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帷幕遮
庭院深深深几许？
灯火凋零，不见归来处。
明明尚是白昼，突如其来的层层乌云遮蔽了天空，重重庭院里一片昏暗。
唐丹芷发现她们被困在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无尽延伸的石子小路仿佛连成了环，她和煌音走过一个个小院与石拱门，但依然徘徊在满是灌木的庭院里，入目皆是石墙与帷幕。
自许久之前离开香堂大殿之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一点人影，整个广阔精巧的庙宇园林，仿佛在一瞬之间便化作了荒芜的旧年废墟，空洞得有些阴森。
唐丹芷仔细地观察着走过的道路，她每每走过一个庭院的中心，都会在路上放下一颗印有标记的石子。在走过一圈，又回到第一处有标记之处的地方，她蹲下来，按着记忆在手掌上轻轻画出了整个道路所连成的形状。
待最后一笔与第一笔相交，她看着手中那的图形，低声道：“绝界。”
世间修行法门中，术法乃是最艰深和玄妙的一途。龙庭的术法技艺大多传承于古时神秘而伟大的巫族，但在巫族的血脉和历史逐渐没落之后，各种新兴的流派便开始盛行于世。而在如今的诸子百家中，精于术法神通者也不多，其中以玄、禅、阴阳三家造诣最高。
术法严格分来，可以分为术与式两道。“术”者即是法术，术者依靠自己的精神力直接操纵天地灵气为己所用，是运用灵力最基本也是最直接的方式，咒术与符道皆是此类。而式指的便是术者反溯本源，构建并维持特定的灵力结构，来将术法具现的技巧，“式”往往比“术”更加复杂，乃是极为高级的技巧，而此类之中最重要的便是结界与封印。
“绝界”是阴阳家的说法，禅宗将其称为“须弥宙”，玄教称为“小洞天”。这是一种能够和外界隔离的特殊结界，是极为精妙困难的术式，唐丹芷现在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结界。
唐丹芷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奇怪，是谁会把我们关在这里呢？”
煌音轻轻拉了拉唐丹芷的袖口，遥遥指着无数飞檐灰瓦之后的那座高楼，说：“把我们带到这里的东西应该在那里。”
唐丹芷一愣。
“阿玖，对不起，”煌音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耷拉着头，“其实我之前就听到有什么在那里呼唤着我，可是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所以没有告诉你。没想到我还是太不小心了，被引诱着连你一起带到了这个地方。”
“你说有什么在呼唤你？”
“嗯，”煌音点点头，“狮牙和我是为了诛杀化生而存在的，所以天生就有着非常敏锐的洞察力，只要一接近就能快速找到它们。而同样的，对于化身而言，我就像是炽热的火光一样的存在，它们也能在很远的地方就觉察到我。我与化生是相互吸引的，它们生来就渴求着战斗与杀戮，所以才会故意让我们进入这里。”
唐丹芷这才明白过来，她拍了拍少女的脑袋，说：“煌音别伤心，我没有怪你。”
“可是……阿玖还不够强。被封印在这里的那个家伙并不弱，如果是晛熏的话，她一定可以轻易把它拔除掉，可是和阿玖一起的话，我不一定能保护好你啊。”
唐丹芷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煌音是那样纯洁无瑕，不通人情世故，所以她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用稚嫩的方式瞒着唐丹芷，不想让女孩身处险境；煌音也会这样直白地告诉唐丹芷，你太弱小了。
弱小本身并不是错误，但弱小却又是那样可悲的事情。正因为自己不够强大，所以毕月会把自己的计划藏着心里，一直哄着她、引导着她；正因为自己不够强大，连稚嫩的煌音都会把事实瞒着她。
其实唐丹芷早就明白了。
自己之所以会愤怒，不是因为她真的讨厌毕月，也不是因为任性妄为。她生气的是自己的软弱和无能，她无法成为自己理想中的那个闪耀的存在——那个能让自己晛熏和方羲仪真正放心、能让毕月和静信任、能让煌音依靠的自己。
所以现在，即使知道自己可能会面临的是无法打败的敌人，但她还是说：“煌音，带我过去吧，去看看那个呼唤你的存在。”
她可以失败、可以受伤、可以忍受痛苦。
唯独不想要再孤单地停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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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隐藏了无数春秋的强大结界在今日又显现于此，被束缚在铁链之中的长剑微微颤动着，红光乍现，仿佛是某个暴虐的野兽在其中咆哮嘶吼，要冲破这个坚硬的牢笼。
萧傲燕站在楼顶纱帘之后，感受山风吹过自己身上，白衣飘飘。她早已是龙门境的术者，正是她重新展开了这个结界，无论那藏在阴影里的魔宗杀手是谁，要想拿回塔中镇狱，如今都唯剩下打败立于阵眼的萧傲燕一途了。
而且，整个七层高楼所储存的庞大灵力都汇聚在了萧傲燕手中，她现在便是这整个领域的主人，其间发生的一切都无法逃脱她的灵识，仅在此地，她的境界实力丝毫不亚于一位宗师术者！
“呵，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放荡不羁的声音仿如在她耳畔响起，伴随着一声怦然枪响，一丝火光绽放在远处房屋之上。
“飞廉！”
萧傲燕一挥右手，仿佛迎风而舞。她手中完完全全地张开了折扇，那扇面之上绘着鹿身雀首的异兽，身姿凌云。
无数烈风冲破窗柩围栏，伴随着声声尖啸翻飞于空中，其中一两束撞向了枪弹，剩下的便如同飞燕，追逐着那远处赤色的身影。
赤衣男子开始奔跑起来，他的模样如同一只强悍的猎豹，每一次跳跃都能轻巧地落到一间屋顶之上，甚至不会踩落一片房瓦。他手持短火枪，每每以巧妙的动作甩开一道烈风便回身射击。弹丸一旦撞碎风压，便会引起高楼之上萧傲燕发出一声闷哼，脸色逐渐变白。
虽然萧傲燕依靠着在结界的力量大大提高了自身境界，但是她的精神力毕竟还是停留在龙门境。即使能够运用这风暴一般磅礴的灵力，她也很难做到如臂使指。
花月影泠然笑道：“玩够了么？”
萧傲燕艰难地开口说：“真没想到会是‘明王’罗阎，魔宗为了拿走这把魔剑与我的性命，看来真是不惜血本啊。”
与其说晓夜宗是一个宗门，不如说那是一个教派。晓夜宗分为两派，真正执掌晓夜宗的，乃是由八位教长组成的议会。晓夜宗崇尚自由、追求强大，教长们并没有一致的目标，他们因为各自的理想和对力量同样的渴望而聚在一起，所以他们行事方法各异、或善或恶、从来不一。
教长之下，乃是罗刹，他们是宗门内最强的十六人，晓、夜两派各八，他们各统领着一方宗门子弟，各有其职。
‘明王’罗阎，便是晓罗刹排名第三的顶尖高手，他执掌宗内戒律，以冷酷无情著称。
“哦。”
花月影踏向栏杆，她解开了缠在腰间的长绢，露出了藏在下面的两把月牙弯刀。
她一跃而出，反手挥出手中长绢勾住木栏，让自己吊于空中。她便不断重复地收回与散出那条长绢，如天女一般，翩然降落。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在自己脚尖点在二楼飞檐之时，她松开右手，奔向了远处罗阎。
罗阎早就在等待着她。即使不服下幻生，罗阎本身也早已便是宗师化境的修为。所以他早就明白，自己这次行动真正的阻力根本不会是那个天才郡主，而是这个笑颜宛然如花的美丽女子。
“花月影，夜华第八，尤似翠雀。南陵九月会二魁，出生异国，武艺卓绝，性豪然凄清，惟愿以身为刀，杀尽天下恶。”
罗阎抽出了一直置于身后的长火枪，将银色的子弹送入了枪膛。
他抬头，和花月影的目光相遇。
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啊。
他想。
那双眼睛干净澄澈得像是草原高高的天空，悠远而宁静。
他曾经听说过这个女子的名字和她的故事，在那时，他就觉得自己与她是如此相似。
他们曾经都是弱者，看到过隐藏在黑暗里的真实，所以他们都明白弱小是多么可怕而悲伤的事情。
但他们在变得强大之后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她选择了成为那个可以被人依靠的强者，用自己的方式来守护与维持这个虚假的世界。
他选择了接受内心深处的怪物，拿起武器，前去毁灭那个给他带来痛苦和绝望的世界。
以杀止杀，方为必要之恶。
于他，于她，皆是。
罗阎笑着说：“你果然来了。”
看着男子成竹在胸般的模样，花月影心中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剧烈的爆炸声从高处传来，引得她转头遥望。
那七层塔上绽放出绚烂火花，舞动的红莲绽放，吞噬了巨木，慢慢地绕上天际。风铃在热风中摇晃、旋转、鸣响，奏出终末的悲歌，然后燃烧的木梁断裂、坠落，如同星陨。
萧傲燕与花月影还是大意了，她们通过九月的卷宗了解到魔宗曾花费无数精力搜寻镇狱无获，所以理所当然地以为魔宗是刚刚才发现此地所在。于是她们设计启动结界，想要瓮中捉鳖。
但她们错了。
这是一个早早就已经布好的局，魔宗花费了无数金钱乃至性命的徒劳追寻，都不过是一个幌子。罗阎就像是一个早已布好陷阱的猎人，待猎物入网的时候才悄然现身。
那残垣之中有着恶灵呼啸，罗阎把自己的枪口对准了花月影。
“那么，你能像你自己想象的那样力挽狂澜，杀尽恶人么？翠雀小姐。”
已是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