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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华丹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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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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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石板路的尽头,有着一棵高大的木棉,血红的花儿盛开、散落。

  白衣的青年坐在那裸露在泥土外的树根上,犹如数百年前那样,他靠着树干数着头顶高高枝干上的叶子,感受到叶隙间洒落光影斑斓。

  他在等带着,等待着那些终将到来的敌人。

  轻缓的跫音穿过了街道,慢慢地靠近了过来。

  坐在树下的男子偏头,看见了一袭白袍蓝衣的毕月。

  白庭期生说:“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你觉得该怎样才能分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呢?”

  “不知道。不过可能,现在的我仍是在梦中吧。”

  毕月咬了咬嘴唇。这个名为“白庭期生”的存在已经很模糊了,他的身上带着不属于生灵的淡漠气息,就像那些非人一样。但是他的气质却又如此柔和而平静,让人心生哀凉。

  即使是在天狩之中,依然有着那么多人宁可化为业鬼,也绝不要选择轻易死去。

  化为鬼神也罢、失去一切记忆与思念也罢,他一定要化身为一把利剑坚守在永夜之中,杀尽他所有的敌人。

  执念使得他们如此强大,所以也让他们如此脆弱。

  正如毕月所相信的那样——软弱和强大不是对立的存在,她们是一体的两面,相依、相存。

  毕月说:“吾为天狩,生而无名,死亦无终。”

  这是最古时代武士们立下的誓言。即使是再强大的武士也超脱不了因果,而他们的敌人,是化生、是鬼神,也是他们自己本身。

  即使到了天狩之名早已湮没的今日,这个誓言也依然以不同的形式在这个国度流传,成了一个诚挚而不灭的信仰。

  白庭期生笑了,他站起来,笑着说:“谢谢。”

  一个武士最好的宿命,便是死在那场最后的战斗里。

  鲜红如血的木棉铺满了大地,那随风扬起的炽烈洪流璀璨燃烧,如同吟唱起一曲花季终末的葬歌。

  木棉的含义是“珍惜”与“英雄”。

  就像是毕月眼前的这个男子——那个以鲜血与誓言死死守护着遥远过去的幻影。

  “永夜无衣。”

  “永夜无衣。”

  两人的声音在风中重合了。

  永夜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名?惟记我心。

  -

  枪尖破空的锐利尖啸擦过荷的身边,在她的手臂上划出一条裂口。她抬手将手中的直刀清涟刺入了前方荒鬼的胸口,凌冽的刀气瞬间灌满了它的身体,摧毁了铠甲下的一切。荷甩手将荒鬼的残骸摔到地上,又回复成了守势。

  即使这座城中的荒鬼因百年的封印而显得十分虚弱,但它们的力量也近乎等同于甲等妖魔般强力。

  它们结成弧形的阵势将两人困在了其中,每一个荒鬼倒下都立马会有一个新的士兵填上那个缺口,荒鬼没有意志,它们依靠着本能学习着龙庭武士们对抗它们的战术,这些如同知识一般的经验被牢牢地刻印在它们的身体深处。即使是单个的荒鬼都已然如此强大,但一旦集结起来,它们便是完美的军队,它们不需要指挥、不需要补给、不会恐惧或者慌乱,因而近乎无法匹敌。

  荷凭借着一击必杀的技艺已经斩杀了四五个敌人,但她的体力已经逐渐不支,渗进汗水的眼睛里视野有些模糊。关莲以长刀天裂抵御住了三个方向的敌人,他每一次出刀都会将一只荒鬼完全碾碎,风炎的力量灼烧着空气,让其如同颤动的水面一般扭曲虚幻。

  荷与关莲的后背紧贴,她咬着牙,将腰间另一只小臂长的短剑握在了左手上。

  比起正面的战斗荷更熟悉刺杀的武技,但这并不代表她很弱小。刀剑双持的技巧更适合力气很大的男性,在技巧精妙的武者手中用作防御的短剑拥有着比盾牌更加大的威胁,在敌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长刀之上时,短剑能以各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刺入敌人要害。

  荷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但她总可以凭借着灵巧的身形与步伐将她看上的猎物杀死。

  在关莲又一次出刀的时候,荷也冲了出去。原本刺向两人位置的枪尖刀锋又一次落了空,荷像一只轻灵的雨燕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急转,刺眼的三角形刀光切开了两只荒鬼的头颅。

  她依靠着余劲侧身撞向了一只持盾荒鬼的怀中,但那只荒鬼毫不犹豫地将刀尖立在了荷所经之处的正前方。

  “笨蛋。”

  就在刀刃快要刺进荷身体的一刹那,两道轻盈的剑花穿透长空打在荒鬼身上,瞬间让其炸裂飞散。荷踉跄跌倒,看到跃于空中的静落在女墙上,又弹指射出了几道满含剑气的花瓣。

  “我来帮你照顾这丫头,你去城中看看吧。”

  关莲以手中天裂又挥洒出一道扇形的刀光,他并没看静,只是问:“你已杀尽了另外一方城门处的这些东西?”

  “二十三只。它们现在的模样应该比这些碎裂的花朵好不了多少。”

  “好。”

  他像抡起重锤一样将自己面前的一只荒鬼砸飞,硬生生地在阵型里撕裂了一个缺口。就在这一个刹那间,静从墙上落下,如穿花蝴蝶一般切入阵中,而关莲也像鬼魅一样闪了出去。

  “别想着用对付人的方法来对抗这些东西,”静拉住荷的衣领将她扯到身旁,在她耳边轻声说,“它们终究是怪物,杀死他们,便要像用火燃尽野草一般。”

  无数散落的花瓣在她们身旁围成了一个圆,这些看似娇弱的飞花在碰到荒鬼的时候就如同利刃切入纸片一般,将它们全刺成了筛子。

  但静有些痛苦地捂住嘴咳了几声,腥红的血液顺着她的手腕淌了下来。

  斩断几根后方射来的飞矢,荷淡淡问:“你受伤了?”

  即使在唐丹芷的精心调理之下,静也只是让身体拜托了那些虚寒的病症罢了。那些刺入经脉深处的力劲依然留存着,在她每每调动自己的真气与剑意的时候,撕裂着她的血脉和神经。

  “无所谓。”

  “你刚对莲说了要保护我,那么请不要食言。”

  静看着荷冷澈的眼睛,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个女孩和当时的自己那么相像,那么不顾一切、那么锋芒毕露。她只注视着自己所深爱的事物,对其他所有一切都视而不见。

  可是这冷酷的模样又那样让人惊艳。

  “我不会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立下誓言。”

  空中的花雨肃杀寂灭之意更加浓烈。

  即使心里那样讨厌着离别和逝去的感觉,但其实静很早就知道了,自己在杀戮一事上,有着过人的天赋。

  -

  “你也真是一个白痴。”

  从上而至的一刀撼裂了大地,关莲势如破竹一般杀死了数骑荒鬼。

  晚江涯背靠着墙坐着,身下是一片血泊。他的手臂、腰腹、腿部已经有了太多的伤口,现在他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看见关莲的一刻,他还是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说:“我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同了,但还是没变。”

  依然是那么弱小,依然是那么天真。

  “在草原上,鬼狼才是最危险的生物,它们比王帐的骑士更强大、比荒鬼更可怕。”

  关莲一刀又一刀斩在荒鬼身上,他的动作是如此有力,就像是充满蛮荒味道的战舞,每一次刀刃的交锋都轰然作响,扣动在人心里。

  一向冷漠的关莲不知为何会缓缓地说着遥远的故事。

  “它们成群结队、冷酷无情,以最精密的战术来杀死自己的猎物,在它们的种群里没有谁是弱小的,弱小的存在都只会被抛弃在荒野里,它们要么只能在寒冷中孤独的死去,要么便自己学会杀伐的战术,然后找回自己的部落。那些被抛弃的狼曾是如此孤独,却又在孤独里变得强大,所以狼群里没有人能打败它,它会挑战狼群原来的领袖,然后成为新的头狼。”

  “这种残酷的做法好像是在自取灭亡,但其实是它们最伟大的智慧。这些被抛弃的狼经受的是狼群的试炼,只有知道该如何独自在荒原上存活并且猎杀敌人的强大个体,才有资格领导狼群。头狼注定是孤独和无情的,它们不会亲近、不会信任任何同族,所以它才会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地位而拼上一切。”

  “你以为你能做那个头狼,但其实当你真的被抛到荒野之中,你只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晚江涯看见关莲的身上也多出了无数的伤口,鲜血凝固在衣服上,充满了冷涩的味道。

  即使关莲比他强那么多,也依然很难对抗着这些怪物们。但他总能凭借着自己在无数鲜血中磨炼出的鬼神般的直觉和武技找到破局之点,将荒鬼们杀死。

  关莲说话,只是在重复地强化着自己的意志。

  他的确做好了死战的准备,但他又是那样爱惜着自己的生命,在战斗中的每一丝每一毫都经过内心无数的演练和推算。

  晚江涯问:“那你呢?”

  “我不会死去的,”关莲说,“可我也不会做那只头狼。我会复仇,我会打败所有曾经想夺走我的一切的人,然后守护住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晚江涯想,也许毕月说的对。

  自己只是在寻死罢了,只是在为过去的错找一个解脱,因为那些能原谅自己的人都早已不在了,所以唯有死亡,才能让自己原谅自己。

  可是关莲不同。

  他不怕死,可若是命运要让他死,他也要狠狠地在这个命运的咽喉上咬一口。

  鲜血飞溅!

  关莲只身站在血染的青街之上,与世间最强大的魔物为敌。

  他很累了,所有的伤口都在流着血,每一次呼吸都让胸口仿佛撕裂般地痛。但他还是像一般尖刀一样立在那,不动分毫。

  很多年以后,以风骨峭峻著称的名将晚江涯位极人臣。当他回忆起往昔之时,才发现,他在心底最怀念而憧憬的,除了他一生相伴的无双国士雪城张月,还有着一个立于青街之上孤独身影。

  那个身影的主人曾经是那样决绝而强大,却如同在天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一样,在短暂的灿烂之后便湮没在了浩荡的尘世间。

  他曾读过很多书,学过很多世间上乘的武学,习惯了那浮华的一切。但当他面对那个人身上那份来源于人心最初的孤独与坚持之时,他感觉自己所了解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很久以后,久经沙场的晚江涯也逐渐喜欢上了荒原之上红日坠落、北风呼啸的苍茫,他有时也会怀念起这个狼一般的杀手。

  那个人名为关莲,他的名字来自于那建于极夜、血战无数、屹立不倒的阳关,还有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

  关莲让晚江涯永远铭记着,何谓至死不渝。

  男儿到死心如铁。

  -

  空气里有着让人难受的味道。

  唐丹芷悠悠从昏睡中醒来,在前夜里她还是喝完了那盏海棠酒,即使到了现在,她的头脑依然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回想着,好像就在不久之前,雨师凝光给她讲了很多关于以前的事,毕月他们不久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毕月、静姊姊……

  仿佛是刚刚才恍然明悟,唐丹芷起身,快速地跑出了房间,穿过了走廊,来到了庭院里。

  雨师凝光坐在那,问道:“你这么着急着,是想要去哪里?”

  女孩咬了咬嘴唇,也问:“他们已经去了?”

  “嗯,”雨师凝光只是轻声说着话,“其实你本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

  在短暂的愣神过后,唐丹芷突然感觉到自己非常愤怒,那是一种仿如被欺骗、被丢下了的感觉,她讨厌这样的感觉。

  “你太过弱小了,”雨师凝光语气温和,似是唐丹芷的反应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至少现在,你对那些珍视你的人来说,只是一个累赘。”

  “但毕月和静姊姊也不应该就单独把我丢在这里啊!”唐丹芷握紧了拳头,声音里有些呜咽,“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好像无论怎样做,我都还只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子一样。”

  雨师凝光站起身,走到她的身旁,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嗯?”

  眼眶里泛着水花的唐丹芷抬起头,看见了雨师凝光那让人安心的微笑。

  “曾经我也和你一样,明明自己所想要守护、想要触碰的事物就在咫尺的地方,可是自己却什么也做不到,”雨师凝光握住唐丹芷的手腕摊开她的手掌,手指在女孩的掌心轻轻划过,“每当在这种时候,我就会祈祷。这是每每当我祈祷之时都会不断重复着写下的符咒,这个法术虽然无法让你变得强大,但我也想把她交给你。这个法术对我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也许有一天你也会了解。”

  雨师凝光画完最后一笔,淡蓝色的符文一闪而逝,但手中柔软而温柔的触感已经深深印在了唐丹芷的心里,即使是闭着眼,她也能画出这个美丽而繁复的纹饰。

  唐丹芷紧紧攥住手心,低声问道:“凝光姊,若是他们真的能够将敌人打败,你们的使命便终结了吧;而你和那个你喜欢的人,也就将会真的永永远远地消失了吧。即使这样,你也不曾犹豫和后悔么。”

  “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也已经真的很累了,所以我也没有力气感到悲伤,或是后悔。”

  其实雨师凝光知道。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白庭期生,都早早凝滞在那个残阳如血的暮色里,永永远远地留在了那里。而如今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延续的幻影,犹如镜花水月一般脆弱。

  弱水三千,他和她都不过是其中一瓢,于两人而言,那一瓢,也已然足够。

  纵千百年,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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