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抬手托山岳
西流城粮仓外,有十数座高大的箭楼。
箭楼里安置有大唐军器监制作的玄机弩,每架玄机弩内都装填有三根婴儿手臂粗细的弩箭,名玄机,箭簇血槽深邃,四棱箭刃锋锐无双,箭身修长刻琢有螺旋符篆,无箭羽。这样的弩箭,穿透力极强,配合玄机弩强大的威力,就算是御风四境武者,措不及防之下,也会遭受重创。若是十数架玄机弩齐发,便是神意五境强者,也不敢掠其锋缨。
每座箭楼里,每架玄机弩旁,都有四人,一人负责装填箭矢,一人负责操作伤敌,剩余两人气势沉稳雄浑,则负责防止敌人突袭,保护玄机弩的安全。
箭楼很高,每座皆有五丈,且箭楼周围是一片阔广之地,站在箭楼上,足以俯揽方圆数里,所以无论任何微小的异动,箭楼上的人都会第一时间察觉。
不过,今天晚上黑云压城低,雾气弥漫,连带着视野也受到极大的限制,两三丈之外就显模糊朦胧。再加之箭楼上的士兵连日来都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前半夜精神还算不错,到了后半夜时,就显得有些困倦萎靡。
本来是两个时辰换一次岗,但天寒地冻,换岗的士兵舍不得离开暖和的被窝,磨磨蹭蹭不愿起来,站岗的士兵虽然心有不满,但不敢擅离职守,更显困顿萎靡。即便有清冷的寒风灌进铁甲寒衣,针刺刀割着肌肤,但众人还是难以抵挡如潮般的困意。
但换岗的人还没有来,他们只能等着,坚持着。若是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们早就擅离职守,跑回屋子里烤火聊天去了,但这次,他们不敢,不能,也不愿。作为军人,他们知道这批粮草意味着什么,作为大唐百姓,他们更知道这批粮草关乎着什么!
正因为知道,所以他们不敢,不能,也不愿。
就在此时,一股寒风掠过,忽有浓郁的梨花清香充斥口鼻,仿似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绽间掀起的浓郁清香一般,让所有困顿的士兵忍不住精神一震,继而又晕晕沉沉,沉浸在那抹清香中不可自拔。
然而,深秋寒冬,那里有什么一夜春风与千树梨花,一个玄机弩箭卫恍然而惊,正要开口提醒众人,一个人影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轻轻伸出右手抹在其喉结上,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声音瞬间变了调,恍若夜风低沉的呜咽,轻不可闻,却又沉重如山:“敌袭……”
继而,其脖颈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有青黑的鲜血渗流而出,染湿了铁甲寒衣。
在他倒下的那一瞬,他清晰地看到箭楼上的其他几个同袍,也都相继倒下,脖颈间俱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像极了城外那一川流枫。
“敌袭……”
不甘的声音,终在寒风中化作一缕低沉的幽咽之音,消失无踪。
十数座箭楼之上,同时有梨花清香充斥,同时有人倒下,同时,有人影如鬼魅般出现。
其中一个黑影纵身跃上箭楼塔顶,宛如一缕雾霭,在黑夜中若隐若现,看不真切。黑影环顾左右,点了点头,打了几个手势,箭楼上其余黑影皆伏下身子,手扶玄机弩,调转弩箭的方向,指向了士兵休息的营房。
黑暗中,狂风骤然凛冽,夹杂着梨花清香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肆意飞扬无忌。
随着站在箭楼顶端的黑影挥手,箭楼里的众人尽皆扣动玄机弩,双眸间显现出一抹嗜血与冷酷,然而一息、两息、三息……数息过去了,玄机弩中的弩箭却没有任何动静,狂风呼啸,卷起落叶如霜雪,仿似在痴痴的笑。
“有埋伏!”
所有黑影的脑海里瞬时生出相同的念头,然而,他们却有些不敢置信。他们的计划很周详,他们的行动很隐秘,他们选择的时机也很恰当,怎么会遭受埋伏?
念头仿若是一缕火光,在所有人的脑海里肆无忌惮地燃烧炙烤着,不觉间,众人的身体有些灼热,汗水浸透掌心后背,在秋风的拂拭下清寒如霜,透过掌心、血液,一直凉到五脏六腑,。
一夜梨花香,阵阵秋风寒,到底是谁算计了谁?
“飒飒……”
忽有清音从黑暗中传出,仿似禁不住秋风剥蚀片片黄叶落下般的声音,又像是春风吹落满树梨花的轻鸣,格外轻柔。
“小心……”
箭楼顶端的黑影,在听见飒飒清音的瞬间,瞳孔微缩,大吼了一声,身如鸿羽,凭虚向粮仓外掠去。
意御真元踏微寸,体乘罡风临九霄,神御真气,意动罡风,缩地成寸,百步一念,是为神意境。
一个神意五境的大人物,竟然在恍若落叶的轻鸣下,惶惶无措而逃!
箭楼上其他黑影的反应速度亦也不慢,在听见有人示警后,皆迅速向外逃去,然而未及他们转身跳下箭楼,飒飒声大作,不再是先前如同绵绵细雨、有些诗情画意的蝉鸣清音,而是狂风呼啸、大雨倾盆的雷霆万钧。
音啸如剑,让所有人遍体生寒,连一丝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因为那飒飒之音,是无情夺命的玄机弩箭,是被千机堂赞誉为杀伐第一的无双利器,是北莽庙堂江湖人人谈之色变的死神。
玄机弩箭如雨,成了空中黑影生命里的最后一抹流光记忆,强劲的弩箭穿透了他们的身体,周身的真气罡劲仿若脆弱的鸡蛋壳般不堪一击;而后玄机箭犹不停歇,继续杀伐前行,只留下飒飒轻响和一路的血雨秋寒。
四境五境武者,放在江湖中怎么着也是一方人物,然而此时他们却像是狂风骤雨下的枯叶般,脆弱而无奈,在箭雨中一片片辗转零落,短短几息间,除了少数几人外,大都死无全尸。
火光亮起,微微驱散了有些沉凝的黑暗,但洛溪雨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双眸似要比那无垠的夜空还要沉凝几分。空中浓重的血腥味,飘入洛溪雨的鼻腔里,有无数殷红血线在其瞳眸中流转不休,绚烂如霞。
突然,笼罩在天地间的黑云破开一个大洞,有凛冽的狂风从中呼啸灌下,形成一片虚妄空洞,拂动火光,明灭不定。
天,仿似比方才更阴沉了一些。
“退开!”
周旁的士兵正诧异间,忽闻洛溪雨一声冷喝,抬眼时,却见破开的云层中有一物携着湛湛威势急速落下。及至近了些,众人才发现空中落下的那个东西,竟是一个链锤。
链锤一端是一条常人手臂粗细的乌黑铁链,另一端则是一个满布尖刺利刃,宛如磨盘大小的圆球。圆球狰狞可怖,还未落下,卷携起的凛冽狂风就已让人立足不稳。
煌煌如山崩倾的压力下,众人心头不由泛起一股挫败、无可抵御之感,忘了躲闪和抵挡。
“愚蠢!”
洛溪雨喝斥了一声,口吐轻雷震天阙,瞬间在空中炸开,有层层叠叠的涟漪涌动,凛冽的狂风亦在洛溪雨一语雷霆间,出现了短暂的断层,如是晨钟暮鼓响彻众人心头,混沌颓败的念头瞬间消逝无踪,回过神来的众人急忙向四周散去。
而此时,链锤业已落下,洛溪雨不闪不避,抬首举手,稳若磐石。
“轰隆……”
手掌与链锤相接,洛溪雨身上有红芒崩溅,双腿直直没入地面,方圆数丈大地顿时皲裂陆沉;四周的营房建筑,亦若历经千百载岁月侵蚀的朽木枯石,齐齐坍圮崩塌;少数避闪不及的士兵,也被殃及池鱼,劲气波及冲撞之下,筋断骨折,脏腑破碎,当场昏死过去。
洛溪雨面无表情,擎举的右手间,有血红丝线似有若无,缠裹着链锤,将其稳稳托举在空中。
如是,有人抬手托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