吗,要不要加点醋。她在那些琳琅的杯盘碗碟中熟练的拿起某个又放下某个,动作和从前帮我整理课桌无异,她安静而有效率的调制好两碗蘸水碟,一切就绪后就开始了等待,在等待里小黛和我对视,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这种莫名其妙的尴尬让我们相互一笑看着窗外的过往的行人,我猜我们都以为对方会先找到个合适的话题吧,后来她夹着碟子里的裹满调料的豌豆脆脆的嚼起来。我们是这间店里唯一的两人桌,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为了弥补这种失落感,落地窗安装在这里,这间店唯一的浪漫留给了这里。白色的汤,在锅里翻腾起来,我以为可以吃肉了,小黛却帮我盛上一碗汤,说这是樟木吃羊肉的第一步,我和她恪守着这条规则,喝下暖暖的一碗汤。我们一边吃着一边聊着,那些腾起的热气,感染了我们的情绪在锅面上打着欢快的旋,小黛不停的给我夹菜,说这个好吃,那个有益,直到我再也塞不下去,当我感觉到很撑的时候,离别也就渐近了,我咽下小黛夹给我的最后一块肉,当它稳稳的落下去时,我们已经带着饱胀感迎着寒风走向车站。

  一切顺利得没有半点卡顿,我正要排队买票时,一个中年妇女问我是不是去蓬溪。在她口里我知道去蓬溪只需要上车,满员就走,简单到连候车大厅都不需要进。这些顺利让我们在分开之前少了些铺垫,这应该不算是什么好事,至少我们都没这样期待过,但另一方面,这种仓促仿佛是一针麻醉剂,让我们的分别少了些许疼痛感觉。小黛让我回蓬溪好好学习,高考的时候和她考同样的大学,我点点头,朝她挥挥手,让她也要加油,我们说着这种冠冕堂皇的告别话,却把“想你,舍不得”之类的话完好无缺的掩盖起来,让它烂在各自的心里。如果不是车站人太多,我更愿意在上车之前给她一个吻,用吻告别更能让情感释怀,可是没有如果。我隔着空调车密闭的车窗望着小黛对我说话的时候,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手舞足蹈,像是在跳一支舞蹈,这支舞蹈用无声作为伴奏,摄人魂魄,她用力的比划着,我努力的听着,但只能听到发动机轰鸣的声音,我哈了口气在车窗上写了个大大的“再见”,小黛也哈口气,写了个“保”字,还想写另一个字时,车已经开动,她的食指在车窗上留下长长一横,我猜想她是要写“保重”吧,只是司机不会给我们多一秒的时间。她朝我挥手,我回头看见她娇小的身躯慢慢淹没在人群里,只剩那手还在人群之上起伏着挥舞着,我不敢再回头,这个再看下去,这场景会让我崩溃,而我不想我的哭泣会把邻座妇女怀着的小孩吓到,毕竟他正呆呆的吮吸着奶瓶朝我张望。再见了,小黛,再见了,小黛,车载着我消失在山间的蜿蜒中,我仿佛只是做了一场美丽的梦,现在,是该梦醒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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