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思君不见
徐居竹在阁楼里等到唐丹芷和毕月的时候,晚江也跟着他们一起过来了。
两人浑身都被雨水淋湿了,让徐居竹有些惊讶。
“我们在竹林里迷了路,幸亏遇到了这位雪城家的晚江先生,才到了这边。”
毕月如是向徐居竹解释,徐居竹点点头,也没有深究。
在晚江的邀请下,几人在雪城小院的阁楼上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毕月三人决定回城中住处,洗澡换衣。
这顿午餐几人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各自思考着什么。
饭毕,徐居竹向晚江问道:“匠师先生,在这城中有没有一座长长的连接岛岸的廊桥。”
晚江有些疑惑地答道:“金屏城里有很多园林,其中大部分都是雪城家帮忙修建的,其中小廊桥不少,能连接江岸和江中岛的长桥倒是没有。不知公子何出此问?”
“不,只是随意问问罢了。”
果然只是幻觉么?
徐居竹悠悠地回忆着不久之前的那场相遇,感到无比迷惘。
曾经他身上也有过将梦中事物当做现实的事情发生,大夫说这是因体质虚弱而导致的一种癔症,只要保持身体的健康,便不会有大问题。
于是他也不再细想。
晚江并没有挽留离开的三人,只是对毕月笑道:“路上小心。”
小心什么?
他没有说出来,但毕月还是会意地应了一声。
三人撑伞回舟。在路上,徐居竹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之前我从这路上走过的时候,好像经过了一道桥。”
唐丹芷说:“可是我们并没有看见路上有桥啊。”
“嗯,”他苦笑一下,“那桥叫做‘百亭’。也许是我迷糊和以前去过的地方记混了吧。”
“‘百亭’么,听起来是一座很长很漂亮的桥啊。”
唐丹芷感受到自己身边的那个男子握伞的手似乎滞了一下,但她抬头的时候,却看见他的神情并没有一丝变化。
百亭。
曾经最伟大的巫者们要经历一道道严格的试炼,才有资格引导生存在这片荒芜大地上的子民。
他们要提着拥有微光的灯笼历经无数磨难,穿过大地山川。这些灯笼象征着众生的生命和意志,行走便是承担与救赎。
亭,停也,道路所舍,人停集也。
一段道路和生命,便是一停,亦是一亭。
在到码头的时候,徐居竹回头望了一下,岛上竹林森森,却没有了丁香的味道。
毕月念道:“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徐居竹楞了一下,说道:“听起来,是一首很美的小诗。”
“是啊,我也不知道这首诗是谁作的,但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分外喜欢。”
毕月笑着,感到那些刻印在自己身体深处的痕迹隐隐作痛。
这世间可有那么多巧合?
其实细细想来,大部分都只不过是早已注定的必然。
·
位于客栈一侧的浴室很大,朱墙绿瓦的两层木阁楼建于水上,第一层楼里有着数十或大或小的隔间,热水流淌在无数穿过房间的细小沟渠里,让整个室内都温暖如春。第二层楼是供客人休息赏景的地方,不过近日里阴雨不断,其间显得很是冷清。
唐丹芷躺在在小房间里的温水池里,冒着热气的水流从木屋一角的水管里流出,一直汇进了水池之中,安静的房间里除了汩汩流动的水声,墙壁中机巧转动的声音也显得清晰可闻。
屋子里点着熏香,墙上明亮的汽灯将整个房间都染成了亮堂的金色,唐丹芷盘起头发趴在水池边上,舒适得有些困倦。
有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浴室的房门,问道:“我可以进来么?”
女孩手一推木栏,让自己全身浸入水中,说道:“好的!”
穿着枝宿的静拉开了木门,她已经摘下了帽子,不知用什么方法将自己眼眶下的那一缕金色抹去了,看起来好似某位王侯之家的郡主,美丽娴雅得让人心生敬畏。
“你看起来很是惬意呢。”
静的语气很恬淡,让唐丹芷有些不太明白她是认真的还是在打趣,于是傻笑了一下。
静摇摇头,坐到了门前的沟渠旁,将素白的赤足伸进了热水里。
“今天阿玖你们出去的这一趟看起来发生了不少事,不如给我讲讲吧。”
于是唐丹芷很事无巨细地给静说着在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从乘画舫去往江中小岛到竹林里和几个不知名的世家弟子切磋比试,明明只是发生在短短几个时辰里的事情,但回想起来却觉得漫长得有如数日。
在唐丹芷说话的时候静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有时点点头或者回应一声,似是听得很是专心。
唐丹芷最后说:“不过回来的时候,毕月和徐居竹的样子似乎都有些奇怪。明明我已经非常疲倦了,但他们看起来却比我更加恍惚和心不在焉。”
静说:“也许只是因为你自己太累了,所以产生了一点错觉吧?”
唐丹芷歪了歪头,叹口气说:“算了,不想了,头疼。”
静嘴角挂上了一缕淡淡的笑意。
“不过静姊姊,今天徐居竹在给我们讲那个关于水神的传说时,我突然觉得和你有些相像。”
“和我?”
“是啊,”唐丹芷又慢慢浮到了水池边,“就像当时你给我讲那个樱花的传说时一样。”
“哦。看起来天狩和巫者,无论在哪边的世界都是相同的啊。”
“天狩?”
唐丹芷眨了眨眼,感觉这个词语有些熟悉,却又突然忘自己以前是在哪里听见过这个了。
“原来你不知道么。”
静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身旁的木地板,明明是疑问的句子,其语气却仿如一切早在意料之中了。
唐丹芷摇了摇头。
“天狩是一个拥有悠久历史的武士组织,他们的使命便是诛灭化生;而巫者,则是最早的术者。古时候世间没有强大的王国和足以与化生对抗的强大武器,唯一能够从这些怪物的侵袭中保护人类的,便只有那些武技精湛的战士和天赋秉异的术者。”
“化生?”
“嗯,这是皇国的叫法,在这个国度,你们似乎把它们称为妖魔。总之,化生是拥有强大力量的怪物,它们是人类永远的敌人。巫者们制定了律法,修建了城市,他们依靠着自己强大的灵力守护并引导着普通人;而天狩,便是由巫者集结起最强大的武士们组成的军队,他们以化生为敌,无日无夜地在荒野上与这些怪物们厮杀,铸成了一道血肉的防线。巫者与天狩,就像是一表一里,构成了人类最初的秩序。随着岁月流逝,人类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巫者和天狩存在的重要性不再,所以他们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历史之中。这些年来,天狩和巫者应该已经不怎么存在了吧。不过这并不是说他们的存在毫无意义,至少现在,各个宗门世家、各个国家城市之中依然流传着古老武士与修者消灭妖魔的传说,甚至如今那些对抗着你们称为‘荒鬼’的妖魔的军队,都是天狩的传承。”
“这样啊。”
听着静口中那些悠远的事,唐丹芷发出了一声感叹。
在星寰宗的时候她也曾听先生教导过,阴阳师有着封印妖魔的职责。但是如今强大繁华的龙庭国已经很少出现哪些所谓的“妖魔”了,她唯一接触到与它们类似的存在,也不过是一些寮中温顺聪明的小式神,所以静口中的一切都似乎离她无比遥远。
静看着女孩现在懵懂的模样,笑容很温柔。
在这个温暖而坚强的孩子踏入那个世界后,应该也能怀着这种不变的初心走得很远很远吧。
甚至或许,她能比自己更早地看到,很久以前那幼稚而顽固的少女武士所没能发现的东西吧。
·
天狩。
毕月坐在二楼的栏杆边上,感受着吹来的江风。他用手摩挲着那块由他自己雕刻而成的小巧黑玉。那玉雕上一面刻着他的名字,另一面是“不世”二字。
在白日里他打败萧凌霜之后,萧家子弟并没有再纠缠他。晚江帮毕月两人解了围,主动要求带他们去往阁楼。
在离开之前,晚江和毕月单独交谈了一阵子。
“虽然你自称‘墨羽’,但你的真名应该是毕月吧。”
这是当时他说的第一句话。
毕月现在想起来,也不禁还是苦笑。
虽然他也没什么想要掩饰自己身份的想法,但一眼便被雪城家的人看出来,还是让他觉得有些无奈。
毕月这个名字其实还是相当有名的,但这种名气并不是流动在江湖之中,而是被记录于那些庞大的势力之中。
天狩毕月——那个第一次进入江湖便独身诛杀了魔宗教长的少年武士。
晚江并没有和他说明太多关于这座城市的情形,只是说:“我们最近在江边见到了两界花的踪影,所以你要找的人应该不久后便会到了。”
所以就是这样简单地,他就几乎明白了毕月的打算。
无论是他为何会在这里,还是想要做些什么。
毕月只能自言自语道:“其实把相遇当做巧合有什么不好呢?”
但可惜的是。
这世上更多的早已注定、无法选择的必然。
平和的金屏城里在这个雨季多了很多热闹的人——白玉丞雪城家、梁侯萧氏,乃至那岛上的无数南陵宗门的少年俊彦。
还有那个毕月一直都绝口不提的,魔宗。
“可是你们不明白的是,事情远远比你们以为的要麻烦许多啊。”
毕月苦笑着,攥紧了自己手中的玉石。
·
徐居竹吃过了药,便早早睡了。
窗外的泡桐花被雨水打落,落在了窗前,散发出阵阵幽香。
他做梦了。
梦里,似乎是在很久远很久远时候的一个暴雨夏夜里。
提剑的少年遇见了与命运为敌的女孩。
思君不见。
业已两世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