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初行
清早,窗外的空气里凝出了一层薄雾,楼下的行人木车的身影若隐若现,从不知何处传来阵阵鸟雀的啼鸣。
毕月看着背着竹箱姗姗走下的唐丹芷,露出了笑容。
“花了不少心思吧?很好看。”
唐丹芷用手指捋了捋自己的刘海,有些开心地小声说:“是静姊姊教我的。”
“那也不坏。”
静不一会儿也走了下来,她依然是和昨日一样的打扮,白纱如雪。毕月亦向她点了点头。
早饭之后,毕月依着杜康先生给他的消息,带着两人穿过宽阔的正街,走向了烟雨阁所辖的商会。两辆装饰华贵的青色马车停在了商会门前,厢外纹兽、车盖硕大,每辆车都驾有两匹大马,彰示着主人不俗的身份。
马车前站有一老一壮一少三人,老人和少年身着浅色深衣,衣饰上绣有云水纹饰,气质不凡;而那壮年男子一身干练衣装,腰挂长刀,看起来十分英武有力。三人聚在树下,侃侃交谈着。
毕月看见他们,独自走上了前。
“几位好。”
他向几人从容行礼。
三人听见声音同时转过了头,神色却各有不同——华服青年神色里有些自矜和好奇,很快就将目光从闭月身上转到了身后的两位女子;壮年男子仔细审视了毕月一番,却不置一词;而老人一脸祥和笑意,向毕月点了点头。
“小兄弟便是杜康先生所说要与我们同行之人?”
“是的,我和两位师门同辈想要出门游历一番,正好也要去临江一览,一路之上就要劳烦诸位了。”
“好说好说,”老人笑道,“老朽姓徐,在南陵几座城里有一些小产业,平时就在各地跑跑,也爱结识江湖朋友,你们几位不嫌弃的话唤我徐翁就好。这位年轻人是老朽的小孙,名居竹,贪玩,所以这次也一同前去,他年龄比各位大不了多少,一定有不少话可以聊聊。而这位汉子是我的老友了,姓石名安洪,为人正直、精通武艺,所以路上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请他帮忙。”
毕月凝声道:“幸会。”
虽然穿着言语十分朴实,但毕月从容的气度还是让几人心生好感。
毕月也简单介绍过两位女子之后,便同几人一起乘上了马车。
徐翁和石姓大汉坐上了前面装有货物的一辆,而青年和毕月三人一起坐到了布置舒适的第二辆车里。
待阳光驱散了白雾之时,马夫挥鞭策马,车轮慢慢转动了起来。
·
布置井然的车厢很宽敞,花格窗后有着丝帘遮掩,软塌旁有着一个巨大的书柜,之中摆有书籍、画幅、笔砚和香炉。隔间空气里弥散着熏香的味道,不浓不烈,让人心旷神怡。
如此品味不似寻常商贾,倒更似那些风流潇洒的文人墨客。
唐丹芷与静坐于西侧,而两位男子坐于东侧,上午的阳光穿过小窗落在毕月与徐居竹肩上,而女子们则可享得一片阴凉。
毕月与徐居竹随意地聊了起来。
“徐公子看起来气度不凡,似乎也是读书人?”
徐居竹淡然一笑,道:“我家中祖上本是江左士族,后来家道中落,祖父那一辈人才出来经商,不过文脉犹存,家风尚学。我少时曾在白鹿书院求学。现在主要帮祖父主打理些书画、文玩的生意,所以一身都是儒酸气。”
“公子自谦了。”
“几位可是来自星寰宗?”
毕月不置可否,只是笑问道:“徐公子何以看出?”
徐居竹以为毕月这是默认了,便说:“这也不难。各位与谷城的杜康先生相交甚好,一定出身不凡;诸位说要去南方游历,想必出门不是太远,而谷城方圆百里唯有星寰宗可称得上是龙庭大地上一等一的大宗门,那答案自是呼之欲出了。”
“徐公子观察果然细致入微。”
唐丹芷看着面不改色地说着假话的毕月,有些苦恼地侧过了头。
静上了车之后依然没有取下帷帽,让徐居竹有些惊奇,便问:“姑娘是感觉车内有些湿冷么?”
“啊,不是这样的,”唐丹芷赶忙帮她解释,“静姊姊身体不是很好,而且也不怎么爱说话,所以一直都这样打扮。”
虽然依旧有些疑惑,但徐居竹还是不便追问,只是点点头。
“不过说起来,徐公子的名字是取自前代文豪‘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名诗吧。”
“姑娘聪慧,便是如此。祖父喜爱摆弄花草,尤爱岁寒三友,而家父名青松,所以在我出生前祖父便想定,我若为男孩则取居竹,若是女孩则名凌梅,得个好盼头。话说回来,不知姑娘姓名?”
“唐丹芷,丹朱的丹,芷草的芷。”
“红色的香草?真是一个好名字。”
“谢谢。”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从谷城到临江大概有三天路程,一路之上皆是平坦的官道,风景也是极好。诸位不介意的话,这一路上就让我陪同着,讲解一番。诸位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便是,而且反正我们时间也不匆忙,想要下车游玩也是可以的。”
他随即便有说有笑地介绍起路上的见闻来。
两辆马车平缓地行驶在大道之上,路旁草色淡青。
·
入夜,马车停在了一座水乡小镇里,南方的天气无论怎样都有一种软绵绵的味道,而在梅雨季到来之前,整片江河流经的地域都吹着让人心生倦意的凉风。
唐丹芷在车厢里坐了一天,浑身都散发着疲倦的气息,但她还是在刚晚时出来走走,舒展一下身体。
江畔柳荫道是用无数光滑的卵石铺就,踏上去轻轻作响;晚风稍稍拨弄着唐丹芷的发丝,痒痒的很舒服。她轻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看见汩汩流淌的清澈江水上不时有涟漪绽放。
小镇的中心有一道白拱桥,桥上点着花灯,远远看过去大理石的桥面上散发着荧荧光亮,显得十分幽寂。
唐丹芷踏着小碎步靠近了长桥,看见了那个男子坐在石栏杆上,一只手撑在石柱上支着脸,慵懒地出神远眺,他反射着清辉的侧脸显得十分温暖,夜风吹着他的白色长袍“呼呼”作响,一如她与他初见的模样。
毕月不是那种不好相处的人,似乎无论是谁和他说怎样的话他都会微笑着回答,但有些时候,他又让人感觉是那样遥远——如同青宇下的鸟雀一样游荡在若隐若现的远空。
唐丹芷悄悄走近长桥,细嫩的柳条从她身边划过,带起了清冷的微风。
“在散步?”
毕月似乎早就发现了唐丹芷,但现在才微微出声。
“嗯。”
“很好看吧?”
毕月指了指水中,那里不时有着点着蜡烛的莲花灯流过。在温婉柔美的南陵大地上,生于水边的人们总是相信,若在莲花灯里藏起写有愿望的笺纸并让其顺水流下,就能让神明看见,将其实现。
而其中最多的还是对生病的亲人祈盼治愈的祝福,还有妙龄女子们藏着的小小心思。莲花灯的纸笺里往往不会留下名姓,它们有的会永远沉在河水里,有的会被他人拾到,这些或温暖或忧伤的感情就在江水里不断飘荡着,不断沉淀或被捡起,永远流淌。
唐丹芷点点头,说:“是啊。”
毕月轻轻一跃,从江水中捞出了一盏摇摇欲沉的粉红色莲花灯,尔后如蜻蜓点水般地划过水面,跳到了系于水边的竹筏上,他向唐丹芷悄悄挥了挥手,女孩立刻跑了过去。
在轻盈跃动的烛光下,毕月小心地打开了被水浸湿的纸花,小小的纸花里竟然紧密地塞着四五张彩色笺纸,难怪这么容易就沉下。
毕月动手打开纸笺。
“这样不太好吧?”
“无所谓的,既然那个放花灯的人会写下如此多的话语,那一定也是想让人看到的吧。”
每张纸上写的东西都很少,笔迹稚嫩而秀气。
“阿妈又染了风寒,大夫说要休息几日,她现在每天都在屋里埋怨,希望她早点好起来。”
“昨日又见了那盆漂亮的通草花,店家说会一直留到夏末,不知那时我还有没有存够零花钱呢?”
“今日阿姐和我吵了一架,她怎么总这么不讲道理,阿妈还总向着她……”
……
所有的都是些生活琐屑,看过之后,却不由让人会心一笑。
“阿玖,这个女孩和你很像呢。”
“哪有,我可没怎么多小心思。”
“我是说那种笨拙别扭的模样。”
唐丹芷轻哼一下,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毕月把纸笺折回去,用手指掰断柳条做了个篮子,将纸花、蜡烛和纸笺都放了进去。
“这样就不容易沉了,”他把小篮子递给唐丹芷,“你来帮那个孩子把这些心愿放进水中吧。”
唐丹芷点点头,弯腰将篮子放进了河水里。篮子顺着蜿蜒的水流在江水中旋转飘荡,很快便没了踪影。
“今天在车上说起了你的名字,我想,除了徐居竹说的那层意思,丹芷二字其实也指的是两种药草吧。”
唐丹芷转头,一脸迷惑,问:“是啊,不过你怎么关心起这事情了呢?”
毕月随意地说:“只是想起了一个人而已,他的名字和你有点像。”
丹、芷,皆是美好的香草,亦是能治病救人药草,这其实是一个充满了祝福的名字啊。
毕月想起的那个人拥有着和她无比相似的名字,但却拥有着与她截然不同的模样。
唐鸢蓝,那名字取自如同鸢鸟一样高傲冷淡的鸢尾,还有苦涩艳丽的蓝草。
世界上总是充满了无数出人意料的巧合与偏差,所以才显得如此有趣。
“对了,毕月。虽然你平时没怎么表现出来,难不成你也很喜欢花草?”
“不喜欢,”毕月耸了耸肩,“只是以前莫名其妙地了解了很多没用的东西而已。”
喜爱接触花草茶药的唐丹芷有些失望,低声说:“那你是没有什么喜欢的花了啊。”
毕月不言。
半晌之后,他才轻轻说:“我想,是孤挺花吧。”
“朱顶红?”
“是的。”
毕月的眼神又好似飘向了很远的地方,但随即他又闭上了眼睛,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回去啦,”他向唐丹芷伸出手,“明天可还要早起,顺着江水走吧。”
就在咫尺处,男子的身上衣物飘荡着让人心安的皂荚味,却让唐丹芷不知为何脸上有些发烫。
孤挺花?
那独自热烈开放的花儿,无比美丽,又无比孤独,所以有着无比深邃的含义。
热烈芬芳,以及——渴望爱。
所有在这个世间呱呱坠地的孩子,都有着爱与被爱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