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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华丹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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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萋萋芳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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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居竹在江边租下了一条小巧画舫,舟身彤红,外挂着四角灯笼。船中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很多,仅有一层的小舱里布置精美,数张竹椅靠着雕花窗,四面墙角布有长明灯,新鲜蔬果放于案上。

  暮春的雨水连绵无停,在水面上散开的涟漪荡漾在一起,泛起粼粼水光。换上细纹的唐丹芷早早就跟着徐居竹到了船上,而毕月不知为何姗姗来迟。静以身体不佳为托留在了客栈里,因此当毕月上船,舟子便用长桨荡开了江水。

  唐丹芷换上一身细纹后显得和平时的模样大有不同,她的头发结成小髻,独留一束黑发披到了肩头,束袖收腰的形制十分便于活动,高高的交领含蓄地将少女纤细的上身身材掩盖了起来,紫色的下裙紧凑干净,让女孩原本娇小的身形也显得有些修长。深色的基调却和稍显青涩的少女很是相衬,添了两分恬谧,有着引人注目的魅力。

  毕月的靛蓝疾纹也很符合他慵懒温和的气质,虽然他没有在身上罩上那一层白袍,但还是留着一身俊逸的江湖气,就像是哪家豪门中不羁的纨绔子弟。

  唐丹芷现在也依然不了解毕月的身世,虽然毕月有时会和唐丹芷聊起他在江湖游历的所见所闻,但那总是零零散散,没有顺序。他就像立于枝头的鸟雀,总会和你欢快交谈,但也让你觉得不知何时,他便会随着一道清风远去。所以尽管唐丹芷感觉自己似乎在慢慢熟悉他,却又好像与他依然是那样遥远,遥远到看不清晰。

  “毕月你怎么晚到了这么久?丹芷姑娘看起来等的都有些焦急了。”

  这几日毕月和徐居竹相处得十分融洽,互相之间也没有那么生分了。徐居竹虽然也是富家子,但是一言一行中并没有太多南陵士族的自命不凡与繁琐矫情,所以让毕月对他也十分有好感。

  “早上到街上看了看,回来时失了方向,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也是,金屏城中街道与水道交错,刚来的确容易找不到路。”

  “居竹似乎很熟悉这座城市?”

  “是呀,”徐居竹点点头,“金屏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小时爱热闹,第一次到金屏时,看到金屏木屋傍水、出行乘舟、港口繁荣的情景,就感到十分欢喜。而如今我跟随祖父行商,常来金屏,对这里也有一种第二故乡般的亲切。”

  窗外细雨洒在花窗上,汇成汩汩细流,又是一载小雨纷纷的清明日,清冷得有些忧郁。

  唐丹芷靠着窗,自言自语地说:“这雨让人感觉很阴冷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画舫荡到了江中央,布衣的舟子坐到船舱口,对女孩笑道;“不过姑娘,这雨估计短时间内是不会停了。”

  “嗯,为什么啊?”

  “虽然雨水不大,但在城中这雨已经下了十日有余了。明明还不到梅雨季,今年的天气显得特别奇怪。”

  唐丹芷回想起前两日的路途,好像也正是在越来越靠近江左的时候才遇上了这场暮春雨水。一路之上雨点或大或小,有时她都要以为春雨快要停歇之时,不久之后就又便得淅淅沥沥。

  毕月也感到有些奇怪,问舟子道:“往年都不是这般光景么?”

  “是啊,”舟子感慨道,“今年城中和以往的确有些不大一样。明明下着连绵不断的阴雨,这江边却没有什么洪涝的迹象,除了山上春茶受了点影响,果木花期和江中渔产反而比往年来得更加丰饶。城里最近也来了很多客人,在以前清明时节,即使是晴日,我的生意也没现在这么红火呢。不瞒您说,就在前几日,还有数位和几位公子姑娘一样衣着华贵的客人在江上泛舟玩乐。所以我听城里有老人说,这是江中水神显灵,雨水兆丰年啊。”

  毕月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我也觉得这春雨不坏,”徐居竹笑道,“有种让人怀念的味道。”

  画舫顺着水靠近了湖中小岛,岛上紫竹成林,芳草萋萋。

  毕月一眼看到了隐蔽在竹林之后的屋檐一角,问舟子道:“这岛上可是有人住过?”

  舟子点头应道:“是这样的。”

  倒是徐居竹解释道:“这片江中小岛都是属于雪城家的地域。只要遇到雨季,龙淮江侧常有洪灾,雪城家自数百年前起就帮助各地治理水患,这城中引水隔水的小岛沟渠大多都是他们填造的,在金屏一城的规划和变迁里也出了很多力。这些湖中小岛原本都是荒凉的泥沙丘,不过数代前城中雪城家的子弟便在上面移植植被,建造楼阁,一些售给了江左豪门,一些留下供自己居住使用。不过雪城本家乃是在莱州,金屏城里并没有留有多少子弟,所以这些小岛大多都被开放来给他人租用,普通游人也可以登岛游览。”

  “梁侯湘君白玉丞,雕栏珠砌金满堂。”

  这是在南陵流传极广的一句民谣,说的便是在南陵四郡最有权势的三大豪门,这三个世家不仅地位尊贵,也皆富贵惊人。

  梁侯与湘君皆是前朝王侯后代,虽然如今龙庭已不再有统治一方的异姓王,但这些家族的家主依然继承了以前王朝的爵位,有着名震一方的影响力和入席典议庭的权力,乃是真正意义上的贵族。

  而被称为“白玉丞”的雪城家虽然没有王侯爵位,但是历朝历代皆是南陵最尊贵的一方门阀。雪城家把持了整个龙庭南方堪舆建筑、开采冶炼、水上贸易等工商命脉,其不仅在南陵大地上有着许多产业,连东海和南海之上也有大量属于他们的矿山和船队,是真可谓富可敌国。而雪城家以儒道立本,十分入世,历史上出过多位名臣,所以被誉为“白玉丞”,其声名毫不亚于另外两个王侯之家。

  “雪城么……”

  毕月皱了皱眉,低声念了下那个姓氏。

  舟子说:“这位公子果然了解金屏,说的一点也没错。之前在我舟上游玩的贵客最后便去了那座最大的‘紫竹岛’,看起来也是那个雪城家的客人。”

  “哦,”毕月转过头问唐丹芷,“要不要去小岛上看看?”

  “可以啊。”

  看见窗外小岛紫竹青秀欲滴的模样,唐丹芷也生了很大的兴趣,轻快地对着毕月点了点头。

  “那麻烦您送我们去那岛上看看了。”

  舟子闻言笑道:“好咧!”

  ·

  江中心那座青翠小岛远远看过去并不大,可是离近了却能看到许多亭台楼阁,在竹林的遮掩中,显得十分宽阔幽寂。

  在小岛南侧有一个能容纳数只江船的码头,系于岛畔的几只江舟皆是十分华美,两层楼的结构就如同园中楼阁,雕栏朱窗上有着素色的白泽纹饰,象征着其之所属。

  铺成码头的木材石块皆是方方正正,几位雪城子弟在其间巡视,他们皆一身素白色衣袍,配有绒鞘长刀和白泽挂饰。码头之上一道大理石石阶连向了后面被遮掩住的林园,一切布置都显得十分巧妙。

  在码头上除了雪城子弟外还有不少穿着各色衣裳的青年男女,看起来十分热闹。舟子将船停到了码头前,三人缓缓下了船,一位雪城子弟也走上了前来。

  他语气平和地对三人问道:“不知几位到岛上有何事?”

  徐居竹答道:“今天正是清明,我们外出踏青,想到岛上游览一番。”

  雪城弟子点了点头,解释道:“这几日我们匠师在岛上设下筵席,邀请江右各宗门子弟来此聚会,所以比平时显得热闹一番。因为来客较多,所以我们也会了解一下各位的身份,请多包涵。”

  雪城家掌握着十分高超的锻冶技术,并传承着极为上乘的武学,所以其门中规模,并不比一些富有盛名的江湖宗门要小。雪城武学与技艺的传承采用的是极为传统的学徒制,其中技艺高超、教授弟子的人皆被尊称为匠师,而普通弟子则被称为匠徒。

  徐居竹点点头,从怀中拿出自己的烟雨阁杜鹃花牌,让这位匠徒好好查验了一番。

  匠徒问过几人名字后,将花牌还给徐居竹,恭敬地鞠了一躬方才离去。

  唐丹芷低声对毕月说:“我一直听说雪城家是南陵最为富贵的家族,本以为里面的人大多都是些居高自傲的世家子,没想到看起来却挺好说话的嘛。”

  毕月道:“死板而已。”

  走上石阶,两侧皆有一层竹栅栏,路旁每隔不远就分出一道石板路,或连向朱红楼阁、或通往深邃竹林、或走向芳草堤岸。在岛上建园者想来极花心思,一条小道几乎便是移步换景,细枝末节里都是江右园林的别致巧思。

  因有小雨,三人撑伞而过,路旁不时也有身影手执彩色油伞与他们擦肩而过,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带着少年特有的昂扬和倨傲,想必皆是些世家宗门里的得意人。

  见雨未有停歇迹象,他们走到了路边的八角凉亭,坐了下来。

  唐丹芷说:“想来也是奇怪,在这江边,一遇到阴雨连绵可能便会有水患,但这里的人反而并没对这雨水有多厌倦,言语之中反而有一种对江水的崇敬和感怀。”

  徐居竹问:“你指的可是舟子说谈及的江中水神?”

  唐丹芷点点头。

  “可能是因为依水吃水,这江中水神也一直都是城里百姓爱戴尊敬的守护灵,所以这里的人们才会对这条江河边的一切有着非同一般的喜爱和包容吧。”

  “其间是有什么故事么?”

  徐居竹微微一笑,道:“这可能就说来话长了。”

  毕月插嘴:“反正便闲来无事,不如讲讲也好。”

  徐居竹以手倚着木栏,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几百年前的时候,整个南陵都还处于梁侯萧氏的统治,虽然一直皆是欣欣向荣的境况,但他毕竟是一方异姓王,与中原皇帝的关系却是日渐疏离。到了某任梁侯在任时,他以强力的手段统合了南陵各士族,大兴农商,收养门客无数。而那恰好也是王朝中央最为虚弱的时候,北边燕候逆反之心昭然若揭,西边巫地与中原依然往来稀少,在如此糟糕的态势下,以燕候消极戍边,北荒荒鬼冲破防线肆虐中原为导火索,解开了乱世的帷幕。”

  唐丹芷了解徐居竹所说的历史,那是乾王朝中期由盛转衰的标志,在青史之中极位有名的“北荒之乱”。

  但徐居竹娓娓道来,与其说是在叙述某些遥远的历史,还不如说只是在讲一个小小的故事。

  一个被深埋在浩大而无望的历史烟尘里,渺小而遥远的故事。

  “梁侯以勤王之名带兵前往中原,在江左与荒鬼展开了激烈的厮杀和对峙,但不想在景阳城受到燕候军队的伏击,大败溃散。自此中原和南陵遭到了极为沉重的打击,无人管束的荒鬼甚至逼近了南陵。金屏乃是南陵最南方的军事要地,但在前方大军的溃败之下金屏守军甚至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便被势如破竹般地击破。为了逃避战乱,南陵士族大多向更南方寻求庇护,但普通人却是十分无力的,只能在连天的烽火里苟然生存。那个时候,金屏城中有一位年轻女子以高超的医术治病救人,领导平民们建立城寨,防御野兽妖魔,人们皆说她是天神雨师后裔,拥有着强大的神力。

  荒鬼是在梅雨时节兵临城下的,人们引导江洪,阻碍了它们的前进,并依靠着简单的城寨防御下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但是普通人的力量又怎能和这些强大的妖魔相比呢?人们的武器甚至不能在它们的身上留下伤痕。荒鬼们攻破城寨,一日日逼近内城。那女子日日救护着受伤的平民,并引导江水阻隔荒鬼军队,为苍生而祈祷。也许是她的祈祷真的感动了上天,在金屏濒临绝境之际,一位剑仙从西域昆仑来到此地,以一己之力挡住了数百荒鬼。”

  “所以这是一个美好的传说?”

  “不,”徐居竹苦笑,“即使是那么厉害的剑仙,也没法杀尽这些不死的妖魔。他孤剑一人与荒鬼血战,妖魔留下的黑血如墨,染尽了龙淮江,让江水沸腾。待所有平民都前往南方后,雨师女子以自己的命格为代价,引动江水,淹没了金屏,于是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被摧毁了。而女子和剑仙在金屏的顽抗为南方争取了时间,梁侯在重新集结了南方势力之后再度起兵,在数月后收复了南陵各处的失地。而当人们回到这座曾经辉煌宏伟的城市的时候,看到的却只有一片废墟。在这里逝去的男子和女子都没有名字,但是后人为了纪念他和她,便将其尊为江水之神,年年祭奠。”

  唐丹芷半晌无言,才说:“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是啊,可是也没有那么让人难过。”

  “为何?”

  “正是因为有了对过去的纪念,所以后人才能明白此间事物的珍贵。”

  徐居竹淡淡地笑着,眼睛里倒映着烟雨朦胧。

  “故事说完了,也该走了吧。”

  他站起身来,却忽然像是有些眩晕,用手扶住了柱子。

  唐丹芷问:“没事吧?”

  “没关系,”徐居竹云淡风轻地道,“只是我身子一直都不怎么好,可能是今日天有点凉,有些倦怠罢了。”

  靠在栏杆上的纸伞留下了一滩湿滑的水迹,徐居竹拿起一把,将另一把递给了毕月。

  “现在时候也还尚早,我到岛上楼阁里去歇息一下,两位便多去走走吧。”

  毕月接过青伞,笑道:“好啊,路上小心。”

  看见那个一身华服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石阶小路上,唐丹芷问毕月:“他看起来并不怎么好,为什么不陪他一起过去?”

  “也许他本来就想要一个人休息一下。”

  唐丹芷疑惑地看着他。

  毕月拍了拍女孩的脑袋,指着唐丹芷的身后,那是之前徐居竹一直望着的方向。

  女孩回头,越过萋萋堤岸,远处是金屏城中木楼的轮廓。江中有水流平缓流长,有着轻舟驶过,水鸟盘旋在阴暗的天穹之下,身影在雨水中若隐若现。

  穿过重重烟雨,仿佛一个遥远的时代就被淹没在了白雾之后,不断翻涌,却又终归沉寂。

  江水里,流淌的仿佛也是时间,江头在那遥远的过去,而在如今的江尾,却只见空荡的余波。

  饮水长江不见君,烟雨葬尽千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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