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匹夫
黑夜,狂风如泣如诉,不知是为了死去的人,还是为即将死去的人。
托举着链锤的洛溪雨五指微动,缠绕于链锤间的猩红丝线猛然凝实,在黑夜中散发出清亮的光芒,不似阳光的温润,不若月华的清冷,反而有一种阳刚酷烈之感,恍若一团熊熊燃烧的炽热火焰。
而链锤在这团烈火焚烧之下,发出滋滋的响声,其表面凸起的尖刺在短短数息内,就被融化成一滴滴乌黑的铁水,但还未及落下,又在高温的炙烤下化作一团氤氲蒸腾的雾气。
铁链倏忽绷紧,哗哗作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宛如一曲雄浑壮阔的琵琶语,但丝线缠绕下的链锤,却微丝不动。反倒是借着铁链扯动之力,洛溪雨轻松跃出地面。
“铁索横江,万军难渡,狼蛮将军既然到了,怎得不出来一见!”
洛溪雨话音刚落,一支乌黑的铁箭突然出现在其眼前,铁箭漆黑,上面雕琢着繁复神秘的符篆纹饰,铁箭出现时,诡异的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一丝征兆,就仿若那支箭,原本就在那个位置,只是由暗到明,由无形到有质而已。
洛溪雨瞳孔微缩,仿似也没察觉到那支近在咫尺的铁箭。不过面对突兀出现的铁箭,洛溪雨倒也不显惊慌,缠绕在链锤上的几条丝线垂落,恰落在铁箭的箭锋上,继而如同一条红色的小蛇,顺着箭身攀附缠绕起来。
然而丝线刚触及箭身,便发出嗤嗤哀鸣,轻烟袅袅间,猩红丝线无火自燃,而在其燃烧的一瞬,铁箭也顺势脱困,如同一条毒蛇,蛇信吐动,继续噬咬向洛溪雨的面门。
洛溪雨依旧不慌不忙,左手骈指成剑,微抬;在别人眼中,洛溪雨骈指、抬手的动作都显得十分缓慢,一举一动皆清晰可见,偏偏如此缓慢的一指,在空中那支来势迅猛的铁箭及至面孔两寸时,后发先至点在了箭锋上。
指箭相接,如有钟磬玉石般的声音响起,清澈明亮,洛溪雨脸色陡变,脚下青石皲裂如蛛网,面色霎时雪白如纸,继而雪白一寸寸从脸上消逝,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血红,如同被滚烫开水蒸烫过一般,缠裹在链锤之上的猩红丝线,也一条条崩毁断裂,消逝在空中。
不过那支铁箭在洛溪雨的双指前,同样发出不负重荷的声音,箭支上的符纹明灭不定,而后归于黯然,跌落在地面上。
“火龙劲,啧啧,真是不自量力!”
看着跌落地面的漆黑铁箭,洛溪雨不由摇头轻嗤一声,血红的面容亦渐渐恢复正常。
而就在此时,洛溪雨钳制在右手间的链锤猛然被用力扯出,向外飞去,似要重新没入云层。
“来而不往非礼也!”
在链锤脱手而出的瞬间,洛溪雨一掌拍击在链锤之上,就像是一柄大锤重重轰砸在铁毡上一般,惊雷滚滚,以劲叠力,链锤以不输来时的速度倒飞而回。
“哼……”
云层碎散,如水花般飞溅开来,一声闷哼遥遥落下。
“狼蛮,飞犀?啧啧,慕容龙城还真是大方,竟舍得让你们前来送死。”洛溪雨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语气中满是不屑和凛冽杀意。
“既然来了,就请现身一见吧!”
“咚……咚……”地面发出轻微的颤抖,继而有铁链摩擦碎石的声音连绵不绝响起,黑暗中,两个人影缓缓行来。
两个人,一个很胖,一个很瘦。
胖的很矮,全身挂满肥肉,本就宽大的衣服依旧裹不住他身上的赘肉,顺着绫罗衣襟流淌而出,每一步间,都有赘肉如水波般摇曳不休;双眼五官,亦深陷于脸颊的赘肉之中,难以甄别,唯有一双黄豆大小的瞳眸,在黑夜中散发出浅绿色的光芒,如同一只恶狼。
然而如此肥胖的人,行走之间,却如同鸿羽般轻盈无声。更加诡异的是,其手中竟然握着一把妖冶艳丽如同三月桃花的粉红色袖珍短弓。那样妖冶精致的短弓,从来都是堂堂七尺男儿嗤之以鼻的东西,只有女人才喜欢那种东西,但它现在偏偏就握在一个男子的手里,而且被握得很紧,也很牢。
瘦的很高,如同一根竹杆,本就瘦小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依旧显得有些宽大,清风拂掠,宽大的衣袍紧贴着其身体,更显嶙峋瘦削。因为瘦削,男子的颧骨高高凸起,五官也就显得尤为突兀,阔口、高鼻、大眼,再加上其颌下稀疏发黄的胡须,怪异无比。
然而,瘦削仿若一阵清风就能吹倒的男子,一步一步行来,却有沉重如雷鸣般的声音响起,那抬脚落步间,就是一座山峦崩倾坍圮。男子手里提着一条黝黑铁链,铁链的一端缠绕在其手臂上,另一端则连接着硕大的铁球,正被拖曳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胖一瘦两人,看上去颇为滑稽怪异,走在大街小巷,绝然也是引人发笑议论纷纷的存在。
但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想笑,而是觉得沉重,若然两座悬浮在他们头顶的大山,沉重而磅礴。
两座山,两重天,一胖一瘦两人尔。
只要身为大唐人,就没有人不知道北莽慕容龙城麾下的胖瘦将军,就没有人不知道被稷下学宫赞誉为“铁索横江,万军难渡”的狼蛮和“手中飞箭,万里人头”的飞犀。两人的鼎鼎大名,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声名和威望。
狼蛮与飞犀,瘦为狼蛮,胖为飞犀。稷下学宫春秋笔下,点评当世名将,狼蛮与飞犀即位列其中。虽难比春秋三十六甲,七十二英,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能得稷下学宫春秋笔点评,也算当世英豪。
狼蛮其人,据闻刚出生时就被父母遗弃,由草原孤狼养育长大,食生肉,饮鲜血,形同野兽,十岁时被一对牧民夫妇收养。十五岁时,因部落之间相互征战,牧民夫妇被杀,狼蛮潜入敌营王帐之内,不吃不喝五天五夜,最终趁其守卫松懈之际,将敌部首领活活咬死。
此后,狼蛮流浪于草原荒漠之中,与虎狼野兽相居,不与人往来。后遇北莽宗师曲天歌,被收为弟子,悉心教导武学兵法韬略,下山后追随慕容龙城征战南北。
狼蛮最著名的一战就是曾率两万步卒,于沧澜江畔力拒斛律部回援部队骑兵八万半月有余,导致斛律部因回援不及而被覆灭,为北莽女帝燕碧霄统一各部奠定了基础。此一役,也最终成就了狼蛮“铁索横江,万军难渡”的赫赫威名。
然则狼蛮虽有威名,勇力无双,但春秋笔下点评狼蛮,亦有言曰:“徒有匹夫勇力,而无将帅之才。”即慨叹狼蛮有为将之勇,但无将帅之才,故在春秋笔下的名将榜上,只能敬陪末座。
飞犀其人,则恰与狼蛮相反。飞犀出身燕氏皇族,虽属旁支,但亦属权贵阶层,下无劳作之苦,上无衣食之忧。后北莽女帝燕碧霄参与夺嫡之战,飞犀审时度势后起兵追随,亦于平定各王帐部落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飞犀擅箭术,曾多次于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挽颓势于狂澜,有“手中飞箭,万里人头”之称。
稷下学宫评其曰:“为人机敏有心计,但善小计而疏大谋,可成小事而难成大器。”虽然这个点评有偏颇之嫌,但也不无道理。
以飞犀之功,本可统兵数十万,成为封疆大吏,但由于飞犀在平定各部战乱时,擅自克扣下属军功,以职权之便构陷与之意见相左之人,最终被数千将士联名告至慕容龙城面前。慕容龙城念其有功,以军功抵过,其虽免于一死,但终生无望再进一步。
狼蛮和飞犀皆非将帅之才,天下名士大儒言及两人,皆以“匹夫”冠之,不是可将百万兵,守国凛然不可犯的将帅之才。
但匹夫一怒,亦可流血千里,狼蛮曾据守沧澜江,以手中链锤,杀人盈野,血染寒江;飞犀曾以手中飞箭,弑杀敌方大小将领一百三十八人,摄魂夺魄。
此刻,也正是这两个匹夫,出现在了关乎唐莽战争胜利的西流粮仓,出现在了关乎千万人生死的西流城内。
匹夫之怒,可悲也可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