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远乡
“你们准备去哪?”
静吃得很少,只是简单填了些许肚子后,她向两人问道。
毕月毫不在意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呢。”
他转头看向唐丹芷,正对着美味佳肴狼吞虎咽的女孩茫然地抬起头。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唐丹芷皱眉思索,问:“我们是往南边走吧?”
“是。”
“这样的话,临江城怎样?”
毕月似笑非笑,问:“钗阁十二坊?”
临江城中的钗阁,是南陵有名的风雅之地,钗阁之中只收女子,阁中有琴、茶、棋、剑、书等十二坊,各授一业,钗阁女子无不是知书达理、能文善武、风姿卓绝,阁中也常宴请宾客,多有风流名士、江湖豪杰列席其间,舞文弄墨、切磋比试,因此引得无数人慕名而往。
果然,唐丹芷也说:“是啊,我在宗内听人说过钗阁的姊姊们都特别厉害,而且色艺双修、风华绝代,所以也一直很向往。”
“你倒是很清楚想要去江湖里看些什么。”
唐丹芷点点头。
或许自己的天资比不上他人,但是这个倔强的女孩也从不会选择放弃或者逃避,所以她一定要去那天下最负盛名的女子宗派看看,当成是对自己的鞭策和历练。
“哦,那我们就去临江吧。”
静轻轻点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
饭后毕月向她们吩咐了几句便出了门,店里的下人们也即刻进来收拾了房间,唐丹芷向领头的侍女要了一些常见的药茶。
不一会儿,侍女便准备好茶具与开水敲开了门,唐丹芷谢过了她,亲自在屋里沏起茶来。
她的动作很仔细,将茶料冲泡了三四次,直到淡褐色的茶水里渣叶都不见了才停。药茶的香味厚实浓郁,在屋里挥之不去,让人莫名地安心。
静就只是坐在原地看着女孩优美的动作,不发一言。
半刻钟后,唐丹芷将滚烫的茶水倒入杯中,递给了静。
“都是些安神暖身的药料,味道可能有些涩。”
唐丹芷能感受到纱帘下静轻轻抬眉,看了自己好久,才伸出手接过了茶杯。
即使隔着一层纱帘,她依然一手覆杯,以雅致的礼仪酌尽了杯中热茶。
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层烙在身体深处的不凡仪度,那是她的过去、记忆和组成名为“静”的个体的点点滴滴。
“谢谢。”
唐丹芷点点头,说:“毕竟茶不是药,姊姊还是需要多注意身体,尽早去看看大夫才好。”
“你看出来了?”
“姊姊故意在遮掩,反而看不出来才奇怪咧。”
毕月以为静以帽遮面是为了隐藏身份,但这其实并不全对。使用江湖里的易容术掩盖容貌并非难事,更何况静也对自己的实力有着十足的自信,那种性格里深入骨髓的骄傲也不会让她习惯对自己的模样如此遮遮掩掩。她真正想掩盖的,是自己身体虚弱的事实。
她是同时突破了皇国和龙庭的阻碍才得以穿过洞天来到这里,其间受伤颇重。虽然外伤早已愈合,但是身体还是十分虚弱,各种小病缠身。
苦茶入喉,不时却变成了沁入身体的暖意,让她苍白的皮肤上渐渐显现出些许微红,时时困扰着她的头晕也有些缓解。
唐丹芷走近静,坐到了她的面前,低声问:“静姊姊,我能看一下你的手么?”
静将右手递到了唐丹芷面前,唐丹芷以拇指扣脉。静的皮肤冰凉,但从指尖传来的触动却像是爆炸的火花一样紊乱,不禁让唐丹芷暗暗惊心。
静的体内经脉此时应该就像是被烈火灼烤一般,有着撕裂般的疼痛,这种痛觉不仅会使她的感觉变得迟钝,还会伴随着风寒让她头晕目眩、身躯无力。
不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是拥有怎样坚定的意志力,才能在面对身体这样剧烈的痛苦时依然神色如常。
“不痛么?”
“习惯就好了。”
静只是像她的名字那样淡然微笑。
她一直都相信,最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在面对痛苦时,选择了恐惧和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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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想走官道去临江?”
“是的,所以我才想向您问问,最近城里有没有要往那边走的行商,我们正好可以搭个顺风车。”
毕月与杜康先生相对坐在书阁里,不紧不慢地谈着之后的事。门前的屏风雕刻出幅幅山水画卷,刚好把两人的身影挡在了后边。
杜康先生笑道:“这样的人自然也是有的。如今已近暮春,而到了立夏,临江那边也该是热闹时候了啊。”
毕月听出来了杜康先生的言下深意,摇摇头说:“其实我也不想和那些地方沾染太多关系,不过让阿九开开眼界也是好事。”
“谷城离临江也不算远,怎么不乘空舟去?这样既省时也省力。”
“我以前到南陵都走得太过匆忙,还没好好体验过这里被历代称颂的春日风光,难得有闲暇,不如慢慢走过去。”
毕月年少而武技高强,手持虞美人花牌,在烟雨阁内小有名气,但是知道其具体身份的人还是少之又少,只知阁内有几位大人物对其礼遇有加。谷城的杜康先生便也只听过毕月的名字,所以也不便聊得太深,在应下毕月的要求之后,两人说了几句寒暄便散了。
毕月回到食过午饭的隔间里,发现两人已经不见了,早已在旁等候的侍女将唐丹芷在纸笺上写下的留言条递给了他。
“我和静姊姊去街上逛逛,晚上回客栈,勿担心。阿玖留。”
毕月只是平静点头,了解静和她在一起后也不怎么担心她的安全。转过念头,他反而关起其别的事情来。
“阿九,阿玖……”半晌之后,他会意过来,“原来是我自己一直都想错了啊。”
只不过他想起当时晛熏听他念道“唐九”时别有深意的笑容,还是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算了,这事还是别想太多了。”
他自言自语地独自下了楼。
·
是夜。
唐丹芷提着包裹和静回来了,简单的晚饭中,毕月问了问两人下午的具体行程,被唐丹芷模糊地搪塞了过去,毕月也没深究。饭后,唐丹芷带着静回了自己的房间。
客栈的房间不大,但是很干净,木床刚好能容两人同睡,各种起居事物都应有尽有。唐丹芷打开包裹放在桌上,原来是一些被油纸封好的药材和制药的工具。
她将药材在小瓷碗中仔细研磨好,然后倒进了陶罐,之后便下楼托下人们拿去灶房蒸煮。等她拿好煮好的药回来的时候,发现静早已放下帷帽,在镜子前梳理着自己那绯色秀丽的长发。
唐丹芷小心翼翼地将药水端到了小桌上,看着静捻起自己一束束头发,用曼妙的手法织成了繁复美丽的发髻,然后套上了银带。唐丹芷平时不施脂粉,对梳妆也很不擅长,看见静那优美典雅的动作和妆扮,不禁有些羡慕。
静在打理好之后才转头,对唐丹芷说:“过来吧。”
唐丹芷在静的指示下在镜子前坐好,静便解开了她简单扎起的头发。静用木梳划过唐丹芷棕黑干涩的头发,发出“沙沙”的细碎声音。
“平时不喜欢打理自己?”
唐丹芷看见镜中的自己脸色微微泛红,羞赧地轻声应道:“是。”
“不是好事。”
静总是那样惜字如金,但尽管如此,唐丹芷依然能从头上传来的触感感受到女子心中的感情。
很温柔。
静理好唐丹芷的头发后,从桌上拿起了白日里女孩买的桃花簪子。
“桃花苞啊,很衬你。”
“是嘛?”
“是啊。你很了解花呢,今天一眼便看出来了那林中的山樱品类。不过,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含义,那也知道她们的故事么?”
染井吉野,那种满樱花的吉野山,就在遥远的华胥国。唐丹芷只是在书中见过这些介绍而已,至于那遥远国度的模样,却是哪儿都没提及过。所以她憧憬地说:“不知道呢。”
“几百年前,我所出生的那个华胥皇国遭遇了千秋难逢的大动乱,烽烟四起、浮殍遍野。正是在那个年代里,降生了一位绝世的名将。他出身皇族,年少成名,不及弱冠便领军平定了四方叛乱,帮自己的兄长夺得了帝位。在那之后,他爱上了皇国最美丽的舞女,褪去军装、隐居山林。但是他盛名冠世,即使是他那身居帝位的皇兄也无法企及。因此在他二十五岁的春天,他由自己的亲生兄弟以毒酒赐死,葬于京城外的吉野山。”
静徐徐说着话,而修长的手指在唐丹芷发丝间轻然地舞动着,并用淡色胭脂涂过女孩的脸。静脸上带着忧伤而温和的笑容,美得不可方物。
“就像是吸收了他殷红的鲜血一样,满山满山樱花都盛开了,那时还是早春,天风冰冷、山色薄绿,唯有这些美到极致的樱花,盛开得如同烈火。那个将军深爱的舞女在吉野山的樱花之下披着红纱起舞,她也喝下了那杯赐死将军的酒,鲜血从她身体上渗出,一直染到纱上,她只是像涅槃的凤凰一样在花雨里翩跹翾风,笑着哭着,美得倾国倾城。她一直跳啊、跳啊,不论白天黑夜,一直到了死去。那场纷纷扬扬的樱花雨从春天一直下到了夏天,将整个京城的河流都染成了一片鲜红,弄得血一样、稠得酒一样。”
将桃花簪插进小巧玲珑的发髻后,静拍了拍唐丹芷的头。一直入神听着静的话语的她睁开双眼,轻轻一瞥,恍然如梦。
明明只是将平凡的面容仔细打理了一番,就完全变了模样——丹朱点额,艳若桃花。
“这是关于樱花的故事,也是关于华胥皇国最美的女人的故事,”静最后的话语在唐丹芷耳边呢喃,“要记得啊,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在一切结束后,静喝了唐丹芷熬的药便睡了,明明是刚刚打理好的头发也散了。
静在夜里身体忽冷忽热,似乎一直在做着噩梦,眉头紧锁、神色痛苦。但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唐丹芷靠着静,难得的没有睡着。在相拥而眠的夜里,闻着静身上如花一样的清香,女孩并没有失落,只是有些惆怅。
她听不懂静告诉她的故事,也看不懂她那隐藏了太多的神情,只是莫名地有些哀伤,却又有些盼望。
就像是她即将走上的江湖路。
不知前途,不见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