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碧水连山城
那座非同寻常的城市伫立在水流平缓的江边，如白练一般的水流将城市从中切为两半。斑驳高大的石墙接连着无数木质结构的楼房，高高的屋檐上皆铺满了青黑瓦片，各种高屋低坊鳞次栉比地接连在一起，江中流水被道道宽阔沟渠引入了城中，各式民居前停着大小蓬船画舫，随着江风水波在街边树木的荫蔽下微微摇动。
金屏城自古便是中原南方军事与商业的重镇，扼守住了龙淮江最为肥沃的一片地区，成为了南方与中原之间最大的一道屏障。如今龙庭南方已无战事数百年之久，除了偶尔对付水贼，金屏早已没了当年那些军事作用，民居、水寨与城墙紧密相连，成了一道江水之上特有的风光。
暮色沉沉，微雨洒在古城城头，顺着竹竿滴落，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拉车的白马踏着石板路，慢慢走进了城门洞。
足音阵阵，青石向晚。
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马车最后停在了靠近水渠旁的一座雅致客栈旁。自从离了谷城，一路之上都是靠水走走停停，看着那时而奔流时而幽静的江水还有江畔青花，让很少出游的唐丹芷一直都很有兴致。
金屏城和前夜暂留的小镇不同，显得古朴、热闹而独特，而这家客栈的门前有着一株高高的泡桐树，盛开的白色花瓣被雨水打落铺满江中，散发出淡淡清香。
一行人下了马车，便走进了客栈大堂。
收拾好东西后，徐翁邀毕月三人共进晚饭，因为两日间的路途之上都是粗茶淡饭，到了大城金屏，自然要好好休整一番。
毕月耐心听完老人邀请，很爽利地便答应了。
晚饭设在靠江的雅间里，透过窗子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水上风光。夜色黯淡，但春江水色却是清丽无比，从挂满彩灯的画舫那儿，远远飘来了游女的歌声。
“斜风挟雨过长亭，踏歌行，声伶仃。落红煮酒，一纸青花；那时春晓，如是春晓。
霜尘弄月别渡桥，山外楼，月上舟。咫尺清影，旧水空流；曾经天涯，不忘天涯。”
依然是那《浮尘三首》中的词，不过却是三首中唐丹芷最喜欢的一曲。
而在隔间内，主客同坐一堂，相谈甚欢。
唐丹芷心不在焉地坐在一角，稍微动了一点饭菜后思绪便被江中水色吸引，待回过神来，晚宴也已将近结束。毕月和徐翁等人侃侃而谈，皆是江湖小事。
毕月说：“我们也是初来金屏，感觉这里与我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都大有不同，说出来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想在这里多呆两日，再南渡临江。徐翁若是无暇，留我们在此地便可，到时我们再另寻方法上路。”
徐翁此刻也提到了城里的事：“毕月兄弟太客气了。明日便是清明，金屏按理要举办一场盛大的赛舟比赛，城中人也会外出踏青，相当热闹。我此行南渡本来便所携不多，怎么会错过这样的热闹？我们皆在城中游玩两日，岂不是正好啊。”
“也的确如此。”
“毕月兄弟几人估计也不熟悉城中事物，我的孙儿刚好也来过金屏几次，不如便让他给诸位做个向导。”
毕月点点头，端起酒杯对其笑言道：“那我在这以杯酒谢过徐翁了。”
饭毕，毕月带着两个不爱说话的同伴和徐翁告了辞。
毕月这时才对她们问道：“你们有带换洗的衣物没？”
唐丹芷说：“有一套备用的衣衫，还有上次在谷城穿的枝宿。”
静也点点头道：“有一两套便装。”
“这样啊……”
毕月思忖片刻，对两人说：“跟我来吧。”
烟雨阁势力广大，这家酒馆也正是其门下产业。徐翁几人虽然没有完全透露过自己家底，看起来也应该是来自和烟雨阁关系甚好的一方大家族。
毕月找到小二，吩咐几句后，便让其领着去了不远处生意兴隆红火的衣铺。衣铺便在一座婉约的两层红楼里，门前挂着“彩云坊”的牌子。
几人没有在挂满无数精巧衣裳、无数女子喧嚣嬉闹的一楼大堂等待多久，就由一个气质雍容的妇人带到了二楼的定衣间。
摆在这个房间里的衣物比楼下那些还要漂亮精细许多，纹饰华贵，用线灵动细密，样式繁多。
“我们想要几件合身的疾纹和细纹，明日里好装扮过去城中游玩。”
妇人面露难色，说：“花士阁下可能有所不知，我们彩云坊乃是临江钗阁中的绣坊开设的产业，店里女红巧夺天工。可是绣坊也定下过规矩，那便是客人定做的衣物需要至少要提早半个月通知，绣女们经过多道工序来进行裁缝和检验，使所有从我们店里出去的衣物都毫无差错。”
唐丹芷突然惊喜道：“钗阁绣坊？是那个‘锦瑟取朝霞，百鸟朝如凤’的绣坊么！”
钗阁十二坊皆是一绝，但其中尤以琴、剑、绣、舞四坊闻名天下，绣坊女红承自秀丽清雅的吴绣，被誉为名绣之首，历代皆为人称颂。
毕月随意地拍在了唐丹芷脑门上，苦笑道：“这孩子特备憧憬钗阁盛名，让你见笑了。我们三人皆是中人身材，想必店里应有差不多的衣物吧。”
虽然有些忧虑，妇人还是问过了几人身材。
令她惊异的是，坊中刚好有着与毕月和唐丹芷二人身材丝毫不差的数件存留华服，而静的身材完美匀称，也有不少衣服能恰好合身。
面对妇人的疑惑，毕月笑而不言。
烟雨阁对门下花士的关照可谓是无微不至，毕月在路上从未刻意隐藏过自己的踪迹，金屏城中杜康先生肯定事先便知道了自己会来此地，然后按规矩提前做好各种可能的安排，城中酒楼、茶馆乃至衣铺等地，都会有或多或少的知会。至于唐丹芷，毕月心中也有一些眉目。
绣坊历任坊主，皆姓苏，而今绣坊坊主，叫苏琼琚。
琼琚、琼瑶、琼玖。
皆是诗中的无瑕美玉。
妇人很快便吩咐绣女们把衣服拿了出来。
疾纹和细纹是制式相近的精致行装，疾纹乃是男式，细纹乃是女式。这类衣物原本是古代武家士族出行所穿，形制简洁轻便，却也十分雅观，如今也在龙庭大受欢迎。
唐丹芷感受着衣物纤细柔顺的触感，脸上有些难以置信。
毕月将衣服挑好，对妇人说：“就是这些，麻烦你了。钱款的话，烟雨阁应该会有专人转交给你。”
妇人笑道：“阁下多虑了。我们与烟雨阁已做了数十载生意，这些小事不劳您挂心。”
毕月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回程路上，唐丹芷有些雀跃，毕月跟在女孩身后，也没有多说什么。
静走近毕月，说：“你在渐渐引导她走向很高的地方？”
毕月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觉得世人口中所谓的‘天才’这个东西，究竟是褒美，还是诅咒？”
天才？
天才和怪物只有一线之隔，皆是异类。他们或她们皆与普通人格格不入，所以也背负着更多的赞美、误解、嫉妒乃至痛苦。所以他们不被理解，也注定只身。
可所谓天才，其实不过是走得更远一点的普通人罢了。
但是世间无常，哪怕多走一步，都是不一样的风景。
静也没有回答，只是无声笑了起来。
“这个女孩有你陪伴，可能也是一种幸运吧。”
毕月看了她一眼，有一句话到了嘴边，但还是没有出口。
静的气质最近变得比几天前柔和多了，仿佛就像是冰块在阳光下逐渐融化。
他其实知道唐丹芷每日皆去取水熬药的事，因为即使把手洗净了，书箱和衣角残留的草药味依然是散不去的。
那么，静，你觉得在无人相知的这片天下遇到这个稚嫩而温柔的女孩，也是你的幸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