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渺渺烟波桥
徐居竹服下了身上备着的药散,辛甜的味道挥之不去。
从小的时候以前开始,他的身体就比常人虚弱很多,由自己爷爷需求过多方名医之后,也经过慢慢的调理变得好了起来。即使如此,他时不时仍然会突然地感到晕眩,在霎时间感到自己仿佛失去了一切的知觉。
这是一种极为痛苦的感觉,但他早已将其习惯。
雨幕中起了薄雾,徐居竹撑着伞缓缓独行。他的前方有一座长长的廊桥,碧蓝的檐顶下悬着浅色的纱纸灯笼和素白的铃铛,在微风中摇晃旋转,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
廊桥很长、很长,一直曼延到烟水交界的地方。
徐居竹有些茫然地想到:这座岛上有这样的桥么?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那雾中典雅的建筑在他的眼前逐渐清晰,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桥前的阶梯之下。
空荡荡的回廊里谁也不在,在他的耳边,唯有雨水打在伞上的声响回荡。
他望向江畔,看见了绽开来的幽幽蓝色伞面。宽大的蓝绸遮住了水边伊人的面貌,只能遥遥看见她靛蓝的袖子和白皙的手。她将一盏精美的莲灯放入水中,用指尖往前推了推。
烛心火焰在烟雨里摇曳,却怎么也没有熄灭。她撑着伞抬起头,视线和徐居竹撞到了一起。
她轻然笑了。
·
“我是雨师凝光,”女子说着,带着徐居竹走上了廊桥,“这座桥连接着岛和城市。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很久了,尤其喜欢这个地方。”
在徐居竹的记忆里,金屏城似乎并没有这样的长桥,可是他又不太确定。他只是觉得,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有着一种莫名熟悉的味道,仿佛他早已到过这里,却只是将其忘了。
就像这连绵的春雨一样,令人怀念。
“雨师?很少见的姓氏呢。”
“是啊。不过我很喜欢,听起来就像是天上的神明一样。”
“我是徐居竹,是到这里的游人,”他也说着话,“这座桥叫什么名字?”
“这座桥中间共有一百座亭台,所以名为‘百亭’。”
亭,停也,道路所舍,人停集也。
“是一座很长的桥呢。”
徐居竹莫名想起了记载在书中的古老故事——一个早已消失在历史之中的宗门曾不断追寻彼岸,他们认为现世与彼岸之间是由一座长长的桥连接起来的,人生一世,便是要走过这条长长的桥。当人在桥上走过的时候,头顶便是星辰,脚下便是无涯大海,而在空旷的宇宙里他们不断接受者来自心灵深处的考验,所以每走一步,都有无数幻影,将行人指向迷失的方向。
徐居竹很喜欢这个故事。
但他却并不是如此信仰故事中的彼岸,他觉得这些被古老信徒们所称为“幻影”的事物,便是人所拥有着的最珍贵的东西。
正是那些他爱着的事物、读过的书、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和遇见的人组成了他自己,组成了现在名为“徐居竹”的存在。
所以这些点点滴滴,都必不可少,都有着意义。
“是啊,”雨师凝光说,她的声音轻灵缥缈,宛若在云间,“每每走过这座长桥的时候,我都像是在进行一场独一无二的旅行。即使我从其间走过无数遍,也曾有无数人走上过这座桥。这座桥的,在江水一头;终点,在城市一尾。完整地走过整座桥,就渡过了长长江水。”
他和她好像只走了一小会儿,也好像已经走了很远了。
徐居竹回头,已然看不见了岸边。
风中铃铛还是那样清脆地响着,带着身旁的灯笼回旋闪耀。
“叮当”、“叮当”。
雨师凝光问徐居竹:“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奇怪?”
徐居竹摇了摇头。
是啊,那些他喜爱的书也会有别人读过;那些他见过的云也会有人发现;那些他遇见的人也会从别人的生命里路过。但这些都不会让他变得不是徐居竹,也不会让他变成另一个人。
那么是什么让一切都不同了,让他仅仅是他自己呢?
那便是一个人的记忆,独一无二的记忆。
所以他说:“你知道‘忘川’么?传说中在极西极西的那座昆仑神山下,有着一条名为‘忘川’的河流,所有喝下了这条河中之水的人,都会忘记这一世所有的一切,所以它就像一条冥河,割开了现世与彼岸。可是在‘忘川’之上,便有着名为‘三生’的石头,只要人在其上睡上一觉,便能在梦中经历自己三生三世的一切,前尘、今生、往事,所以人忘记和回忆都这样简单。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有些记忆会如此陌生,有些本来陌生的事物也让我无比熟悉。所以我就想啊,或许我也只不过是在不知道多遥远的时候喝了忘川之水,在苏醒与睡梦时找到了点点三生石的碎片。”
雨师凝光笑着,眼中闪着光彩,就像是水中的粼粼波光。徐居竹闻到她的身上有着淡淡的丁香花的味道,莫名地心安。
“真好。”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走着,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便是如此这样。
他和她走在烟波渺渺的桥上,就像是穿过了记忆的回廊,走过了漫长的时光。
两人终于还是走到了桥的一端,台阶下遍布着仿佛油墨铺洒的芳草。
雨师凝光道:“到了。”
徐居竹问:“你往哪边走?”
她指向了地上小路延伸往的浓雾深处,道:“我家在那边。公子是要到阁楼去吧?那便和我不在同一个方向了。”
“是吗。”
他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说:“很幸运在路上遇见了姑娘。”
两人撑起了伞,走进了细雨里。
她问:“公子,既然你是如此珍惜自己的存在和记忆,那么也会为了无法把握住路上遇见的每一处风光而后悔么?”
“不会,”如同心中早已有了答案那样,他说,“我能够拥有自己值得拥有的一切,就已经很知足了。”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仅此而已。
女子轻叹了一声,似乎有些欣喜,也有些哀伤。
但当徐居竹转身的时候,他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唯有在雨雾中弥漫的丁香芬芳,诉说着刚刚的一切都不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