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落花时,起春雷,越小山
什么是强大呢?
若是按毕月所相信的道理来说,那便没有人是强大的。
正是因为所有人都是弱小的,才会不愿服输、才会苦苦坚持、才会追寻着强大。
他所见过最厉害的人,也会在寂寥的夜里无眠远望,怀念着遥远的过去;他最喜欢的那个朋友,身形削瘦、性格柔软,每每会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手足无措,可一旦有什么要触碰到他所珍视的事物,他就会变得很倔强而强大。
耀眼得像是在无尽暗夜里,点燃灯火的遥远星辰。
软弱和强大不是对立的存在,她们是一体的两面,相依、相存。
那个毕月知道最强大的男人是他的老师,那个人曾让毕月铭记古老的格言。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所以你要不忘残心,永远铭记住一期一会,握住每一个瞬间。无论是开心也罢、幸福也罢、悲伤也罢、痛苦也罢,那都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你可以后悔,可以挣扎,但是你不能逃。”
不忘,始终。
所以毕月从未担心过唐丹芷,无论她看起来是多么弱小。
只因为她一步一步地,走在自己所相信和深爱的道路上,不曾后悔、不曾犹豫。
犹如她喜欢的那些花儿一样,悄然成长。
·
华服青年说:“好吧,我来。”
他的个性的确不怎么讨人喜欢,但他悠然而立的姿势里的确带着寻常人无法拥有的不凡魄力和气度。只是看一眼就能明白,他们的高傲和自信是渗入了骨子里的,而那份骄傲不仅来源于他们高贵的身份,也来自于他们所拥有的过人能力,他们在本心里对世间规矩和自身能力充满了清晰的认识与了解。
所以他们的确会盛气凌人,但却绝不愚蠢或者弱小。
他问:“怎么比?”
毕月指了指池塘边的空地,说:“以池塘、你们还有我站的地方为界,在五分钟内随意出招,其间谁出了边界或者主动认输便结束;若过了五分钟,便让晚江先生来裁定。如何?”
很简单并且公平的规则,青年听后随意地点了点头。
他看了一眼唐丹芷,说:“你手中没有武器?”
唐丹芷道:“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他嘲弄道:“那我是不是也要空手或者换成一截竹竿?”
晚江刚刚一直都注视着唐丹芷,他看到唐丹芷左手紧紧攥住竹笛,用右手在自己的半空轻轻划了两下,像是明白了什么。于是他说:“无妨。若是有危险,我便会出手。”
“呵,”青年笑了一下,将手搭在了剑柄上,说,“我是萧昌驰。”
“我叫唐丹芷。”
“我没有问你的名字,”萧昌驰说,“我的意思只是说,以后要是别人知道了你曾被我击败过,也不算是丢人的事情。”
唐丹芷默然,就如同当日的叶韶韵一样,她果然怎么也搞不懂这些天之骄子。
萧昌驰先出剑了,虽然不是很看得起眼前的女孩,但他还是直接便动用了全力。他根本不认为唐丹芷有和自己较量的本事,所以想用最快速的方法将其打败,也算不丢了自己面子。
他的天赋在同龄人中可谓是鹤立鸡群,虽然略逊于此刻就在旁边的那位本家大小姐,但在整个潇湘都早已是极有名气的少年天才。
萧昌驰性格桀骜、不近人情,但是对自己的武道磨砺却并不懈怠。他喜爱和族中同伴一同出游玩乐,在各种地方都惹出过许多麻烦,但他总能凭借自己的实力将麻烦轻易摆平,他与无数一方高手和江湖门派弟子交过手,却罕有败绩。
所以他的行事张扬,来自于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正位五段!
感受到萧昌驰剑尖传来的压迫力,唐丹芷将竹笛在自己的手心旋转了一圈,然后轻轻地握住。两道淡蓝色的游鱼虚影从她手边窜了出来,在她身侧欢快地游动嬉闹,在空中泛出水波晃动一般的痕迹。
没有一丝犹豫,唐丹芷以右手在空中飞速地划出咒纹,汇聚的灵力经过游鱼水圈的向外扩散,结成了一道屏障。
依然是那道她最熟悉的术法——“花泥咒”。
剑意撞进了蓝色的光雨,就像是陷入了一片空洞的深水之中,无声无息。
萧昌驰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他低声疑惑道:“双鱼幻形?”
那些华服子弟们也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其中一个失声喊道:“她是术者!”
虽然同为修者,但是使用术式的术者比修行武道的武者要少很多。因为人人皆可习武,但是要学习使用术法需求的天赋却极为苛刻,所以江湖门派之中也少有术者,即使偶尔见到,也大多实力平平。可是使用灵力的术者天生就和武者有很大的区别,他们的术法比武技神秘并危险,所以武者即使是面对比自己境界低许多的术者时,也往往会遇到很多麻烦。
而唐丹芷更不一样。
双鱼幻形是星寰宗独门的术法,以术者的精神力连接星辰幻化出双鱼形态的式神,用以增幅亲和力与调配灵力,精妙无比。星寰宗弟子佩戴的双鱼坠就来源于这个术法,双鱼代表着阴阳与轮回,象征着世间一切的朦胧和神秘。
萧昌驰剑势一改,强硬地破开了屏障,但是消耗的太多真气剑意让他脸色有些发白。
唐丹芷真的不懂得应该如何战斗,即使学习了那么多知识和术法,可她却并不擅长使用它们。她总是只能用心于一件事,在同一时间也只能导引控制一个术式,所以她对瞬息百变的战斗感到措手足无措。
可是现在稍微有些不一样了。
她有些期待着去赢。
尽管她还是不明白该怎么战斗,尽管她的境界实力都远远若于对手,尽管她总是不断地失败着,可是这些都并不重要了。
因为第一次地,有人对她说:“我相信你。”
那么如此弱小、如此伤害累累、又总是这样倔强不服输的自己,到底是哪里值得相信呢?
她不知道。
所以她想要弄明白。
萧昌驰不再轻视这个看似平凡的女孩,他将所有真气都凝聚在长剑上,准备着自己最强的招数。
五段的他本应该在实力上碾压唐丹芷,可他并不了解术者。曾经唐丹芷的对手都是她的同窗,她们理所当然地无比了解这些术法,也知道该如何破解,所以叶韶韵使用同一个招数便能打败唐丹芷,可是萧昌驰不行。
唐丹芷念道:“四月雨逝芳菲散。”
这是她的咒语。所谓术式,其本质便是术者使用自身的精神力调动身体灵力来支配外界力量,所以重要的是术者本身对力量的把握和理解,而咒语和符文,都不过是一种辅助。
只要有了心意,怎样的话语,都是咒语。
萧昌驰的剑招名为“裂阵式”,剑意冰冷,杀力十足,这是诞生于沙场的剑招,毫无花哨,如陷阵冲锋。但在他和唐丹芷之间那不长的一段空间里,飘满了蓝色的花朵,发出嘶哑破空声的剑气撞在朵朵飞花上,震得花瓣碎裂,但是却也消失殆尽。
明明应该是一场兵戈相向的战斗,却平静美丽得如同画幅。唐丹芷闭上眼睛,握笛放在胸口。唐丹芷不想要在这些她不喜欢的人面前吹响笛子,所以即使不得不花费更多的精力与承受更多的痛苦,她也依然默默站在原地。
那些和她心意相连的飞花,也是如此坚韧,在呼啸的剑气里不断地四分五裂,却又在滴落地面之前化成点点蓝烟,重新凝聚成朵朵娇弱的花。飞花与少女,如此相衬,在雨水里化成了一体,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她们就已经在那里、她们便应该在那里一样。
落红护春花。
晚江发出了一声轻叹。
一个修者的力量与特性与其本人的心性是紧密相联的,所以一招一式里,呈现的都是那个修者心底最真实的一面。那么,究竟是内心多么坚韧倔强的孩子,才能幻化出这一片仿佛要守护一切的花雨呢?
唐丹芷睁开了眼,她的眉间有着就像是快要撕裂了一般得剧痛。这是一场以真气对灵力的消耗战,两边放弃了招式,只以最原始的力量在进行碰撞。唐丹芷是聪明的,使用萧昌驰所不熟悉的术法,的确让他不能发挥出自己招式与经验上的优势,只能采取一种方式来进行对抗;可她也是莽撞的,无论她再怎么勉强,也无法弥补境界与力量的差距。
蓝色的光晕慢慢的黯淡,萧昌驰嘴角又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容。
“你要输了。”
他说出了让唐丹芷无比熟悉的话语。
唐丹芷不想输。
越发剧烈的痛苦让她感受到无比的虚弱,忍不住的眼泪水几乎就在眼眶里打转。
她已经输过太多次了,多到连自己都数不过来,可是她还是不想输。
仅仅是这样而已。
她抬头看见阴霾的天空和降下的雨水,笑着说:“遥遥春雷生夏花。”
远远的地方,雷声阵阵。
四月雨逝芳菲散,遥遥春雷生夏花。
即使是春天都快要逝去了,那梅雨中乍现的惊雷,也在预示着下一季的繁花。所以花落也不是那么悲伤的事情,一个季节的终结是下一段岁月的开始,一些存在的逝去象征的却是崭新的轮回。
而所有的一切都还在生长。
一点点、一点点地,从脆弱的苗儿,变得慢慢茁壮,慢慢强大。
直到宛若夏花般璀璨。
这是曾经她面对叶韶韵时没能成功施展的术法,是晛熏教给她的最强大的力量,也是她心意里,最相信、最期待的术法。
空中所有的飞花都散去了,融入到雨中,融入到那两只欢跃的游鱼身上。双鱼身上的水光变得清晰、变得凝练、变得绚烂。唐丹芷抬手,就在刹那之间,游鱼像飞矢那样激射出去。
幽蓝的电光在空中蔓延,留下如舒展的青花一般美丽的图案。唐丹芷的术法里面没有没有战意、没有杀气,只有绚烂的色彩和蓬勃的生机。
萧昌驰列出“坚垒式”的剑光与电光交错碰撞,轰然作响。
片刻的寂寥之后,萧昌驰被强大的力量吹飞了出去。
终于坚持到最后的唐丹芷散去了力量,腿一软蹲了下去,但是她的眼神依然无比清亮,逐渐消逝的蓝色光芒映着她被雨水淋湿的小巧面庞和纤细肩膀,有着让人惊艳的魅力。
毕月走到女孩身旁,将竹伞插在地上,挡住了漫天细雨,自己站在了外面。
“你似乎有些开心?”
唐丹芷嘴角有着一道微笑的弧度,即使身体仿佛窒息一般的难受,也掩饰不了眉目间的那种欣喜。
“是啊,就像是怕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山,终于到了山顶,看见了彩云一样。”
“然后呢?”
“所以我觉得,或许我,可以爬得更高一点,也说不定吧?”
她笑着,一边喘着气,一边开心地说。
虚位三段被人称作小山境,因为这一个境界就像是要去登上修行之路里的第一座山。有些人走得很快,一下便能过去;有些人走得慢,要走很久很久,或者怎么都过不去。
越小山,见春雷。
如果能看见自己喜欢的风景,那么走得慢一点,又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