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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华丹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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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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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庭期生手中长剑出鞘,凝聚在一起的剑光汇成了一条白练,浩浩然切开了空间。那道白光从花雨中划过,不仅没有逐渐消散,反而不断吸收着空气里的灵力,变得更加凌冽。

  道剑!

  自古以来,天下剑士无数,传承剑术的门派世家也有无数,可唯有昆仑剑宗敢以“剑宗”立名立命。剑宗即是万剑之宗,剑宗本无“昆仑”二字,可是昆仑位于遥远西极,常人一生也难以寻觅,宛如仙境,便由江湖尊称为昆仑剑宗。

  世间剑士大多修术、修器,唯有剑宗修剑道。剑宗每一代子弟都不过数十,他们皆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往往在少年时,便可以领悟了“人剑合一”的大境界,他们本身,便是最锋利而强韧的名剑。

  毕月认出了这招道剑,苦笑一声:“太上。”

  道剑太上。

  太上忘情。

  毕月也抽剑,金色的雷光由他手边流散开来。

  在白庭期生曾一剑当百骑的时候,他便早已是止境了,而如今他的形体逐渐转化成真正的鬼神,他的实力远比当时还要强大,已然跨过了那道天人之界限。

  毕月像一只滑翔的黑鸟一般冲向那道剑光,他没有释放自己的名誓,依然维持着皆传境的气力,但他的剑影快得如同划过天际的陨星一般,重重地撼到了太上道剑的剑光之中。

  那雷霆万钧的一击把道剑像是琉璃一样打碎,飞散的流光洒出一片迤逦的光晕。

  白庭期生剑锋一转,那些碎裂的剑光残片凝固在空中,扩散成狭长的叶状,一袭白衣的他淡然上前,无穷的剑光如繁星般璀璨,它们齐齐射向毕月,如同一条晶莹的河流。

  剑气纵横!

  毕月以剑在自己身前的地上割出一道完美的圆弧,磅礴而凝练的剑意化成了坚不可摧的壁垒,所有剑光都在这方寸之间被吞噬摧毁殆尽。在白庭期生的剑尖递到毕月额前的一刹那,毕月抬手挥剑,在千钧一发之际架住了长剑。

  “雷池”!

  雷池不逾。

  这是龙庭最上乘的剑术之一,以强韧的剑意为壁垒,在自己身前设下重围,后发而先至。毕月其实并不擅长这类防守的招式,但这却是最适合毕月手中的沉重古剑“狮牙”的剑招。

  毕月的剑技早已登峰造极,即使是他自己所谓“不擅长”的招式,也早已是非常熟稔。剑士往往用一生追求着一剑破万法,毕月却反过来行之,先习得万般剑法,再从中明悟剑道。世间武者往往能精通一两个法门就可称为高手,但是毕月的每一种技艺,几乎都被磨砺到了极致。

  毕月在内心里是那样渴望着强大,他那惊人的天赋和毅力在无数战斗的磨砺之下,就如同巧匠仔细雕刻的玉石,一点点臻于化境。

  “这样啊。”

  白庭期生在交手的一瞬间就明白了,所以他点点头。

  他的剑势丝毫没有因为毕月的成功阻挡而被削弱,他又是出剑。那接续而来的剑光连绵不断,就像是无尽的烟尘,挥不开,看不清,他站在烟尘之后,模糊了面容。

  断尘生!

  在剑雨里,毕月只是安静地滑步,停滞,劈斩。他的身形宛如在云间流窜的电光,每一次剑光闪烁,都能准确地破开白庭期生的剑招。白庭期生游走如云,每次进攻无果,接下来的剑势却是更加密集。两人的剑术都是那样强大,一边是轻逸,一边是决绝,每一次剑锋相触都发出尖锐的轰鸣。

  “裂。”

  在如雨打芭蕉一般彻底将毕月设下的无形雷池扎得千疮百孔之后,白庭期生又一次使出了他的杀招。

  在咫尺之间,所有散落的剑气凝结在一起,化成了辉煌的剑芒,那一人高的光剑转瞬刺出,指向了毕月的喉间。

  绝云。

  “天狮子!”

  毕月终于解开了狮牙的束缚,释放了真名。

  毕月拥有着太过于特别的名誓,这让他无法单独地释放出自己的力量。但他也拥有着绝对的技巧,那是一种源远流长的传承,在无数烟尘之后,这些古老的技艺被掩埋、被遗弃,但在他握住剑柄的那一刻,一切都会被重新忆起。

  他能将自己的名誓和名剑的真名意志重叠,甚至能让再平凡不过的事物都显现出其存在的意志。在他手里,一根枝条、一片锈铁都能化作强大的名剑。

  而若当他握住真正的名剑时呢?

  咆哮的电光炸裂了开来,他高高跃起,如同一只雄狮的猛扑。剑浪卷起的风暴荡起青石路上的碎石,在石板上、房屋的墙壁屋檐上,割出无数道深深的沟壑。

  “摧城!”

  “摧城。”

  两人在同时说出了那个名字。

  难以形容那一个瞬间,就如同洪荒时代在大地上奔驰的先祖们野蛮和力量的辉煌乍现,金色的洪流湮灭了一切。那旋转爆发的风暴由两人为中心向整个城市席卷而去,将经过的一切都化为了残垣废墟。

  白庭期生的身上也绽放出刺眼的凝实剑芒,他终于也被这样的招式逼迫着开始防御。白庭期生的防御,就像是圆,完美的圆,没有突出、没有缺陷,大圆连着小圆,重重叠叠。所有的进攻都在完美的圆中被化解了,来斩即挡,来刺即避,来扫即荡。

  两人不断地奔跑飞跃,在空荡无人的城市里那样一剑一剑地击出,持续着山崩地裂般的攻伐。他们行经之处的所有事物都被强大的力量碾成碎片,毕月以自己霸道的剑意和早已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不断突破着白庭期生以无上剑道布下的剑围。

  这是技巧与力量的战争,是武士们历史的延续和再现。

  那些不灭的化生是那么强大,他们拥有着远远超出人类的力量和敏捷,只有凭借着极致的技巧,武士们才能以脆弱的人身来打败这些不朽的怪物。这样的武技生来便是为了毁灭,所以它们被称为“屠龙之技”。

  但是这样的技艺也是不应该存在的,它们象征着人类天性里最原始的杀戮本能,那是存在于人心中的怪物啊。武士们以怪物的力量和意志来对抗怪物,终有一日,他们自己也可能会变成那些他们所憎恶的敌人。

  这才是武士的宿命——他们的宿命,要么是被命运打败,要么便是打败命运本身。

  在数百年前,白庭期生是那个武士,而他杀死的则是无数魔物。

  而如今,当毕月提起剑的时候,变为怪物的,却是那个曾经的武士本身。

  就如同一个轮回,一个注定不可挽回的结局。

  那么很久以后,毕月终会成为那个对着命运咆哮的魔物,还是杀死命运的英雄?

  至少现在,他还不知道。至少现在,他要将那个曾经伟大的武士埋葬。

  这是毕月的职责,也是他继承的使命。无论一个武士最终是胜是败,都应该死在战场之上,那是他们的荣耀和尊严。

  毕月要将白庭期生与束缚着他的这个幻影的城市一同摧毁。至少在现在,在这个白庭期生还存留着最后意志的时刻,毕月要杀死白庭期生,才能带给那个曾经的武士其宿命永恒的终结。

  雷光摧城!

  -

  在静萧然肃杀的剑舞里,除了她和荷之外,再无任何的活物站立。

  城外的枫树落叶盖没了大地,像火焰一样燃烧着,把那些黑色魔物的残骸烧尽了成灰,融进了泥土里。

  静想起了在家乡流传的动听童谣。

  “秋天树,枫叶儿;

  落满地,化成泥。”

  落叶归根。

  她听见了从城中传来的风雷声,轻轻转过了头。

  她看见了整座城市,开始腐朽、崩塌,激起漫天尘埃。

  静对荷说:“该走了。”

  不等荷有所反应,静又提起荷,如同一片凌空飞舞的花瓣一样,跃上了逐渐崩坏的黄墙,蜻蜓点水一般奔跑在房顶之上穿过城市。

  -

  关莲的刀和荒鬼的长枪同时刺穿了对方,在变得极为极为缓慢的时间里,鲜血像花一样盛开。

  红红与灼灼,好似花焚玉碎。

  但是长枪穿透的只是关莲的手臂,天裂洞穿的,却是荒鬼的胸膛。

  那是最后的敌人,关莲没有抽刀,在魔物漆黑的尸骸逐渐随风流逝的时候,天裂重重掉在地上,放出清脆的鸣响。他全身满是自己流下的鲜血,他像一只机警的野狼那样蹲下,扯下织物为自己的伤口包扎。呼啸吹过的气浪掀飞了砖瓦碎石,却丝毫没能让浴血的他动容分毫。

  从远处显现出身影的静从屋顶缓缓落下,她松开抓住荷的手。荷安静地跑到了关莲的身旁,将怀中药瓶里的药片倒出来,递给了他。

  静皱了皱眉,却还是没有说什么。

  不远处传来了锒铛作响的声音,静抬起头,看见唐丹芷从小巷里奔跑而来。挂着的双鱼坠在她身后的书笈上不断碰撞,淡蓝色的游鱼泛出微微荧光,犹如暗夜里的灯笼。

  她看到了静,也看到了角落里的晚江涯,她在晚江涯的身边蹲下,从书笈里取出了药物和白纱,为他做了止血的处理。

  在这之后,她在地上画下了雨师凝光教她的那个术法。

  “水月祈咒”。

  双鱼流过的轨迹扩散出阵阵光圈,将这个城中小小的角落包裹了起来,所有的一切在其间都变得安静了起来,就连那些呼啸的狂风都只能在无形的壁垒之上泛起一圈涟漪。

  “谢谢。”

  晚江涯轻声说,唐丹芷听见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了静。

  唐丹芷埋怨道:“你又在勉强自己了。”

  静闻言只有苦笑。

  尽管倔强的少女现在依然是那样年少,可她还是在不断成长着,逐渐洞悉着这个纷纷攘攘的尘世。

  “我没有勉强,”静说,“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罢了。”

  静很强大,不仅是源于她的剑术,更是来自她自己坚持的信念和冷彻的意志。再强大的剑术也不过是杀人之技而已,唯有当剑士拥有执剑的理由时,其才有意义。

  看着远方剑光闪耀,其实唐丹芷也已然明白,无论是晚江涯、静、毕月、关莲还是白庭期生,这些强大的武者们都是相似的。也正是因为相似,所以他们才会被吸引在这里,为了一些遥远而陌生的理由与一个逐渐崩坏的世界战斗。

  知不可为而为之。

  “所以这便是勉强啊。”

  -

  雨师凝光碾碎了香末,细粉落进了炉子里,飘出舒心的清香。

  徐居竹依然躺在床上,眉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白庭期生的意志正随着这座城市的崩塌一起消散,即使被雨师凝光凭依在他身上的部分已经和那个逐渐化生为业鬼的身体分割开来,但是他还是能遥遥感觉到那个身体如今承受的痛苦。

  五指连心。

  即使在不久之后,就算雨师凝光和白庭期生都不在了,这份意志还是会沉睡在徐居竹的身体里,陪伴他走过漫长的岁月。

  也许是十年,也许会直到终老。

  那便是他和她存在唯一的延续。

  这个世界上最悲伤难过的事情不是逝去,而是留下。

  她和他都一样,会如同阳光下的水滴一样消失,连一丝痕迹都不再剩下。唯一留下来的只是活着的人的记忆,被留下的那寥寥的人。

  那些仅存的意义会被深深刻在被留下的人的心中,当最后一个能记住一切的人都不在了,才是结束。

  一个人会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当你停止呼吸的时候;第二次,是世间的人最后一次提起你名字的时候。

  也许徐居竹永远都无法记起这些过去的事情,但他会夜复一夜回到那个遥远的城市里,却在每个露水滴落的清晨又将一切忘记。无论如何,他和她的名字都还是会刻在他的心中,就如同一个祝福和守护,陪伴着他走到生命的尽头。

  如此而已。

  -

  千锤百炼的技艺在进攻与防守的博弈里变成了一场舞蹈。

  圆是最完美的图形,没有交点、没有破绽、没有界限,正如同白庭期生的剑道一样。

  但是毕月还是握紧剑柄,以他最强大的剑技杀了过去。

  他的目标是是圆最厚重的一处,是圆心;也是人最重要的一处,是心脏。

  挽剑、凝势,然后出剑。

  超越空间、超越剑理,无垠、无畏,只此一剑。

  漆黑的长剑划出了绝对完美而笔直的一条道路,仅在这一瞬间,一切的时间与空间都割裂了、停滞了,化成了一个无限世界里的渺小碎片,卷起的狂风、狂怒的电光和飞散的烟尘都被困在了一个须臾之中,迎来了终结。

  他们坠落到地上,剑光刺入了青石板很深,剑身映射出了夜空、大地,以及鲜红的血与繁花。毕月全身都是血,味道涩涩的,像是燃尽的灰。

  在片刻的喑哑之后,大地开始寸寸龟裂,所有的一切都在走向最终的灭亡。

  摧城一剑,将整座城市都打碎了。

  白庭期生的眼神清澈,他平静地喃喃道:“谢谢。”

  他终于笑着死去了,身体在一刹那间变成了飞灰,被风扬起,然后吹散。

  他听见遥远的地方有着女子的歌声。

  “故城幻月无雁归,一剑曾斩百浮屠。

  饮水长江不见君,烟雨葬尽千古楼。”

  在最后的一瞬间,毕月回望,他看见了在幽蓝的水幕后凝望着自己的唐丹芷,嘴唇轻轻动了动,然后笑了。

  裂纹出现在空气中、天幕上、大地上、城市的每一个地方、黑夜的每一寸角落。

  片刻之后,洞天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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