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千千结
微雨过后，碧空如洗。
唐丹芷走过弄堂交叉的路口，小巷里飘满着食物的香气。热气随风飘散，在懒洋洋的光线里，青石道路上逐渐喧嚣。
阳光不锈。
女孩透过街上的檐，看着那被切碎的天空，莫名地想起了这四个字。
小小的江右的城，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便是家乡的味道。
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摇铃声，一个衣着鲜艳衣服男人载着小车从街道尽头出现，后座上担着装饰精美的小箱子。
唐丹芷挥挥手，叫住了他。
“我要二两五钱米花糖，一盒糖菓子。”
卖糖人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他打开箱子，流散出一阵糯米清香。他把唐丹芷要的甜点找出来，用巴掌大的小秤量过，包在小巧的红纹小盒里递给了她。
从小时候开始，女孩便是如此熟悉这一切——高高的灰墙、潺潺的小桥流水、小院外被割裂的小小天空和流离阳光，还有这些，在街头巷陌摆满的甜甜糖果。
铃声又在小巷里回荡起来，花衣的卖糖人消失在小路尽头。
唐丹芷拿出米花糖，咬了咬。
有些黏牙。
于是她嚼着脆糖，慢悠悠地往容安斋走去。在那木门后边，水烟飘了出来，有茶香。
-
唐丹芷轻轻推开茶间的门，看见在织澈扬泡茶，她依然是那身素雅的吴织，娴静优雅得似是诗中神女。
女孩坐到了桌前，糖盒放在了自己身旁。
“没和你的两个朋友一起？”
“嗯，毕月一早就不见影，而静姊姊身体不是很好，不太爱出门。”
“这样啊。玖儿很是熟悉茶道呢，昨日你泡的那壶毛峰滋味很好，今天便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唐丹芷点点头，看着女子以曼妙的手艺摆弄着手中茶具。
世间精通茶道的人往往被尊称为茶博士，茶道弄茶修心，与其说是一门技艺，不如说是一个仪式。茶道体悟来自冥思静心，颇有圣人所言“正心诚意”的意味，所以世间风花雪月，茶道可独占一份。
即使是在茶博士中，各人也有各人的风格习惯。晛熏与唐丹芷煮茶十分端庄，如同一场隆重而典雅的仪式，织澈扬煮茶却如同绣女织锦，每一静一动，都表现着对力度与时机完美的掌控。
茶叶已在壶中浸水三道，每一次织澈扬洗茶之后，滚烫流水都会汩汩流进茶盘之间的缝隙里，而余留茶汤，颜色也逐渐变得浅淡。
这是名为“沧雪”的花茶，绿茶为底、茉莉点水，层次分明、余韵流长。煮烹“沧雪”共需滤水四次，一丝不慎，茶水整体滋味的协调都会被破坏掉，即使在茶博士里，也很少有人能将其做得丝毫不差。
待最后一碗洗茶水流尽，茶汤入盏，白花点点，犹如碧潭飘雪。
唐丹芷接过茶水，啜饮一口，待水浅一分，便不再饮去。
织澈扬笑道：“怎么样？”
“世当珍惜。”
一期一会，世当珍惜。
这是茶道的说法，说的是当你每一次与他人喝茶都是一个难得的因缘，你都应心怀感激与珍惜。喝完这杯茶后，下一杯茶便已不同了，下次和你喝茶的，也不会再是这个人了，所以要珍惜喝的每一杯茶，每一个能与你喝茶的人。
千般变化，存乎一心。
“哈哈。”
但是织澈扬轻然失笑。
唐丹芷偏头：“阿澈为何而笑？”
“我在想，你太计较了，所以有些可爱。一期一会本来的意思，便应是了解之后便忘却。待你思考这一瞬的意义之时，便证明你还有疑惑；当你了然之后再忘却之时，你便不再会再有犹豫。无需多念‘世当珍惜’四字，按着心思随意说一句‘好喝’，便已足矣。”
唐丹芷脸上多了一丝绯红。
“趁着茶水未凉，多聊会儿天吧，”织澈扬不再逗弄唐丹芷，“玖儿来临江便是想去钗阁看看吧。南陵风雅之地那么多，为何独独愿来钗阁？”
“嗯。我的小姨很宠我，她是一位绣娘，生意很广，所以不常待在家乡，而在江右走动。我小时候不怎么爱动，所以每每小姨回来，都会带来很多好吃的糕点，然后给我讲那些外面的故事。小姨很喜欢临江，她说这里有着高高的天空、绮丽的楼宇、锦绣的衣衫以及最漂亮的人儿。所以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来临江，看看这边的风景，究竟是否和想象中一样。”
“那么现在呢？”
“似是和我所想象中的有些不同，”唐丹芷眼波如水，像是在思索，也像是在回忆，“除了大街小巷更加宽广，人流市集更加繁华，似乎和我的家乡也没有太大的不一样。可我不觉得遗憾。就好像这里本应是这样的，我走过那么远的路过来，寻找到的，便是那些我所怀念的东西。”
“玖儿会翻花绳么？”
女孩楞了一下，笑道：“小时很喜欢，如今也不算陌生。”
“我教你一个小游戏，和翻花有些相似，”织澈扬从手腕间解下两根丝带，缠在了手指上，“我们叫它‘牵弦引’。”
唐丹芷接过一根，摩挲着长带细腻的表面。
织澈扬只是柔声继续道：“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人还没有语言，也没有文字，所以他们只能将关于过去的记忆变成绳结留下，他们将其用渺小的事物记录下来，不断地传承。所以绳结便有了意义，过去便留下了痕迹，这便是结绳记事。所以这也是一个古老的游戏了，人们用丝带编织着所见事物的形状，透过这些朦胧模糊的影子，后面便是整个真实的世界。”
她五指翻飞，丝带在她手中变幻出不同的形状，一时好似蝴蝶、一时好似青鸟，那不断旋转流离的一丝一缕里，仿佛就是流转着的命运。
所谓缘结。
源起、延伸、相遇、交叉、相离、并列、缠绕、断裂、缝合。
当一切结束，双手展开，那幻化出无数事物的丝带，又归为了原样，在女子手中缓缓展开。
唐丹芷想起了当年母亲最爱的词句。
“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心有千千结。