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江风弄竹一池雨
跌倒在地的萧昌驰身上沾满了泥水，他狼狈地站起身来，似乎还觉得有些无法置信。
“你输了，所以说好的，请你向我们道个歉吧。”
萧昌驰的脸色一阵变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最后还是银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道：“对于刚才的失言我感到很抱歉。”
唐丹芷知道这些世家子弟骄傲的性子，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所以她轻轻点点头，接受了女子的道歉。
她拿起伞，站起身来，递给了毕月。
毕月回答：“还是你先拿着吧。”
唐丹芷感到有些奇怪，眨了眨眼。
毕月转过身对银衣女子说：“依然是刚才的规则，再比试一次。你也是这个意思吧？”
女子手握长剑，并没有掩饰自己身上的战意。无论如何，她实际才是这些同门的领袖，既然自己人输得这么难看，那么她必须得站出来挽回一点面子。毕竟，他们是那个萧家的人。
威震龙庭的梁侯萧氏，族纹乃是狰狞的黑睚眦——守王侯之节，执酷烈之剑，镇百里山河。这些族中子弟从小就接受了最严格而残酷的教育，他们必须既要熟识文理、也能精通兵刃，稍有不慎，就会受到长辈严厉的惩戒，因而在这样环境中成长的萧氏子弟全都能力优秀，也拥有着强大的自尊心。
若是女子向唐丹芷求战，以女孩的性格绝对会答应。不擅长战斗的唐丹芷本来就在刚才的比试中被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而且这个女子，比起萧昌驰来说，厉害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所以在女子说话之前，毕月便已然回应了她。
“这个女孩是星寰宗的学生吧，但你看起来像是个武者？”
星寰宗是一个极为纯粹的门派，门下所有阴阳师都是学识深厚的术者与学者，他们不会教授武艺，也和寻常江湖关系很远，所以女子有些不解。
“她的老师是我的长辈，所以你把我当做是这女孩临时的监护人便行了。”
确认了毕月身份后，女子点了点头。
她走上前来，在雨中俏立，白色的衣衫被春风挽起，漂亮得像是立在画中。
毕月没有去碰自己的剑，他对身侧的晚江说：“能把你手中的竹枝借我一下么？”
女子眉毛一抬，似是有些恼怒，她冷冷地说：“你是在小看我么？”
“没有，相反，我觉得你很强，”毕月笑了，带着明媚的少年意气，“所以我才要借一根竹枝。”
他用清亮的嗓音说：“以竹枝对‘竹枝’，不是很好么？”
除了唐丹芷，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愣。
他们这才明白，原来毕月早就已经知道女子是谁了。
女子神色凝重地问：“敢问阁下姓名？”
毕月从晚江手中接过枝条，轻声道：“墨羽。”
墨羽的意思，是拥有着漆黑羽翼的鸟儿。
这当然不是他的名字，但却也是对于毕月而言意义非凡的一个词语，甚至可能和他自己的名字一样重要。
所以他如是答道。
晚江看着毕月的眉眼，莫名地觉得他和某个自己熟悉的人很是相像，但是转瞬之间，又觉得毕月给他的感觉，是如此泠然和遥远。
·
竹枝。
被誉为天下间五大学府之一的浩然书院最为讲究的便是读书人的浩然气——处江湖之远而忧天下，居庙堂之高而立心命。所以其间学子皆腰配白玉与刀剑，玉乃君子之德，剑乃君子之器。浩然书院学子的剑皆是由雪城家最好的匠师所铸，男子佩剑称“吴戈”，女子佩剑称“木枝”。南陵士族一向以浩然书院为文脉正统，所以皆以佩剑为荣，而这两种剑的制式也引得人们争相效仿，极有名气。
木枝往往配红鞘，形状小巧，剑身窄细，比起劈斩更适合进行刺击，非常适合力量不足却反应灵敏的女性。而这位萧氏女子的长剑与木枝形制一模一样，但是通体青绿，如同一截翠竹。
这是上代雪城家主专为她定制的名剑，名为“竹枝”。
少女携竹枝，俏然凌风霜。
美好得让人艳羡。
女子出剑了，青绿的幽光荡漾，就像是春水绿波，阵阵涌来。
她的手很稳，用素白的右手稳稳地握住长剑，剑意凛然。
毕月没有出手。女子的剑招很快，凌冽的寒光切开了雨幕，不断刺向毕月的身体，但是他只是像一只鬼魅一样轻轻点地，无论女子使出怎样的剑技都无法碰到他的衣角。
就像毕月所自称的名字“墨羽”那样，他就像是一只飞翔在暗夜之中的黑鸟，神秘诡谲、难以捉摸。
女子的剑尖擦过毕月的肩头，他扭身到了女子左侧，终于出了“剑”。柔软的枝条打在了女子的手腕上，就像是微风拂过，甚至连一丝疼痛都没有，但是她身上流转的气机被拦腰斩断，手上瞬时失去了力气。
她贝齿轻咬，重新使力，手中剑势变得更加凌冽，一往无前。
“裂阵式”。
明明与之前萧昌驰所用的是同样的剑技，但是在女子手中看起来却是如此耀眼，犹如长虹贯日。
裂阵式乃沙场剑招，横扫、突刺、冲杀，锋锐的剑气纵横飞舞在小小的天地间，一招一式都带着钢铁嗡鸣。
虽然女子看起来如此明艳动人，但性子确实如此决绝果敢，英气逼人。
唐丹芷喃喃道：“好漂亮。”
毕月与女子两人身影交错，女子的每一剑都像是要切断毕月的所有退路，但是毕月每一次出剑，都能分毫不差地穿过凌冽剑雨，化解女子剑势。这是繁杂的见招拆招，两人的剑技都非常高超，他和她的交手华丽得就像是一场舞蹈。
女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斗，毕月的身影明明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是无论怎样努力，她都无法追上他的步伐。毕月身上有只有着淡淡的剑意，犹如幽明的月光一样，清冷却又柔和。
于是女子只是简单地出剑、认真地出剑，她似乎不是在和毕月战斗，而是在和自己战斗——一个镜中的自己。她只有打碎这面镜子，才能看见那道藏在后面的影子。
一个个不同的剑招在她手中绽放，她浑然忘我，心如止水，一点点地，释放着自己的极限。
“幽篁。”
她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
冰冷的青光流过剑身，幻化出千百枝叶，凌空飘舞，“竹枝”长剑刺破空气的声音脆如铃响，在所有人耳边轻荡。
这是耀眼夺目、却又幽美到极致的剑意，环绕了一片天地。
“真名意志”。那些名匠所锻造的兵刃都有着自己的名字，乃至意志，他们陪伴着自己的主人度过无数时光。世间最有名的兵刃便是名剑，名剑的性格总是与剑客是细细相应的，随性的剑客用的轻剑细长且锋利，带着几分清逸；热血的侠士用的长剑刚劲而粗糙，剑刃下带着鲜血的味道。这些名字和传奇紧紧联系到一起，传承着久远的记忆。
所以名剑的名字和意志，拥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
名剑“竹枝”的意志，便是“幽篁”。
于是毕月笑了。
面对这漫天的剑意剑势，他没有再闪躲，反而迎了上去。他手中的枝条绽现出幽深剑意，与无数翠色枝叶撞在了一起，枝屑飞散，仿佛碎裂的羽毛。
在这样的满天飞羽中，他的身影瞬间消失了。
不，不是。
他快得就像是一道划过辽阔天际的惊雷，刺破了竹叶屏障，出现在女子身边。
他化指为刀，依然打在女子的手腕上，但这一击拥有着无可阻挡的力量，直接震落了长剑。毕月反手握住长剑，剑尖一转，指向了女子咽喉。她瞬间反应过来踏在地上，向后跃去。
在跌落的前一刹那，她看见毕月那充满了少年意气的明媚笑容。
他说：“别着凉了。”
“咚”！
伴随着巨大的水声，落入池塘的女子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一时之间，一切都变得安静了。
女子浮出水面，散落的杜鹃花瓣落到了她的发梢间，好看的神情里有着一丝迷离和惘然。
“要不要你试着变得恬静一点？那样子应该会比现在好很多的，萧凌霜。”
雨水顺着他手中的剑身滴落，反射着幽光宛若银霜。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里带着一丝戏谑和俏皮，但更多的，还是那种清澈的无拘无束。
一如他所说的名字。
“墨羽”。
江风弄竹一池雨，碎花银装满剑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